福寿老榆树底,“咣咣咣”一阵锣响,有人沙哑着嗓子喊:
“杀胡子了!杀胡子了!”
一屋屋的人,纷纷地抢出门去看。
两个汉子,敲着锣,拎着小桶,苕帚,一边走着,一边往墙上贴着布告。
布告上的人,凶着。斜斜一道疤痕,眼毒恶,看不出年纪。
一辆大车正穿过中心大街,远远而来。
有人群簇拥着,缓缓走。街两旁的屋里,纷纷出着人,都出来瞧。
老榆树底,已聚了不少的人。
锣声一直响着,到前边去了。
墙上、树上刚贴的告示,有几个人在瞅。人大都拥去了道边,挤着,探头跷脚,去望那缓缓而来的刑车。
不知是谁惊呼了声:“啊,马大长腿!”
车上车下,很多护卫的兵,全副武装,荷枪实弹,隔开两旁靠近的人群。防有胡子抢车、截法场。
押解胡子的,是辆平板大车。长短套五匹健马,高大着。一眼瞅上去,就知道是老毛子的军马,清一色的枣红,缎子样油油闪光。
大帅收编了白俄的一个旅,都是那种人高马大的骑兵,有的是好马!
五匹大马拉着,踏着石街走得很慢。挂着新掌的铁蹄,敲打着青石,依旧“得得”有声。
大车的边沿,坐满了持枪拿刀的人,中间的木牢里,囚着个五花大绑、蓬头垢面,头发乱茅草般炸着的汉子。满脸的络腮胡,手腕、脚脖子上,都悬缠着一动“哗哗”作响的铁链子。
汉子凶凶的,一路上,狂叫乱骂。
道边不少的人,悄悄地朝后躲。脸上,仍然是有几分怯意。
“马大长腿”,是有名的悍匪。方圆百里,无人不恨得咬牙切齿。小孩正哭闹得凶,哄不住,就说声:“马大长腿来了!”哭声便戛然而止。马大长腿杀人,一律是把脑袋割去,再把无头的身子,隔着墙、杖子,半夜扔进这家的院子里……
抓不住。
马大长腿是飞毛腿,蹿墙越脊,只瞅着一溜的烟儿。因此就落了个绰号,马大长腿!
闹得太凶,连做了九起大案,连麻子大帅的小老婆也绑了票。麻子大帅怒极,四下撒了人马,一律扮成老百姓,埋伏了神枪手。
几天几宿,堵上了。枪一响,一阵排子枪,就先打折了他一条左腿。马大长腿只一条腿,还蹿出了半里多地。枪声大作,枪子“嗖嗖”地在头上飞,直到另一条腿也被打折,才被活活地抓住。
那带兵的连长气愤已极,冲上去,一脚踏住大腿,“咔嚓”一声,硬生生把刚被子弹打断的,血淋琳的一条腿,打腿磨骨处撅成两截。
车缓缓地沿着大路,朝北走。
道边几间小房,门前高挑着红幌儿,在风里轻轻摇晃着,摆动着细长的穗子。
车上的凶汉,突然大声地吼叫起来:
“老子要喝酒!要吃鸡!”
挣得铁链子“哗啦”、“哗啦”响。
大车在路旁缓缓停住。前边的兵收了锣,跑下道,进了一家悬着四个大幌的饭馆。
一众人都在慢慢地等。有人把捆着马大长腿手的绳索松开,马大长腿,已经一路叫骂得声音嘶哑,歇一阵,再胡乱地嚷骂一阵。
提着锣的小兵,打饭馆里慌张着跑出来,一手提着铜锣,一手拎着一只烧鸡。后边的一个,两手端着一大碗酒。
凶汉接过酒,一仰脖,一大碗“咕咚咚”全倒了进去。酒溜儿顺着下巴和胡子,淌进了脖子、胸膛里。
手一扬,铁链子“哗啦啦”一阵响,大碗飞出去,落到街心,“叭”地摔得粉碎。又劈手抢过烧鸡,嘴咬着,撕扯着,大口地嚼。一边腾出嘴来,骂声不绝:
“他奶奶的,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大车又开始缓缓地行。
铁轱辘沉沉重重地辗着石头街,压出两道浅浅的车痕。前边锣声开道,一路响下去。
后边人山人海,缓缓随着。凶汉一路地叫骂,嗓子沙哑着,发疯地狂喊。
路两边,都是大买卖家了。看那匾牌、瞧那气势,自是与前边的小铺小店不同。凶汉又大声地嚷起来:
“老子要披红!”
车停住。敲锣的收了锣,跑下去,进了一家帛布庄。不一会,打里面捧出一块鲜艳的红布来。车上的凶汉一把抢过,一边吼着:
“他奶奶的,快给老子披上!”
远着看,车上彤红的一团了。凶汉“哈哈”地狂笑:
“老子中状元了!你们看,老子中状元了!”
是将死的人啦!
一路停停走走,渐渐就感到荒凉了。出了市镇,刑车上了一片荒坡。翻过去的那面山坡,就是刑场了。押解的人,都紧张起来,荷枪实弹,远远的站成一围。
荒着的山坡,残雪可见。茅草蓬生,西风凛冽。人群被阻住,只站着远远地看。
胡子马大长腿,面朝北地跪在雪窝子里。听不见骂声,一路的叫骂,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一些人唏嘘感叹,“胡子狠死,也就这样的下场唉!”
一个兵脱去了褂子,提起瓶白酒,一仰脖,“咕嘟嘟”连洒带喝,灌进了大半瓶。剩下的,连酒带瓶子,划一道孤,飞出老远。刹那间,两眼血红起来。两手一挣,衬衣的扣子泼辣辣齐飞。
西北风、雪地里光了脊梁,露出一身疙疙瘩瘩虬劲的肌肉,打背后抽出一柄大砍刀,大步流星踏着雪窝子,走向待死的囚徒。
跪着的马大长腿(两条腿都是折的,扶也扶不起来),看了看那刀,和那持刀的人,笑了笑,说:
“是你来送俺上路!兄弟,看你也是条汉子,活做得利落点。”
刀片在马大长腿眼前翻了翻,日头在刀片上晃出两道闪光,隐隐泛浸出一种紫红。
不知道多少的人血浸润过。
马大长腿接过瓶酒,一仰脖,“咕咚咚”全倒了进去。
执行的早站在了胡子身后。提起刀,刀背先在胡子的脖颈上一敲,接着闪电般一道白光,马大长腿的脑袋,便“嗖”地飞出老远。落到雪地上,还滚跳着,脖腔里一道彤红的血光喷溅出来。人群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叫,日头血血地一阵晕旋……
有人蓦地昏倒了。远远站着一个穿洋服的人,风吹动着长衣的下摆。有认得的,是新来的旅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