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家是远涉重洋的来客。
一叶扁舟,波里浪里,漂过拉彼鲁滋海峡,穿过库页岛,沿着远东铁路,涉过了远东大平原,经伯利、崴子、一路霜雪,在一个无风的傍晚,来到了旗镇。
在后来的历史中,旗镇竟成了他身后,一片纵深的背景。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傍晚,与以往的傍晚有什么不同。这个穿着半身呢大氅的矮个子,在旗镇的雪地,踩出了深深的一溜儿,文字符号般的雪窝窝。
落日默默无言地照着,什么也不说。
旅行家住进了旗镇第一店。
旗镇的第一店,是赫赫有名的人头红楼。红楼是座奇楼,有软语莺声的俏女子陪着,易山易水的异乡男人,一点温暖,也算是家了。
旅行家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座洋式茶楼,是一种耐人寻味的深刻。
屋里暖呵!客房里茶壶茶碗,孤独一个人,一杯热茶,慢慢饮。渐渐就津津细汗了。哪都是一站,都是匆匆过客。住下,就是家了。想巨大山影里笼罩的故乡,那海水一样涌动连绵的民歌,想波涛颠簸中,风一阵浪一阵的孤舟,想一路的红叶白霜、飘零不止,就有无限感慨漫上来。再喝一口茶,再斟,再饮。让这暖气萦绕的热流,烫烫地一直透到心底。
一路疲惫,把困倦的夜,睡得很深很累。
旅行家站在旗镇的高处,不胜感慨。遥天高远,重重山峦之中,是一座被风雪苦着的小镇了。游丝般的铁路,不过是这沟沟壑壑之中,一根似断似连的筋脉而已。
这眼底的小镇,纵横毛细血管般的街路,如蚁蠕动着的行人,真是小呵!可走进去,又觉得是很大很大,大得甚至一辈子,都无法走出去。
日子里,被这罡风吹打着,被这冰雪酷寒着,被这重重叠叠的山脉褶皱挤压着的小镇,但这毕竟是陆地,没有那些巨浪、狂潮,火山、地震和沉没的危难,甚至根本不需要去想。
开始零零落落地飘雪花了。大雪的世界毕竟是寒酷的,脚底的路,可以找到温暖的地方。山风飘着大氅的衣角,旅行家,毕竟是以四海为家的。
人头红楼,不愧旗镇第一楼。是百里千里,远近闻名的第一棋场茶庄。
旅馆在偏楼,绕过来,便是茶酒会客的正楼。推开门,就有两位身穿旗袍的小姐,左右相迎,一股喧闹的热气人浪扑面而来。
茶室很大,一扇半屏风式的招牌,迎面而立。上面四个大字:“礼拜茶会”。
室内茶人众多,围着茶桌团团而坐,或品、或饮,或谈或说。一些穿着旗袍的小姐,穿流其间。
看得出,正面是选茶交易之处,矮屏风虚圈的小间,红毡铺地,坐着几个黄发高鼻子的洋商人。中间一人,老板打扮,显是正谈着一笔茶叶生意。有身材苗条的小姐,在柜上一排的茶瓶中选茶取茶,再去小间中泡茶。“关公巡城、韩信点兵……”显然是在对洋商人做茶道表演。老板同洋商人谈笑风声,说的是洋话。
旅行家对这茶生意没甚兴趣,便四面打量着茶室的布局。
茶室三面,都立着画轴屏风。放眼望去,山水亭阁,水流明月,江渚小舟,斗茶市井,一幅幅,画面灵动,意境深邃,叫人觉得,甚是古朴典雅,旅行家不觉砰然心动。
每屏画前,均有三、五人,或一、二人,在观赏茶画。旅行家有些新奇,便先不去喝茶,走到就近的一幅画前。
有两个人,正在赏谈着。旅行家见那画上方的一角题着画名:《肃翼赚兰亭图》。于此不远,还打着几方印章,正是唐人阎立本所做。
旅行家曾听人讲过,《肃翼赚兰亭图》,是这世上最早的一幅茶画,大约已有千年之远。
临近的一幅,是《宫乐图》。看的人,却是极少。有几人停住脚,看几眼,便走过去。旅行家虽觉得这幅画场面宏大,华座绵绣,美女众多,宽额广颐,美服高髻,个个丰满泽润。但最令他惊异的,却是长案底下,伏卧着的那一只猫,神态毕肖,令人叫绝,顿令整个画面生趣盎然。想这位佚名的画者,必是唐朝一位宫廷画派的高手。
这样的茶室,旅行家尚是头回见到。不由得感叹,国境商镇,毕竟是与其它的城镇不同,单从这间小小茶室,已是略见一般。
看人众多的,却是明代茶画代表人物,“双绝千秋”文徵明、唐寅的几廉名画。
《陆羽烹茶图》、《品茶图》和《惠山茶会记》,皆是文徵明茶画的代表。处处高山丛林,茶棚四周棵棵紧密绷扎的老树,恰似寓意一根根隔绝尘世的界桩,看得出,文徵明是一代隐士。
群人中,一位七旬的老者,操着一口江南苏杭的吴侬软语,正在讲画:
“文唐俱是明代隐士,但此隐却是不同于彼隐。唐伯虎之画,乍看上去,似是比文徵明走得更远,仿佛置身于桃园世界,其实表现的,却是‘入世之隐’,与文徵明的‘出世之隐’,恰恰相背。这幅《琴士图》,虽然行云流水、松簌飞瀑、琴韵炉风,其中却加入了茶汤的煮沸之声,便把生活之动,融于自然恬静之中,使茶人的心声,融于自然之呼吸。操琴人安详且严肃,恰恰是入世的一份责任。”
旅行家听得,心里极是佩服。能于一点声音,或一份神态中,窥透画家的心声,确实是一位饱学大儒,不由得对这老者刮目相看。
“这一处水中小岛,四周烟波浩渺,水域无边,似是一地与世隔绝的仙境。这不经意处,却有一只正远远驶来的小船,不正是源于人世之中吗?即便是来访的朋友,也将会带来诸多人世的消息。可见唐伯虎心上的尘世牵扯,本就未断。”
其下是宋代徽宗的一廉茶画,旅行家终觉有些累了,喉咙腹中,都有些焦渴。就近捡一人稀处的茶桌旁坐下,一位身穿旗袍的小姐走过来,递上一张茶谱,然后微笑着站在一旁。有淡淡的香气,薰人欲醉。
旅行家看那茶谱,却是古色古香。山水之间,长亭人物,极是精致。角侧印有几行小字:
“龙团凤饼,名冠天下”
“石泉佳茗,人生清福”
还有一首苏东坡《汲江煎茶》小诗:
活水还需活火烹,
自临约石取深情。
大瓢取月归深瓮,
小勺分江入夜瓶。
下面列着讲茶宝典:《茶经》《煎茶水记》《大观茶论》《述煮茶小品》《煮泉小品》《续茶经》《归田琐记》……
看这茶谱,果然与寻常的饭庄茶馆不同。小街的茶馆儿,一壶劣质的茉莉花,半开不开的乌涂水,喝与不喝,只硬塞给你了。
旅行家翻过茶谱,里面印着:
西湖龙井、君山银针、信阳毛尖、黄山毛峰、缙云惠明、桐庐天尊、常洲银毫、蒙顶黄芽、思茅普耳、石台银剑、武夷茶王、苍山雪绿、牟定化佛;
安溪铁观音、遂川狗牯脑、江山绿牡丹;固始仰天雪绿、西乡午子仙毫……
小姐端上一壶杭州白菊,一副紫瓷盖碗儿。旅行家又要了二碟点心,便掀开茶盖,轻托起茶碗。只半盏入口,就觉得满口盈香,热热地烫到心底。就再拿起茶盖,轻轻拨一拨浮着的茶叶,薄薄地吸一口。
端详这茶碗,却见茶盖上刻有两个篆字。细细辨认,才知道是“天盖”二字。再去看茶碗,果然也有两个篆字,乃是“人育”,想必那托上也应有“地载”两字才对。便觉得这一副看上去极为寻常的茶碗,甚是别致。
满室品茶、谈笑之声,“嗡嗡”盈耳。一桌桌,也都是小盘点心,几盏清茶,间或亦有几位俏女子相陪,莺声燕语,极文雅的。一张古琴前,端坐一彩衣女子,弹的正是高山流水之音。
旅行家一小壶菊花茶饮下,脸上有津津细汗浸出。小姐端壶续水,旅行家打量同桌的两位,喝得却是“七泡而不衰”的乌龙茶。其中一位,似是中壮之年,茶喝到兴奋之处,不由得摇头晃脑吟道:“不饮乌龙茶,不算品茶人!”听那声音,似是闽粤一带的人士。想那安溪、武夷山一带,正是乌龙茶盛产的之地。
旅行家慢慢用茶盖拨着水上的浮叶,喝着自己碗儿中的茶。
“各位各位,今日茶会,我们红楼茶庄特地打江南杭州,请来了茶道世家的孔老先生。方才老先生已为我们讲解了茶画,现在请孔老先生讲茶,大家欢迎!”一位清瘦的青年人打着场子,带头鼓起掌来。那弹琴女子,也停下弹奏,收拾了古琴,出茶室去了。
在一些零落的掌声中,方才讲画的孔老先生,捋着花白的须髯,坐在一张茶桌前的藤椅之上。附近的人,纷纷站起来鼓掌,孔老先生清了清嗓子:
“上古神农氏尝百草,而发现了茶,至今已有数千年。古人饮茶,讲究选茗、蓄水、备具、烹煮、品饮,茶要名山之茶,明前之茶。一过清明,茶叶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所谓一芽莲蕊、二芽旗枪、三芽雀舌,便是一等一的上等茶了。
“茶之用水,古人已多有论述:《煎茶水记》、《大明水记》、《水品》、《泉谱》等等。水要清、活、轻,甘冽,以雪水和雨水最软。茶经云:‘山水为上,江水中,井水下。’最好的水,是白石缝隙里,涌流出的山泉之水。上有石池盖顶,再由池中缓缓流出。沏茶的水,忌急泻飞流之水,此种水,气盛而脉涌,喝了,易喉咙肿痛。喝茶还要讲究用具,宜兴的紫砂陶沙壶,是饮绿茶的极品。绿茶重在自然色泽,品味清淡。若要去其香气,非得这种紫沙壶不可。若是喝极品的龙井、银针,则要用透明的玻璃杯了。”
小姐取了两个玻璃杯来。看上去,果然纯净,不似寻常玻璃所制,竟是水晶般透明。
孔老先生拿出了一个大竹筒茶盒,打里面取出一堆纸包。打开一包,分作两份,倒入两个玻璃杯中:
“观其形,嗅其味,感其香,方食尽茶中之精华。”
穿旗袍小姐,提来一壶水。
不少人站起来观看,旅行家端着茶碗,凑上前,见孔老先生已将水冲入玻璃杯中。见朵朵鲜绿新芽儿,在水的冲泡中,上下不停地沉浮。叶片缓缓徐徐地舒展,或上或下,朵朵浮立。每朵吐开三片小芽儿,正是老人刚刚说过的三芽儿雀舌。一股淡淡的清香,随热气袅袅溢出。
孔老先生浮出一丝笑意:
“古人品茶,讲究清风明月,松吟竹韵,梅开雪霁诸意境。茶为天地灵物,生于青山秀水间,以明月、清风、云雾为侣。故采茶的人,只能用指甲去掐摘,怕是被手温熏染为汗水所污,使茶之膏腴破损。”
孔老先生慨叹一声说:
“诸位可知这‘龙井’之名何来?大清康乾盛世,当年乾隆爷风流倜傥,却是喜茶的第一个皇帝。”说着手捋长髯,神色之间,多了一份自豪。
“当年乾隆爷下江南,沿长江游水赏乐。行至杭州狮峰山,突然望见一眼清泉,清澈见底,忍不住便尝了一口,感到清冽味美。便问随从这泉水之名。随从去问附近的采茶姑娘,回来说,这泉名叫‘龙井’。乾隆爷大悦,一时兴起,看到胡公庙前的茶树,葱绿茂盛,便和正在采茶的少女们,一块采起茶来。
乾隆爷正采得高兴,忽然有人骑马来报,说太后龙体欠安,乾隆爷顺手将一把茶叶儿,藏到袖中,匆匆地赶回京城。太后在病中,忽然闻到乾隆爷袖中的一缕茶香,精神为之一震。忙叫宫女泡了一杯,轻轻啜了几口,顿时满口生津,神清气爽,感到病体全愈。
后来,乾隆便封胡公庙前的18棵大茶树为“御茶”,作为贡品。龙井茶也随之盛名远播,挟天威而传后世,长饮不衰。”
室内一片感叹之声。
旅行家忍不住问道:“敢问老先生,茶道之精髓,‘苦、寂’二字如何?”
孔老先生把手中的茶杯放下,肃了脸,注视着旅行家:
“只注重苦、寂二味,乃东瀛之茶道。想我中华茶道,虽是一景,一俗一壶,也尽含天地万物之理。想当年陆羽、皎然、颜真卿三人,结为忘年之交,儒僧隐共建三癸亭,称之‘三绝’。清陈鸣远作《束柴三友壶》,乃是三个老树虬根,用一束腰结为一体。左分枝出壶嘴,右分枝为壶把,三根与共,同含一壶水,日用一支盖,讲的是宽容雅志、和谐友善之团结。”
孔老先生微微叹息,将一口茶润于喉中,缓缓说:
“东瀛之茶道,源于我国唐宋。当年千休利创‘和、敬、清、寂’之陀茶道,四叠半席小间,划床前、客位、点前、炉踏达等五处,意似南北几个拥挤狭窄的小岛。且入口低小,以强调‘忍、隐’。又设石灯、篱笆、脚踏、洗手之处,意入内要绝对清洁。室内天窗杂乱,江提示目前世界不合谐之状,告诫人在外要紧张奋争,而入室却要绝对团结。
“我年轻时,去过一间日本的茅庵茶室,那屋中间,有一根老皮粗树为柱,上面罩着竹木芦草所编的尖顶屋盖,便是对苦难、危机的提醒。”
孔老先生一声长叹,微微摇摇头:“大违其道!大违其道!有这样的近邻,真是叫人饮食难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