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底热闹起来。
不少人正朝那跑着。多是孩子,妇女,一片人站在树底,远远地望。
朱家铺子里,二溜子第一个跳起来,兴奋地喊了声,“杏花巷出毛巾!”就急急抢出门去。
树旁路边,挤着很多的人,雪地脚印杂踏叠乱,踩得“嘎吱”“嘎吱”地响成一片。
二溜子在人群中乱挤着,闺女、媳妇都皱着眉躲,横过去厌恶的眼神。知道二溜子不老实,摸一把、掐一把,是顺手就来的事。二溜子挤到路边,就望见一挂响铃马车,远远而来。
清一色的高头大马。是那种俄罗斯,高大壮健的顿河种马,遍体黝黑油亮,锦缎子般。
五匹大马,拉着长套,两匹在前,三匹在后。马颈上纷披着金黄的铜铃儿,五匹马颠着碎步,并不快,一路“哗铃铃铃”地响个不停。清脆澈耳,老远就听得见。
杏花巷的名花出局,颇多讲究。
所谓名花,便是旗镇的四季名花:春银杏、夏芍药、秋金菊、冬腊梅。
一年四季的选美大赛,选出前三名,为状元、榜眼、探花。每每大赛美魁,均落于杏花巷中。
杏花巷有二十匹大马,是打俄国马贩子手里购来的,分白、红、黄、黑四种。各五匹,纯种的清一色,无半根杂毛。只有花魁出局,才分乘这种纯色的马车。若是榜眼、探花,便只能坐那种蓝呢子小轿了。
“是腊梅状元!”人群中有几人叠着声喊。
腊梅状元出局,乘得是清一色黑色大马的马车。若是春银杏,便是一色白马;夏芍药乘的是红马;秋金菊出局,自是金铃的黄马车了。
秋天菊花,本就是金黄的一片。一路招摇过市,要的就是这样的威风。租用马车,租金是极贵的,自是打在嫖客的叫局费中。
旗镇凡有名的酒店饭庄,都备有供客人选用的,四季名花的叫局片子。
精致的雅间里,客人坐了,有小姐端茶倒水,侍候一旁。几杯热茶,便细汗津津了。客人解怀摇扇,悠悠然。
有穿旗袍的小姐,站在门口,候着。
客人“唰”地拢了扇子,扇尖朝茶桌上一点,便是“叫局!”
不一会,有小姐儿将烫金“喜”字的大红片子,摆到客人的面前。
大红薄绸子包裹着,红底金字,香气浓郁,扑鼻的香。嗅得出,是薰过香的。
客人解去红绸,打开,全是四季花榜的秀卉名花。一张小照,万般风情,又有几行小字,写着年月属相、容颜肤肌、身段模样。尽是“玉指纤纤”、“白如玉脂”、“肌肤玉雪”、“双腕如藕”、“娉婷秀媚”之词。又有特技小介:“歌喉婉转”、“琵琶小曲”、“舞姿翩翩”、“琴声幽婉”一类。下面是籍贯,所谓“大同婆姨、杨州瘦马”,若是偶遇上故乡芳卉,一口乡音,温温热热,不觉眼湿心暖,喜泪盈面,便如同回了千里、万里之外的老家了。
选中了,交上定资,便有人骑快马,去叫“打样堂差”。若是“丹阳客人”,便只填片子,“叫局”就行了。
看这腊梅出局的气派,一准是去那人头红楼。
二溜子站在人前,傻张着嘴,瞅直了眼,一脸的贪婪。后边有人踩了他的脚,挤得他趔趔趄趄,也浑然不觉。
铃声越来越响,一身大红的腊梅魁女,持着大红的柬贴,端坐在车上。
銮铃脆响,俏衣红颜,一派光彩照人。有人悄声惊叹着:“怕是个未开苞的‘小清倌儿’哎!”
马车响着铃儿,从大树前走过,二溜子只瞅得目不转晴,痴痴迷迷,心也被马车上的人儿带走了。身子不知不觉朝马车走近,险些挨了一鞭子。直望着马车载着车上的人儿远去,最后连铃声也听不到了,仍瞅得痴痴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