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溶化！我的天哪！我的天哪！谁会想到你这样的小女孩竟会摧毁我美丽的邪恶！”
——西方恶女巫对多萝茜说的话，《绿野仙踪》
鲍姆把斩巫英雄定为毫无防备的小女孩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想到经济系统的性别差异。不过，伯纳德·利特尔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在《货币的秘密》中，他追溯了两种相互竞争的货币系统的发展史：一种系统建立在共享丰饶之上，另一种则建立在稀缺、贪婪和债务之上。第一种系统是古代母系社会的特色，而第二种则是好战的父系社会的特色；父系社会强行取代了母系社会。
当然，实际的货币系统不可能只涉及一种性别；所有社会中，男女都是各占半边天。世界观才是两种体系的不同之处。利特尔的分类是母系体系和父系体系，而亨利·克莱的分类是美国体系和英国体系。它们的区别在于，一种提倡富裕的集体合作，另一种则提倡贪婪的竞争。不过这两种分类都不甚精确，对英国人来说也不够公平，因为英美两国的经济征服者都来自其他地方。英国成功抵御放贷人的时间长达数百年，而且中世纪英格兰的符木系统就是美国体系的雏形。不过，利特尔努力回溯到了西方文明摇篮——比中世纪古老得多的古代苏美尔文明。
货币曾可以生长
苏美尔是一个母系氏族的农业经济体，其经济体系的根基是富饶和财富共享。苏美尔钱币舍克勒始于公元前3200年，是目前已知的青铜钱币中最古老的钱币之一，币面上雕刻着伊南娜的形象。这位女神是苏美尔王权的来源，还是丰饶、生命和死亡之神。她的角是“丰饶角”，能让土地物产丰饶。埃及则有一位更强大的女神——伊希斯神，她在画中头戴牛角，两角间有个盘状的太阳。印度教中与牛有关的女神是迦梨，因为她的存在，牛在今天仍然是神物。作为早期交易媒介，牛也与货币有关。苏美尔文中，“利息”这个词和“小牛”一词一样。在归还借走的牛的时候，多还一头小牛犊是种很正常的做法，因为交易媒介本身在贷款期间增殖了。神庙储藏的谷物也一样。为了感谢神明让社会变得更加富饶，人们在收获后归还的谷物应该比种粮食时借走的谷物多。
神庙也是行使福利功能的公共机构，主要扶持寡妇、孤儿、老人和体弱的人。人们捐赠土地给神庙，让神庙为劳动力提供食物。此外，人们还会捐赠物资，比如大量能为神庙作坊提供羊毛的绵羊。神庙自主运行，不依靠税收，而是依靠土地、作坊的租金和贷款利息来支撑自己。神庙把货物借给商人，商人会按货物价格还贷，还会附带贷款利息。此外，神庙还有中央银行的作用。它们用刻着“神明的债”字样的祭祀币酬谢农民，感谢他们把小麦献给神庙。祭祀币也能借给别人。神庙收到贷款的利息后，就会用它维持社会经济和建设公共项目运转，或者用它补偿坏账损失。
印欧人在公元前2000年入侵苏美尔，此后，放贷才变成了无名放债人的私人营生。至高王权的源头从伊南娜女神变成了尼普尔的恩利尔神，好战的父系体制强行取代了集体共享富裕的母系体制。女神头上的丰饶角变成了雷神头上的公牛角，它代表着阳刚的力量、生殖力和武力。
在神庙体系里，提供贷款、回收贷款、获得利息的都是社会；而在取代了它的父系体系中，利息被装进了私人的小金库，成为了放债人的私人财物，从社会收入来源变成了盘剥、奴役国家和人民的工具。放债人借出的金子没有生命，和玉米、母牛大不一样，不会自己“生长”，所以流通中的钱永远都不够偿付贷款附加的利息。没钱维持营生的时候，农民就只好去借款，直到收获季节来临。没法在“欠十个硬币还十一个”这种抢椅子游戏里抢到位置的可怜人，就被关进了债主的囚笼。历史上许多奴隶都是债务造成的。
禁止高利贷
如今，“高利贷”是指收取“过高”的利息。然而在最初的时候，所有在借出物品和钱币时索取额外回报的行为，都被称作“高利贷”。中世纪的天主教教会一直都严格地执行反高利贷法，而犹太人对高利贷的规定则没那么严格。犹太教经文只禁止兄弟之间的高利贷行为，它允许甚至鼓励犹太人向外邦人放高利贷见《圣经——申命记》（新译本）15∶6因为耶和华你的神，必照着他应许你的，赐福给你；你必借货给许多国的民，却不会向他们借货；你必须治许多国的民，他们却不会统治你。23∶19你借给你兄弟的银钱、食物，或是任何可以生利的东西，都不可取利。23∶20借给外族人，你倒可以取利；只是借给你的兄弟，你就不可取利；好使耶和华你的神，在你要去得为业的地上，和你手里所办的一切事上，赐福给你。，再加上其他行业都不招收犹太人，所以他们就成了国王的收税人，同时还为国王放高利贷。犹太人为此受到指责，国王却坐享其成。干这些行当的犹太人招人憎恨，这也成了反犹主义形成的重要因素之一。
在纪录片《金钱之主》中，比尔·斯蒂尔和帕特里克·卡马克指出，耶稣把放贷者赶出神庙，事实上是在保护犹太人。在供奉神明、支付税款的时候，神庙只接受半舍客勒，因为它是唯一一种没有异教皇帝头像，而且重量恒定的纯银硬币。但是半舍客勒短缺，钱币商还把持了半舍客勒市场。他们和现代的银行卡特尔一样，垄断了交易媒介，用它强取报酬。
不管《新约》里的禁令如何，国王也有需要钱的时候。中世纪的英格兰在十字军东征中损失了大量黄金，曾一度出现黄金短缺。1087年，威廉国王（威廉·鲁福斯）需要用黄金和法国做生意，因此他允许放贷人放债，条件是放贷人只能收取黄金作为利息，并把一半利息上交给国王。放贷人盘剥人民，最后变得过于富有。最终，教会在教皇的敦促下禁止放贷人收取利息。1290年，犹太人对国王来说不再有用，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被逐出了英国。少数人从中获得暴利，犹太人则备受迫害——君主要转移公众视线，所以他们成了替罪羔羊。在过去的许多个世纪里，这种情况一再出现。
货币只是一种符号
与此同时，因为黄金短缺，英格兰面临着无货币可用的问题。硬币货币系统建立在实物之上，它认为“货币”是某些本身具有价值的东西（金银），可以用它们来交换与其等值的货物或者劳务。不过，扎伦格在《失落的货币科学》中追溯了货币的起源。他认为，使用硬币作为货币的做法并非源于市场上的商业往来。已知的最古老的硬币由政府发行，它们的价值等于面值，而不是金属的交易价格。扎伦格援引了亚里士多德的话：
钱并非自然的产物，而是法律的产物，（它起到了）衡量标准的作用，能用于衡量各种货物的价值……必须通过协议确定它的数量单位。
货币只是法律命令（Fiat）的产物。在拉丁文中，“Fiat”一词的意思是“任其完成”。“法定货币”指的是政府法令规定使用的合法货币。其实它只是一种“符号”，代表着可在市场上交换的价值单位。9世纪时，中国就发明了纸币，这种法定货币为这个源远流长的繁荣帝国提供了资金。但是货币发行多了，就会贬值。中世纪的英格兰解决了这个问题；那里用符木作为记账符号。
英国的符木系统源于征服者威廉的儿子——1100年即位的亨利一世。当时，印刷机还没有问世，人们都用自己土地上的物产交税。在亨利一世发明的系统中，税收款项被记录在一片刻有凹槽，并被劈成两半的木头上，一半由政府保管，另一半由纳税人保管。在核对款项的时候，要把两半木头合在一起，保证两半契合。由于木头是不平均分割的，记录着款项数额的凹槽又横跨整个木片，所以这是个简单易行的有效防伪方法。符木系统被称为最早的账簿形式。历史学家卡兰奇在《从记忆到书写，1066—1307年的英格兰》中记载：
符木是……成熟而有效的数据记录方法。它们比羊皮纸更好储存，更容易制作，也不容易伪造。
卡兰奇写道，虽然保存至今的只有几百枚符木，但是历史上的符木数以百万计。政府不仅仅把符木当作税款的收条，还用它们来给士兵发工资，向农民买小麦，给工人付工钱。交税时，纳税人可以把符木当作税款，交给出纳官。到了13世纪，符木的金融市场已经十分成熟，人们可以买卖符木，还可以给符木打折。各种机构和私人用符木来记债、记罚款、收租金，还用它付服务费。到了16世纪，亨利八世宣布交税必须要用符木做凭据，这使它拥有了法定货币的地位，每个人手里都得有符木。在《战争循环，和平循环》一书中，理查德·霍斯金斯写道，17世纪末，流通中的符木总价值约为1400万英镑。扎伦格则引用历史学家史普福特的话说，当时英国硬币的价值从未超过50万英镑。因此，符木系统并不是像某些评论家所说的那样，是个无足轻重的货币实验。在中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符木都是英国货币供应的主力军。在放高利贷的银行业者的金本位银行纸币通行之前，符木流行了500多年，滋养了一段漫长的优裕而富饶的时光，让“文艺复兴”之花得以绽放。
真实的中世纪
教科书经常把中世纪描绘成一段贫穷、落后的时光。那时人们处在经济奴役中，直到工业革命才填饱了肚子；但可靠的早期历史学家们却描绘了一幅迥然不同的画卷。诚然，中世纪的确出现了黑死病等灾难，但是中世纪的经济情况却明显能够给人们提供相当优裕的生活条件。19世纪时，牛津大学历史教授索罗尔德·罗杰斯在《中世纪》中写道：“劳动者工作14周，就能为家庭提供一年的必需品。”14周，这仅仅是一个季度多的时间！在剩余的时间里，有的人为自己工作，有的人去学习，有的人去钓鱼，还有一些人去帮忙修建教堂。这个时期的教堂主要是由志愿者修建的，它们像一件件巨大的艺术品，遍布德国、法国、英国。另有一部分人用闲暇时光朝圣。每年都有10万名有钱有闲的朝圣者前往坎特伯雷或其他圣地。权威著作《文艺复兴史》的作者威廉·科贝特就曾这样说过：“在修建温彻斯特大教堂的那个时代，社会上没有贫困者。英国所有劳动者都能穿上质量不错的羊毛衣服，都有不少面包和肉食。”这个时期也有余钱支持艺术和创新，培养了许多像米开朗基罗、伦勃朗、莎士比亚、牛顿一类的人物。
虽然人们常把文艺复兴比作中世纪的花朵，但是大学体制、议会代表制政府、英国普通法系统早在13世纪便已出现，它们为这场伟大的精神文化运动打下了根基。当时还有先进而普及的教育。一位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这样说：
我们常常认为，只有我们的时代才有全民教育这类东西。其实，中世纪的小城镇里就已经提供了人们负担得起的教育，表现了提升大众教育水平的理想，而其后几个世纪的教育水平都远不及此。13世纪建起了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最好的技术学校……中世纪的小镇……在修建教堂、公共建筑、皇家和贵族豪宅时，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水准，一直为后世景仰。
平民拥有闲暇时光，能接受教育、接触艺术活动，还有经济保障。《天主教百科全书》记载：
罗杰斯、吉宾斯等经济历史学家说，在中世纪的全盛时期，比如将范围划定在13—15世纪，没有令人痛苦而绝望的贫困，没有任何阶层会处于漫长的半饥饿状态；反观今天，很多大城市的各个阶层里都存在这样的状况……在中世纪，根本不存在那些无财产保障、居无定所的无产阶级，也没有人指责社会经济体制中的任何组织或机构。
理查德·霍斯金斯认为，出现这段长期繁荣的原因是高利贷销声匿迹。人们主要依靠无息的符木，不必从放贷者那里借黄金。与黄金不同，符木永远不会短缺；与纸钞也不同，符木无法伪造，不能用各种花招大量增发。符木只是衡量价值的单位，交换货物和劳务所需的符号。根据货币与可供销售的物品、劳务的比例，黄金稀缺会带来经济萧条，纸币过量会带来通货膨胀，符木则不会造成麻烦。符木与货物、服务一起出现，所以符木的供求是同时上涨的，价格自然一直保持稳定。符木系统提供了一种有机货币：交易量上涨时，货币数量自然增加；交税后，货币数量自然减少，不必劳烦银行业者们躲在幕后设定利率，操纵市场，以期保持货币供给平衡。符木系统和账簿一样，只要用简单的数学就能维持平衡。符木系统一直保证着英国经济的繁荣稳定，直到17世纪中叶，奥利弗·克伦威尔需要用钱发动叛乱，推翻斯图尔特王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