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精耕细作,也就是把好耕和种这两道关,这是夺取丰收的基础。我发现拖拉机犁靶后,五十乘五十米的方块稻田还留有死角。我要求农民用锄翻地平整,李庆国和郭小凯到田头检查指导。
我们从国内带来一批锄头和耙头,连木柄都配好了。我要恩里贾巴通知各片派人来农机站领取。他们好用短柄锄,我叫它磕头锄,因为这种巴掌大的三角形锄,其柄仅一尺多一点长,且与锄头构成四十五度的角,也就是说,农民使用短柄锄时,腿与腰也得成四十五度的角。这锄当然只能耙地,不能挖。
我怎么看都别扭,问金凤,为什么当地农民喜欢用这种锄头?
我想是不是奴隶制的产物。农奴主不让奴隶抬起头干活,就想出这法子来折磨他们。
奴隶制早已铲除了,现在可以抬起头来了!
我与你说过,形成了一种习惯是难改的。比如说,不知你注意了没有,一些长得很帅的小伙子,脸上留有几道刀划过的疤痕。原来是为了避免抓去作奴隶,忍痛破相,后来成了美化面容的习惯。你说这种现象不怪吗?
在农机站,我对前来领取锄头的农民说,这是我们从中国带来的,连锄头柄都装上了,是为了让你们抬起头来干活。
农民听我这话都笑了,金凤也跟着笑了。我对她说,我看农民会很高兴使用我们的长柄锄。我要让第四农场农民为其他农民作个榜样,改变用磕头锄的习惯,挺起胸膛来干活。
金凤还是笑。我看出她对我说的话的作用表示怀疑。我得先说服她,我说,农民从事的劳动是很艰苦的,主要体现在三弯腰,这是我国农民归纳出来的:一是插田要弯腰,二是除草要弯腰,三是割稻要弯腰。现在中国提倡科学种田,农业不断实现机械化,逐渐改变了三弯腰的现象,比如我们在试用插秧机和推广抛秧,以代替弯腰插田,用化学除草剂代替弯腰拔草,研制收割机以带替弯腰割稻。
金凤说,做这里农民的工作,有时很难一下见到效果,你应有这种思想准备。
第二天我和金凤在田间转,看到秧苗长得一筷子高了,农民都在忙。我们骑摩托,顺每片的分渠堤坝走去。我看到农民大多用上了我们的锄头,非常高兴。过两天去看,见他们又用上了短柄锄,我们的锄头撂在一边,有的干脆用上了双手十指耙,如牛一样趴到了田里。后来我竟还看到有的农民将我们锄头的长柄锯成了短柄,与他们的磕头锄几乎一样长了。我气得下午没出门。
金凤晚上来,见我闷闷不乐。她很了解我心里有多难受。她没说安慰的话,当然也没什么安慰的话好说。
我们照例上堤散步,静静地听银铃交响的蛙鸣,看九九号树金凤树梢上挂的情侣星。她总是那样情绪饱满,对什么都是那样有信心。我真不知她这种性格是怎样形成的。这大概没什么原因好说,这正如金凤花为什么会这样红,她为什么会这样漂亮一样?
我们沿堤一直走到映花潭。她停下来,说你到水里去泡泡,也许心情会变得好些。
我听了她的,一个人跳进了水里。水面层层涟漪闪耀着银光。我吸足一口气扎进水里,然后又仰面躺在水上。我感到刚才那种浮躁和沮丧,都被清凉而散发出淡淡芬芳的水淘洗得干干净净了。我忽然悟出金凤形成这种温良而坚韧、顽强而上进的性格的原因。
金凤问,舒服些了吗?
你下水,我会更舒服。
你耐心地等着那一天吧。
我一边向她泼水,一边喊,我看你不下来,我看你不下来。
她坐着没动,任我往她身上泼水。她一身被我浇透了,头发淌着水。我上岸要去拉她。她跑了,把一长串笑声,摔在欢噪的蛙鸣中。
有的农民开始插秧,田里得保持一层水。可二三片靠北的田,因地势较低,积水都成了湖泊。我要求鲁要文加紧排水,他说没法加快。我说我们下午一块到田间去,看有没有别的法子。他说他有些不舒服。我就不好勉强他了。谢铁却说,当初他建议那里专开条排水沟,没人听他的意见。我不愿听他说这种话。他好摆弄那个仪器,测量渠道里的水速,农民以为他怎么有学问,其实他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我骑摩托出院子时,金凤在村口树荫底下等我。她的摩托后带了一桶水,说,太阳像火炉,我们成了坐在炉上的锅。不多准备些水,会要炸锅的。
这比喻新鲜,我听了笑了。不用问,这一桶水是刚才她从映花潭里打来的。我说,你在这里等,就知道我要下地?
她笑着反问,你就知道我会给你带水?
我被鲁要文和谢铁弄得不愉快,出门时忘了要带水喝。
我们到二三片后,估计有三十多公顷田被淹。前一段时间问题不突出,到现在插秧时,很多田都在排水,因为排水沟不流畅,便停滞在这一片底洼地域。
我们骑摩拖沿分渠堤坝,查看二三片排水沟,不时有农民问,什么时候你们能排干这片水?往往金凤替我回答,说我们正在想办法。
有个年轻农民气盛,说,哪天能排干,总得有个日期。
金凤没再理他。我说,我们肯定要保障你们按期插田。
这个青年像不怀善意,说,你们这样走马观花,能解决什么问题?
金凤发动了摩托催我走。这时我发现中心马路上,停了一两G字牌照的奔茨吉普车。这是政府给省部长级干部配备的车。邦戈尔是省会,省政府不少领导种了农场的地。农场稻田划为棋格形,50X50m为一块地,也叫一丘田。一般农民只能分到一两块地。
我问,他们怎么不选好地?
金凤说,这片低洼地,原先农民抢着要。因为它靠自然水也可种稻。
我哈哈笑道,他们没想到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那青年是省长的儿子?
是省长的儿子又怎么样?花花公子一个。金凤像从骨子里就看不起他。
我问,你认识他?
岂只认识。她告诉我,他叫布拉勒,曾死皮赖脸地追她。
我说,小伙子长得很帅。
金凤说,纸上的画儿,好看不中用。
相临的六七片新修的水沟,排水流畅,但由于下游水沟淤塞,也积了水。我们勘察了附近荒地,注意到那里地势往北倾斜。我和金凤同时想到在这里开条水沟,让积水从北向排出。鲁要文守着两台推土机,干了一个昼夜,挖开了一座土包,为积水打开了排向低洼草地的通道。
北向只能排干大面积的水,二三片的水沟必须疏通,积水才能彻底排干。我说,要请恩里贾巴先生动员这两片的农民清淤。金凤说,我爸召集他们开过会。
金凤陪我去农场办公室找她爸,经过市中心,走不远,在大马路旁边,进一个大院,左边房子是住家,右边几间房才是农场办公室。除农场干部开会,平时很少有人坐在里面办公。今天院子里却挤满了人。我看大家面色不平,想必发生了什么事。我向一个农民打听,才知他们为二三片积水的事在闹。
有人给恩里贾巴下最后通牒,到插秧时没排干水,他这农场主席就别想当了。
恩里贾巴表示他将尽力创造条件,让他们按时插秧。
我问身旁的金凤,你爸今天怎么了,对他们这样低三下四?
金凤说,我不是与你说了,种二三片地的很大一部分是当官的,我爸爸哪惹得起?
我看二三片的大户都在,便就汤下面,给他们开个会。我站到阳台上,向他们通报了我们北面挖沟,排去了二三片大面积水。要彻底排干水,大家必须立即行动,疏通水沟。工作量不大,若大家动手,半天时间就够了。
布拉勒带头放了一炮,说,这么重要的事,你们怎么不早布置我们做?
我说,为水沟清淤,农场管委会召开过专门的会议。为什么别的片的水沟都清理了?我现在再次动员你们疏通排水沟,如再置若罔闻,没按时插得了秧,就完全是你们自己的责任了。
待我说完话,院子里没留下几个人了。看来,他们不高兴听我的话。我想,要片长再去通知他们,他们自己不动手,没有人会替他们干。
下午我到田间,远远就见有人在二三片清理排水沟。我很高兴,还是有人听了我的话。我走近,才看清楚是恩里贾巴家族二十多个人。金凤也泡到了水沟里,双臂抱着腐败发臭的稻草,摔到渠坝上。她听我叫她,才抬起头。她如当地农妇包着一块扎花头巾,腰间系的围裙泡在泥水里,脸上也粘满了污泥。
她望着我,那双眼睛显得更明亮,说,你真还认出我来了!
我走近你,就会有不同寻常的反应。
唷,什么反应?
会有种红光映在我的心里,是金凤花那样火的红光。
她听这话,跑到我跟前,双臂拥着我,亲了一下。
我和你一块干。
你要弄脏一身的。
我这一身未必还干净?
她看我脸上留有泥吻,白衬衣背上留有泥手掌印,捧腹大笑。
我和金凤疏通了整整一条水沟,田野里已没了人,太阳落山了。我说,我们到映花潭去?
金凤道,你倒是常想着映花潭。我们这一身泥,你就不怕把潭水弄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