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里，我感觉脚背和腿上麻辣火烧,到灯下细看，被蚊子叮得四处是包。我细数，左脚上五十四个，右脚上五十二个。我这样做，自觉好笑，像要做到心中有数。我似乎记得这么一个概率：百分之一的蚊虫是疟疾传播媒介。根据这个概率计算，我被带疟原虫的蚊子至少叮过一次。我尚未惶恐，却心里似乎有了介蒂。我按习惯处理，在红疙瘩上涂了清凉油。
第二日在田间见金凤，问她腿上被蚊子叮了多少包。她诧异地望着我，你数了？她听我报的数字，笑得捧腹，揶揄道，你们真是专家，什么都讲究数据。
我说，我们对疟疾确实很敏感。出国时，家人会反复嘱咐你，按时服用青蒿素。回国，人们会问你，你打摆子没有。把在国外没打过摆子，视为一件很幸运的事。
金凤伤感地说，黑非洲这么恐怖？你们把来这里工作，作为人生的一段短暂停留。你们完成任务就走了，就像在旅店过了一夜，挎着行李包要走一样，至于这里人们的疾苦、人们的困难、人们的愿望都与你们无关了。
她说着眼里涌出泪来。我没有话好安慰她，我不能欺骗她，给她山盟海誓，说今生今世陪伴在她身边。当然我们真心相爱，海枯石烂不变心。可是她不能离开洛贡河随我到长江之畔，我也不可能离开祖国在这里扎根。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但我们仍然相爱。常言爱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们都相信，有天奇迹会发生。
三天过去了，我没有异常反应，或者说，我抗住了疟原虫的侵犯。这天早晨李庆国没起来吃早饭。我以为插完了试验田，他大功告成，想要睡过懒觉。我没管他，我和金凤要到各个片，检查插田的情况。
我们走一片的分渠堤坝，上中心马路。一眼看去，棋格似的稻田呈现出一派黄绿。没插秧的田只少数了。金凤与我并行。她提醒我，接着我们要狠抓田间管理。当地人种水稻，有个坏习惯，以为插完秧就万事大吉了。你在第三农场，听说了他们每公顷产三吨粮，其实是个虚数。你想，要在草丛中找稻穗，能有多高的产量？
我说，中国专家与农场管委会要开个会，制定一套科学的田间管理程序。
这时别在我腰间的步话机响了。孟湘军呼唤我，说李庆国发高烧。
我说，我们刚才还谈论疟疾，真是有人要得疟疾了？
金凤要我跟我去看。我不能让她看出我们有多紧张。我重复她说过的话，没什么可怕，只是得感冒一样。
金凤抿嘴笑道，你们不同，你们Z国政府请来的专家。
我们赶到李庆国房里时，他指挥着孟湘军在找药。我们随身带来不少药品，由李庆国保管。因为专家组没配备医生，在出国前要他到市人民医院，请专家给他传授了预防和治疗虐疾的基本知识。我问，你没搞错，不会是得感冒了吧？
他说，我相信我的感觉。昨晚鲁水泵说院子里凉快，拉我到外面唱歌。当时不觉得，回到房里，见脚上被蚊子叮了好多包，我一数，三十个，天呀，我就知道坏事了。
我心思，你这三十个包算什么。我见金凤瞄着我在笑，便暂时没宣布我脚上包的数子。我还是劝他再测一次体温。
他说，刚量过了，39.2。没想到我第一个摆起来了。组座，这几天插田，把我搞得好累。
我限定他四天插完试验田，头两天他动了手，后两天是雇人插的，他只在田间指挥。我笑道，你刚才不是找到了发病的原因，应归功那三十个响炮。
金凤这时忍俊不禁，说，你这三十炮命中率高，有人放了一百多炮，也没一个中靶。
我查看孟湘军找的药，有quinimax，这奎宁是主药，还有glucose盐水，维生素polyvitamine，防呕吐的胃药vogolene。我说，药都有了，现在要找护士来输液。我要孟湘军看病人，我和金凤去请护士。
我问金凤，我们到邦戈尔医院去找？
她有些迟疑，说，我真不愿与那个医院的人接触。
医院里，两栋三层楼房之间，宽敞的坪地，被大树的茂密的枝叶笼罩。院子里冷冷清清，我想起今天是星期日。前面门诊要十点钟开门，我们便到后栋住院部。我们进一层楼里，沿走廊过去，见两边的病房住有少数病人。有位护士在给病人量体温，我进去，还没待我开口，她先作了声明，今天没有医生，不看病。
我说，我有点事，要请您帮忙。
她说，在护士办公室等。
护士办公室在中间房，仅有两个座位，已有几个人在等了。我和金凤呆在走廊里，不一会见她出来了，我忙凑过去说，我的同事得疟疾，请医院去一个护士打吊针，我付上门服务的费用。
您送他来住院，我们这里有空床位。
我们自己有药。
要输液，十多个小时，哪抽得开身？
我们有人护理，护士扎完针就可以走。
她又说他们不上门服务。我怎么求她都不行。这时进来一位男士，那护士说，这是我们的负责人，他同意了，我就去。这年轻人高挑个儿，一副风流相。进来就一直瞄着金凤。他听了护士的话后表示，可以上门服务，输一瓶液，收取服务费五千西郎。他开了个天价。
金凤问，你按什么标准收的费？
男士说，按我的标准。当然，你艾丝丹小姐叫我打针，我可倒给你钱。
金凤杏眼含威，像是要上前扇他耳光了。我拉她出来，说我们走。我们经过前楼时，一个身材小巧的护士向我们问好。她说她家在农场有两块地，分化肥时叫我们通知她。我提出请她到我们院里打吊针的事，她满口答应了，叫我们等一会儿，说急诊室还有个病人。
在她准备要走时，那男士过来了，看见我们，便向她交待，上门服务要经他批准。
我们气愤地离开了医院。这时孟湘军又呼喊，问护士怎么还没请来。我们又到几家私人诊所，不是出诊了，就是到别处玩了。跑了整整一个上午，没找到人打针。李庆国高烧不退。准备好的输液摆在桌上，大家干着急。
孟湘军说，李指导，你自己不是会扎针吗？自己给自己扎呀。
李庆国是说过这样的话，而且好玩弄注射器，无聊时，还捉了青蛙，往肚里注水。
我给他吃了退烧药片，并用湿毛巾搭在他额上作冷敷。当然这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王古岳做好了中午饭，两次来催。我说我们先吃饭，下午再去找人。金凤走时要了一个针头，说她回去试试。
我说，你也想捉青蛙做试验？
她笑了笑，我要拿你做试验哩。
孟湘军对她说，你别弄错了，他给你扎针才对路呢。
吃过中饭，我要叫金凤陪我去卡坦诊所。到她家，她从房里出来，高兴地对我说，她会扎针了。
我说，你别开玩笑了，我们还是去卡坦。
她说，我练出来了。你不信？
她伸出左手臂，要给我示范。我吃惊地看到，她的胳膊肘拐处，血迹斑斑。我顿时心里涌出一股热流，激动得抱住了她，泪水滴在她的脸上。她替我擦泪，说，你应为我高兴，我又掌握了一门技术。
我们回到院大，大家都集中在病人房里，个个显得焦急。我告诉他们，金凤拿自己的胳膊作试验，已掌握了扎针技巧。看到她手臂上戳的血红点点，无不为之感动。可李庆国还怀疑她的技术。她掏出注射器，我要阻止她示范，她却迅速插进了自己的血管。为了让躺在床上的李庆国看清楚，她没立即拔出针头，而将胳臂送到了床头。这时鲜血从针头另一端淌出，滴到我白色的衬衣上。
李庆国也受感动了，忙爬起来，说快拔出针头，我相信你行。
随着药液不断输进李庆国的血管，他的体温很快降下来了，可我的心情一直不平静。我脱下那件被血染红的衬衣，像看到那一点点红，渲染开来，成了一朵朵花儿。我首先想到它像腊梅，但马上看到它更像金凤花，那样红，像火一样。
我将衬衣叠好，并即兴赋诗一首：
洛贡河水映彩虹，
花影徘徊水不停。
今日鲜血染金凤，
唯有艾妹动我情。
这两天，金凤下午和晚上护理病人，上午参加了陈卫东组织的拖拉机修理培训。结合理论学习，对拖拉机进行一次全面的维护保养。金凤学习认真，对重点部分，她要反复实践，并请陈卫东个别辅导。我对她说，第四农场有了你这样的技术人员，以后中国专家走了，机械部分维持正常运转，应该不成问题。她说，这也是她力争达到的目标。
这个星期六和星期天，我要陈卫东休息。有李庆国病倒的前例，我更注意大家身体了。金凤问我，你这两天休息有什么安排？
耕地以来，我一直忙，现在没什么压头的事要干，也想休息。我听她口气，想必她有了什么计划，于是说，你怎么过，我就怎么过。
她说，我们去看一个人。
看谁？
布基里老人。他病了，也是得的疟疾。
布基里是抽水机站的门卫，一个很尽职的老人。
我说，你去给他输液？
她淡然地笑了，说你去看，就会明白他需不需要输液。
她告诉我，布基里是第四农场的元老之一，这么多年来，灌溉系统瘫痪了，可他一直守着抽水机站的设备，没人给他付工资，也没人让他守护。
听金凤介绍，老人太可敬了。我问要不要带点什么东西送给他。尽管我手里并没什么值得送给他的。
我看你们药柜里还有不少青蒿素药丸，能不能给他带些去？
那管用吗？
我给她药柜钥匙，她仅拿了四颗。
你怎么只拿这么一点？我们不用这个药了。
留着吧，别人用得着哩。
我们沿河堤走去。到抽水机站一公里路，是一道绿色长廊。白天里我们还没这么悠闲地在堤上散过步。我拉着她的手说，怎么就没夜晚那种感觉？
当然，光天化日之下，你不好意思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
我捧着她脸亲了一下，说，我干了，又怎么样？
金凤说，别闹了。她继续谈起布基里老人，十多年如一日，如何保养设备。前年中国专家来，只给四台老抽水机组电瓶充了电，加了柴油，竟能发动起来，正常运转，真是奇迹。
我问，过去你们怎么没利用它来灌溉？
金凤说，要维持一个农场正常运转，需要管理人才，技术人才，还要有资金。中国专家撤走后，我母亲作了很大努力，勉强支撑了一年。
她话题又回到布基里身上，说他平日注意看中国专家修理，但他不是机修人员，从没动过机器，抽水机站关闭后，他才敢去动设备。
刚才提到她妈，我好奇地问，你妈是机修技术员？
金凤点了点头，随着叹了一口气。我的问题触到了她伤心处，我忙岔开话说，陈卫东对我讲，这些机修人员中，你最有发展前途。
她一眶热泪涌出，忙扭过头掏纸巾擦眼泪。
我们到了抽水站。布基里的儿子在，说他爸发烧，躺在家里。
我问，他没吃药？
小青年说，医生叫他住院，他不愿去。
小青年要带我们去他家，金凤说她能找到，叫他不要离开抽水站。我们过大马路，农民的住宅零乱地散布在一片旱地上。村里没见一条规整的路，往往是先找到目标，在地里踩过去。好在高粱玉米还没下种。我想要是这些庄稼长起来，村舍淹没在绿色的海洋中，你要找一个人，会是大海里捞针了。
金凤知道布基里住的大概位置，我们问了路，还是一个农民把我们引到了他家。他住一栋土坯茅草房。一位老妇迎出来，听说我们是来看布基里的，忙领我们进屋。老人挣扎着坐起，很不安地说，我过一天就好了，那用你们来看我。
老人身体本来孱弱，这一病，只留皮包骨了。我看了心酸，问你吃了药吗？
老人说，吃了。你们放心，我很快能上班。
金凤带来体温表，要给老人量体温。老人却说，没什么了，不要量了吧？金凤用手掌探了老人额头，不由分说地将体温表塞到他腋下。
39°8！金凤对着亮处，读出体温表上的数字。
我扭过头，擦了眼角涌出的泪水。金凤掏出那四颗药丸，说，周组长给你送来了药。你一次吃两丸，早晚服药。
老人用中国话连说了两声谢谢。
第二日吃过早饭，我们去看布基里，我要再带些药去。金凤说看看治疗效果再说。我们到他家，他正坐在桌旁吃饭。
见我们来，他忙站起，说我真是没事了。谢谢中国专家给的好药。
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挎着书包进来，对老妇说，奶奶，我要吃好药。
老妇训斥道，你没病，要吃什么药？
小女孩橛起小嘴，说，我过去病了，也没有人送药。
金凤摸着她头说，以后你病了，中国叔叔也给你送药来。
老妇朝女孩吼道，快到点了，还不去上学。
女孩问，准备了什么中午吃？
老妇说，弄好了，放在桌上。
我看到桌上一个装250克蜂蜜那样大的玻璃瓶里，盛着大半瓶水里泡有大米。女孩把它塞进书包里，欢快地跑出了门。
我问金凤，学校有蒸饭的地方？
我想起上小学时，我也带着米，学校有个大蒸锅。
金凤说，他们就这样吃。米泡在水里，加一点盐，有的还放点糖。
看完老人出来，我很有感慨，吃生米，和四丸药治好了老人病一样不可想象。
金凤说，这都是生活环境造成的。当地人吃不起药，一旦服点药，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至于吃生米，也不足为奇，他们能啃树皮嚼草根，有米吃算不错了。
她说的话含有哲理。人的生存条件，对人体本身是一种改造。在太阳底下，我们像被火烤着，他们光着膊子晒一天也没事；雨季刮点风，我们感觉凉爽，他们冷得要烤火。
我们到田间转了一圈，回大院，王古岳对我说，今晚我多做几个菜，庆祝李指导康复，邀请金凤小姐与我们共餐，她若没来，就是你组长的责任了。
鲁要文说，李指导好得那么快，多亏金凤流血奋战，当然她要和我们一块庆贺。组座应该能做好她的思想工作。
金凤笑道，有好的吃，我还要别人做什么思想工作。
下午金凤来，说她要去买酒。我说，我们买了几箱啤酒。她说我去买两瓶当地人家里酿的高粱酒，很醇香的，你们尝尝。
她带了两个1.5公升装的可乐瓶，到附近一户农家。这是一间草盖土墙圆房，门旁的灶台是利用大油桶做的，下面开一道口子，一个妇女往里塞进干枯的树枝，冒出淡黄的火苗来。炉子上坐一个桶，像开水保温桶那个样子，连接的一根管子，经过一只装冷水的桶，管子的另一头便沥出了酒。妇人给我们装了两瓶，收了一千西郎。
我们回到屋里，菜上了桌。我们团桌而坐，金凤给每人倒了半杯高粱酒。大家举杯，本要先为李庆国康复祝酒，可不约而同地与金凤碰杯,感谢她为治愈李庆国作出的努力。
金凤说，我应该感谢你们。你们不远万里，来到黑非洲，为我们造福，才得这疟疾的。我们这里医疗条件差，我为你们做点什么是应该的。
李庆国单独敬金凤的酒，说，金凤为给我扎一针，在自己胳臂上扎了数十针，我十分敬佩她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
金凤说，快不要这样说了。
王古岳端来一钵鱼汤，说这就是孟牯钓的那条电鱼。
这鱼外面一层肉细嫩，像是水鱼肉，里面一层又如蛇肉粗硬。我舀了一勺鱼汤，感觉鲜美无比。金凤喝了乍舌，说，王师傅的烹饪技术高。
她给他倒了杯酒，说，王师傅，我拜你为师，学做中国菜。
王古岳说，你拜陈卫东为师，又拜李庆国为师，那都不是你女孩要学的。你拜我为师就拜对了。你要做中国夫人，首先就要学会做中国菜。
金凤红了脸，说，你们有这个规矩，家里非得夫人炒菜？
孟湘军抢过话说，这要看你嫁给谁，比如嫁给我们组长，你就不用做饭，只要你坐在家里，让他看着，他就不会感到饿。
金凤扑哧笑道，可我会饿呀。
大家笑了。这时麻多来说，布基里来看你们。我放下碗筷出来，见老人手里提两只珍珠鸡。他感谢我们送去药治好了他的病。老人一片诚心，我不好拒绝。他顺便告诉我，明天抽水站发放化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