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水机站大门一侧的黑板上,布基里用粉笔写了领取中国赠送化肥几个大字。
他自言自语,我们用的化肥都由中国专家提供,真是把粮食送到了我们口里,世界上哪还有比这好的人?他清早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守在门旁,向前来领化肥的农民问好,并总要说明一句:这是中国专家赠送的化肥。农场一千多户农民,他大都叫得出名字。
我和金凤到农机站时,来领肥料的人还不多。老人对我说,你看这些人,白给他们化肥,还不积极来领取。他不无歉疚,农民姗姗来迟,像是对不起我们这份慷慨和情谊。
他视自己是这里的主人,惟恐轻慢了客人,要领我们参观抽水机站的设备,特别是看那四台老水泵。我都看过几次了,但见金凤那么有兴致,我也得领老人这份情。我们修了新泵房,提水量是原来的六倍。现在只偶然启动老泵,平时老泵房都锁着,钥匙还由布基里掌管。
他打开门,我见里面一尘不染,便问,你还经常来打扫?
他说,我每天要进来擦拾机器,这已经成习惯了。
他经我同意,发动了四台泵。在轰鸣声中,老人忘情地跳了起来。
化肥库门前仍很清冷,我和金凤顺渠坝出来,主渠水满了,泻入分渠的水,喧哗着,翻出白色的泡沫。眼前如稿纸一样铺开的稻田,禾苗呈现出嫩绿。我俨然画家,要挥毫着色,自言自语道,我要加浓色彩,用油绿铺盖。
金凤听了揶揄道,是不是还要加一点红?
我说,红不需要我加。
啊?
我在她疑惑的目光里注入诙谐,说,只要你的笑脸存在,那一点红就不会消失。
金凤嫣然笑了,说,当你的画笔用金黄铺盖油绿时,也许你就不会是现在的感觉了。你会以为世上只有金黄的颜色最美。
我说,不管五颜六色怎么变化,我心灵中那一点红是不会变的。
我们从主渠堤下来,走一号分渠堤,又岔到支渠上。金凤发现有的田里水很深了,支渠的闸还没关。我们时而停车来关闸。她说,到了水稻特别需要水的阶段,往往有的田淹着,有的田干着。
我说,管水员应加强责任心。
我们回到抽水站时,院子里已聚了不少农民。有骑摩托车来的,也有少数开汽车来的,蹬自行车的是多数。种一丘田的农民,能领取一袋五十公斤的复合肥,用自行车能运回家。阿瓦把着库房门,核对领肥料农户姓名,并要签字。恩里贾巴监督肥料发放数量。工作有条不紊。
我和金凤在院子里也忙个不停:帮农民将化肥绑在自行车后架上,或给自行车打气。我发现每辆车都备有一个小气筒,像我孩提时玩的那种唧水筒,就如大拇指粗,气门嘴是尖尖的,固定好皮管后,一手抓筒,一手握活塞柄,来回唧咕几下就够了。有的外胎都磨破了,冲足气后,内胎都鼓胀了出来。这还不换胎?他们的办法用绝了:用布条缠住破胎处,像是外科医生用纱布包扎受伤的胳臂那样。好在随时冲气方便。车子倒还轻便,因为比较我们的车子少了很多零件,它没有闸,没有挡泥板,也没有支撑架,停时就倒放在地上。我还注意到车子没锁,我好奇怪,竟没听说有谁丢了自行车!我生长在自行车洋洋大国。我老爸好骑自行车,这给他带来了方便,但因车常被偷,而且是防不胜防,也给他带来了不少烦恼。买新车,上两把锁,还是被偷;买旧车,小偷好新不嫌旧。我出国前的一年里,他被偷了五辆车。
三片长高尼夫的摩托后面载了两包化肥。他种的两丘田里,禾苗开始分蘖了,把我们试验田都比下去了。金凤自豪地说,我们农场也有自己的种稻高手。
高尼夫握着我的手说,中国专家给我们创造了这么好的生产条件,我们自己还不努力,就太不应该了。
他没时间与我们多聊,说了声再见,发动摩托走了。来领化肥的越来越多了,在院子里排成了长队。我另外开了一个发放口,要金凤登记,这样加快了速度。七片长米哈赶一辆胶轮牛车进来,仍挎着那杆猎枪,豁达地笑着对我说,今天中国专家给我们发放粮食了。
金凤说,米哈大伯,你来晚了,没你的份了。
米哈瞄了一眼金凤对我说,艾丝丹小姐长得越来越漂亮了,你发觉没有?
我说,猎人的眼睛不会看错的。
米哈摸着下巴的胡子说,洛贡河的水更甜了,开出的金凤花也更漂亮了。
金凤说,而且农场四周的草也长得美了,把你那群牛头头喂得膘壮。
因为堤坝渗水,滋润了周边草地。米哈道,这也是中国专家带来的好处。
金凤问,你怎么感谢中国专家?
米哈说,收割后我带他们去打猎。
米哈把四个儿子的肥料一块领了,装满了一车。走时,金凤问他,包括我吗?
当然要你去当诱饵,你一出现,就会把羚羊吸引过来的。
金凤捡起颗小石子向他砸去,他鞭子一甩,驾车冲出了院子。
这时一辆警车开进来。当地人都认识,这是局长卡加杜的专车,一辆老北京吉普。他说政府要给他配一辆雷诺新车,他谢绝了。他与这辆车有了感情。他说十年前,中国在N市援建了一座医院,工程结束时,专家组长把他乘坐的一辆车,送给了医院所在的公安分局,感谢他们追回了被盗的五万美元现金。当年卡加杜是该分局长。前年他调到邦戈尔省任公安局长,把这辆车也带来了。
他几次到专家大院来看我们,对我表示,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对我说。他这话不是说得好听,确实做到了有求必应。比如我们到河对岸K国江滨市采购,车辆过渡,一次过度要缴纳五千西郎。虽然江滨市的东西便宜些,但来回付出一万郎,让我们有豆腐花了肉价钱的感觉。卡加杜知道后,与航运处交涉了一次,从此没再收我们车辆的过渡费。
一天我到他办公室去看他,送给他一筒茶叶。我注意到他的办公桌上,放着法文版四卷******选集。他说他经常翻阅。他特别欣赏******的艰苦奋斗和自力更生的思想。
他只种了一块地,领了一袋化肥,他还想买两袋。他说他自己开垦了一块水稻田。我为难了,因为这批化肥是按计划采购的。
金凤对我说,局长为我们树里了一个榜样。她以为,当地人就是缺乏这种精神,希望我能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我只好从试验田里匀出了两袋化肥给他。金凤特别感激,仿佛是给了她面子。局长还请我们去看他的稻田,给他技术指导。
这两天我忙着指导农民施肥。金凤心里挂着卡加杜那块地,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去看。我说就下午去。我们到公安局会卡加杜,他要我们坐他的吉普。他开车速度慢,我们像是乘坐公园里那种旅游观光车。一路上时而有人向他问好,有时还停下车来和别人聊几句。
出了城,他加快了车速。他谈起了他的宏伟规化,他打算第一步建个农场,开垦一百公顷稻田,然后建个碾米厂,办个牛奶厂和芒果加工厂。我说,你倒更像是个企业家了。他说他确实有个计划,想辞去警察局长职务。
汽车开到河边一块湿地,往前面村庄一段路,汽车还勉强可以通过。在村里卡加杜停车,找到他弟弟洛士奇。他领我们走向沼泽地的深处。是根本没什么路,还是路被草掩盖,反正洛士奇走过的地方就是路。我们面前出现了积水的低洼地。他说前天下了一场大雨。我们得蹚水过去。卡加杜问,有其他路没有?洛士奇说要绕很远。他卷起裤脚管说,水不深。卡加杜脱了皮鞋提在手里,对我说,真对不起,没想到路这么糟。我也脱了鞋,金凤站着没动。我明白她的意思,说,我来背你。她毫不犹豫地趴到我背上,手臂钩住我肩,我抱住她大腿。没分量感,却有情感。过了水凼走不远,卡加杜兄弟停下来了。我的目光在茫茫荒草中寻找水稻。我顺他的手指,在我左前方一百多米远处,看到白白的一片水,比我们刚才经过的水凼面积要大。他还指给我看另外两片汪汪的水,说这是他开垦的三块地,大约两公顷。
这时,我无心指出他“大约”的误差有多大,而是眼前这三片白汪汪的水,带来的失望让我无精打彩。我真以为不值得我费这么大的劲,来看几片零碎的水洼田。实际上还不能叫田,因为它连田塍都没有,更别说灌溉系统了。土地是否经平整耕耘,因距离远,看不真切。秧是插过了,能依稀看到露在水面的禾尖儿。
不知什么时候,金凤脱了鞋袜,踩得泥草冒出咕咕泡儿来,说我们过去看看。
洛士奇说,你们跟着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