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天葬与骷髅墙
这不是一个王国,没有人能坐享其成,倒像是一个江湖,不走到底你永远不知道谁是真正的赢家
“砰”的一声,藏地寒夜让枪声显得清脆开阔,惊醒了难以安眠的人,有情况!
吕则诚动如馁虎,一个猛扑上前,探手将案上的灯拂灭,一手直取密文,利索地揽入怀中,室内一暗,只剩下气炉汪蓝火焰,照得他形容妖魅。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吕则诚借着微光冲到床头摸出一柄短枪,别入腰后,猫身蹿到帐篷帘前,他转身示意我不要作声。
不知何时他已是一杆短突在手,小心翼翼地用枪头挑开布门,观望良久,乱声渐渐向东移。
他撸下腰后短枪,甩手扔给我后,闪身消失在布帘外。
还好刚才乘乱已经将那从金箧中落出的黑色金属攥有手中,暂时贴身收好,低身捡起落在一旁的手枪。
庆幸自己在靶场上摸过几回枪,心道男人就应该用几件称手的玩意儿,不由大起胆来打开机头下的保险,跟着就出去了。
营地里一共布置了六顶帐篷,吕则诚此次支锅,领了九名手下,要押车守设备,基本上全都在车上了,河北腔等十一人是吕则诚雇来的,自然这守夜的苦差留给了他的人,三个一班彻夜看守,强子基本上不离吕则诚左右,夜深独不见姜云。
想来像吕则诚这种黑白道上常往来的人,小心谨慎无事多年的人,自会留上一手,必设有暗哨以策万全。
今夜六辆车停成一排,帐篷皆搭在车后,一堆明火生在下风向,吕的帐篷自然是夹在的中间,出门就见姜云趴在车顶,并没有动身,躲在顶上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众人都被枪声所吸引,营地顿时空虚,我担心苏拉的状况就直奔她的帐篷而去。远远见帐篷布门洞开,我加紧步伐钻了进去,毯子半卷余温尚存。
循着枪声,我尾随至营地的东头,凌晨四点的样子,远处的山尖上已经出现的晨光金顶,四下灰蒙蒙的。
当我赶到事发地,枪战已止,远处车吼如雷,回荡在开阔的大地上,渐渐远去。
吕则诚从土梁上走下来,强子显然是受伤了,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两人并没有向营地方向过来,而是径直走下河滩。
我侧身果见河滩上躺着两个黑色身影,我心中一紧,跟着众人围了过去。
人中间躺着的正是我所认识的河北腔郑哥与开枪救过我的何大拿,心头不由酸愤撩起,直涌头面,这辈子两个人情算是欠下了。
坐在驶向都兰的车上,强子躺在座位上,他身上的擦伤并无大碍,将昨夜发生的事告诉了我。
何大拿在起身换岗时正好撞上三个黑衣人正带着苏拉从帐篷中走出。何大拿不动声色地叫起了郑哥,遂带人上前尾随,至营地东边时将三人包围住,双方发生对峙后进行了谈判。
“郑哥人义气,自己份内的事从来不自人插手。让人放心!就没叫我们的人。”强子望着窗外说。
后来有人出现在河梁上将何大拿狙杀,然后双方场面失控,发生混战,强子带手下人赶到时郑哥已经受伤躺下。
强子望着我道:“这回来抢人的不是美国佬,从火器上来判断还搞不定是哪一伙人,对方有人受伤,其中包括苏拉,但是要不了命。”
“那个,不会造成实质性损伤。”他快速地瞄了我一眼补充道,他误解了我和苏拉的关系,我们之间远没有他想的那样亲密。
但是我的心情很复杂,扭头着车窗外这被无数人视为天堂的地方,蓝天雪山,白云低转。
车行一天一夜,多数时间是沿着著名的G109,有时为了避开查三禁的关卡,司机会临时走下面的便道。过格尔木的时候是晚间,吕则诚决意不作停留,我昏昏沉沉地,亦醒亦睡之间就过了格尔木。
嘈杂入梦让人头痛欲裂,醒来时强子不在身边,车子也停了下来。我问司机到哪里了,司机指着窗外右前方的一带山梁说:“那就是桑阿木尼,距都兰还有二百里的路程。”
外边很吵,我开了车门下地,强子走过来,我问什么情况。
强子靠在车上很无奈地说:“郑哥的人有怨言,对接下来的去向产生争持,刚哥正在处理。”
不待我继续追问,车内的步话机传来吕则诚带着火气的声音:“去香德日寺!”车队驶下了公路。
灰黄黯淡的大地比不过蓝天白云那勃发的富于变化的生机,藏地的天空似有十二万般变化的瑰丽,永远让人参不透,人们抬头低头,此间天地为大。
车队又行上了老难走的河漫滩,水流在此地界奔腾随性,百无禁忌,肆意流走,任意东西,淌到哪里哪里就是河床,司机一路上心痛说:“河床上长牙,石头比刀子还利,轮胎硬是给啃下去半层。”
香德日寺是九世**和十世**的行辕,列于黄教重要寺院之中,历史上有好多高僧大德都曾于此驻锡。
如果我没有记错得话,香德日寺应该是建在香德河河谷的镇上,紧临109,我想吕则诚可能会是为了避人耳目,而去舍近求远,取道艰险。
车队沿着蜿蜒的小道爬上山梁,远处的五彩经幡和连绵风马在望,这是寺院的标志物,藏人祈福的经石在两旁随意堆成尼玛堆,强子指着山腰处显露的金幢对我说:“香日德寺到了。”
寺院外有藏汉又语碑文介绍,此外为香日德寺正址,新的寺院为方便信众建到了香日德镇上,此处也是重建的。汉名为可可托寺。
从外边看就是一个用岩砖砌成的稍大的农家院落,略显粗糙,走进一看果然有些藏古寺的意味,以黄白相间的佛殿为中心,两侧分布着经堂和扎仓,听强子说此寺中还住着一位活佛,与佛殿相通的一座木楼就是他的宫殿。
强子叮嘱我可以四处活动,但不要四处走远,说着就与吕则诚一起进入佛堂,一个看上出很有派头的喇嘛走出来与他们接头。
河北腔郑哥死后,他的手下一直意见不一,态度也发生很大变化,我只好一个人四处透透气,看到佛殿外的亭廊里有一排经筒,就索性走过去转起经筒来,为人祈福就免了,我还是自求多福吧。
佛殿外的亭廊中掇满了繁复的堆秀和精美的唐卡,一排九个的经筒美仑美奂,六字真言被转经的人磨得剥落了,我上前一看竟是贴得真金。
一个年经的喇嘛跑过来制止我,用生硬的汉语请我走开,脸上却堆着灿烂的微笑,眼睛里放着神彩。
我这才看到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鲜亮的刷子,敢情这孩子正在刷经筒呢,于是我就提意帮他刷经筒,他迟疑了一下,估计是怀疑我的能力,左右比划了老半天,才把刷子交给我,并在一旁等我刷一次就伴诵一遍经。
停下休息的时候我与他攀谈起来,他叫工布,是寺里的掌经喇嘛,此寺内人数不固定,基本维持在三十人左右。吕则诚以前来过是寺内堪布松江普美的客人。
未了工布有些惋惜地对我说:“活佛今天早上宣布要闭关,不能给你们赐福了。”
这时一个喇嘛上前来与工布交谈了一番,工布收拾起工具,跑上前来面色沉痛悲悯地饶着我施了一圈礼,煞有介事地把我给愣住了,我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事吗!
工布说:“恰多!恰多!”
这回我可听出来了,恰多,就是天葬的意思!我知道吕则诚带人来这里是什么意思了!
只见吕则诚与寺内的主持,藏语就是堪布,松江晋美交谈着走下佛殿,然后作别,工布和四个喇嘛拿着法螺等法器跟着也来到了院中,强子等人拖来新鲜的柏枝,强子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道:“你赶紧去车内,等会别出来,现在你过去太尴尬。”
我望着众人簇拥着由白色氆氇扎成的包裹向山后走去。我扭过头对姜云说:“让我送他们一程!”
姜云犹豫了一下道:“天葬台在对面山后的石台上,你要作好心理准备。”未了来了一句,“你还是晚些,毕竟对些郑哥手下你就这么地去了不太合适。”说罢就跟着吕则诚提过香烛向外走去。
白海螺低沉的声调经大地的回荡更显浑厚绵远,伴着稠密的鼓点,恍如后命的大海潮张潮落。煨桑炙起的桑烟轻如灵魂,向天空中的死神发出邀请的讯号。
秃鹰大如伞盖,悄无声息地由远处翩翩旋落,等待着一场饕餮人肉盛宴。喇嘛们的度亡经已声丑如哭慑人心魄,那种有很大随意性的哼唱能不经意间就带离灵魂,一种压抑顿时罩遍周身。一通经罢,喇嘛经自飘然而去。
手提刀斧的天葬师和他有助手热巴走上石台,那架式似曾相似,分明车队里的大师傅正提着刀斧走向倒毙的牛尸,那种潮湿的血腥和肢离的错杂让人眩晕,我一时胃部厄涌。
天葬师刀登将裹尸的毯子割开,人群有一点骚动,是吕则诚提出要将郑哥与何大拿天葬的,毕竟郑哥跟在吕的手底下做事好几年了,草草葬在此地于心于面子都过不去。
郑哥的手下,要求送回老家安置,风光下葬,吕则诚当然不能在此事上答应,他折中取巧说入乡随俗天葬算了,郑哥的手下正为此事与吕的人发生不和的。
吕答应在将此事处置好后,原有的资费总成不变,郑哥的人去留随意。吕必须在进入都兰之前将郑哥与何大拿安葬,一则他不可能带着俩死尸去倒斗,没这么干过的,二则尽快给大家一个交待,不能郑哥手下的人寒心,以稳定情绪。对他最要紧的是规则!
要知道以前合伙的盗墓者多为亲戚关系或要好朋友,以防同伙见财起意填堵洞口。但父子一起盗墓的情况很少,有人说原因在于,这是个见不得光的行业。
其实不是这样儿,而是这里边有着对亲情的戒备,不愿看到悲剧发生,父亲带着儿子进入大墓后,就是另一个世界。
能让人起歪心的有时并不只是什么金珠财宝,倒斗者虽不用刀尖上舔着血过活,可这怎么着也算是出生入死的营生,对生死看得比常人要淡
金银财贷也不过是死后堆在枯骨旁的尘土,一生劳苦反倒是会有贪恋风水绝佳子孙荣华的念头,父子双双入斗儿子把亲爹逼死在地宫宝穴的棺床上,被二进宫的翻窝子发现反倒是常有的事儿。
随着盗墓从业者的旁杂化,有许多的规矩都站不住脚了,盗墓业有条行规,盗墓得手后必须先把人拉上去才能再拉东西。但这种行规已经无效,屡屡遭人破坏,地面的人如果想独吞,完全可以先把盗洞封上,等下边的人死了再挖开取东西。
在巨大的经济利益的扭曲下亲戚关系也变得不可信任,因这个行业见不得光,仁义情面上也变得脆弱,但是无规矩不成方圆,这就是为什么最终还是由掌眼和锅头来统一这个江湖的原因。
人们有时并不见得就有多么地憎恨规则,只是他们需要换一个新的而已。大人物从来都不需要规则,而没规则只会让手下人更无所适从。
吕则诚发迹开藏北,靠得也不仅仅是眼光,他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为这个行业设定了自己的规则。
倒斗由于它的行业特殊而获利不仅仅是丰厚而已,它即需要底下人出苦力,也需要顶端的人在拿捏。
这不是一个王国,没有人能坐享其成,倒像是一个江湖,是变幻的破墓残碑下的龙争虎斗,不变的是家法行规构建的墓冢坟茔,有人为之断送了性命,有人为之埋葬了青春,也许到底没有真正的赢家。
藏俗天葬,亲属以死者尸骨被秃鹰啄食干净为福,而秃鹰食肉不食骨,故需天葬师来特殊处理一番,天葬师称为刀登,因为他们工作的手段特殊,和屠夫有相同之处,所以他们的职位即使是在藏区也不太能得到认可。
天葬师一般居住在离人远的地方,很神秘,但是人们死后都离不开他们。特别是在藏密节日内,来行天葬的人会很多,他们也会很忙。
据说有一天葬师,由于在活佛升天的当日,处理的人太多,过度疲惫,在那种合下很容易出现幻觉,以至于把自己的半身当着尸体劈砍剁碎,投食给秃鹰,他的妻子看到后紧张地他问左手哪去了,他又习惯性地伸出他着刀斧的右手……
藏民大部分人都会在30岁左右戒烟,怕得是肺被熏脏了,鸟不吃,死后家里人会很难过。
郑哥与何大拿与我有恩,否则我在无人区内成为食人乌嘴下的一具白骨,讽刺的是现在我见他的最后一面,竟是他们赤身躺在嗷嗷怪叫的奇丑头颅下,等待肉体到灵魂的净化……
这些真得是天国的使者吗,那利如刀锋的爪喙、凌利透人的冷眼?地上见不到鬼怪,天上却到处是亡灵!
我直视赤裸躺在石台上的郑哥与何大拿,看到我从坡上走下,郑哥的手下对我的敌视丝毫没有掩饰,许多人对我仇视的目光,就像等待在天葬师身边跃跃欲上的鹰隼,急欲噬人而快。
天葬师终于手起刀落,皮肉飞溅,一刀一血地砍在躯体上,在天葬师看来这也许和案板上的牛羊没有区别,生命如此平等。
场面越来越让人难以接受,有种切骨的恐惧让我想要极力的逃离,人的确会因恐惧而愈加愤怒,有人吼道要为郑哥和大拿报仇。
直到我被推倒在地,郑哥的手下向我拳脚相加,我才知道今天这里的罪人是我!被人按到石台上触地的一刹那才能让人感到死亡的气息是如此令人作呕!
被人油浸透显得油腻腻的石台散发出一股强烈的腥腐味,令人麻木的恐惧袭来。落到我面前的秃鹰争相扑抢,扇得人面无知觉。
不足二十分钟内,两俱血肉之躯已成破烂死皮裹着的森森残骨,天葬师继续面无表情地敲碎头骨,和着呛人的霉败面粉制成骨酱,现在他的每一次投食都能在我的面前引发一场疯狂的撕扯。
我突然意识到,除了天葬师我是它们铁喙下最近的活物,我闭上眼,满目都是郑哥与何大拿破碎的形象。
许久,猬集的鹰鹫同黑云一同散去,留下泛着油光的湿漉漉的石台,一无所剩。这也许能给人一些宽慰呵,我不禁惊醒。
郑哥的人都已离去,吕则诚和姜云在远处的山脊上照着我们的风俗给点上的香烛,强子跑过来扶我起来。
我理解刚才众怒滔滔、群情难犯,他们不好帮我解围。突然感觉阴郁在心头的一切只有作烟云散才能得到空明赤诚。
“你们这是盗墓!盗墓就是贼。”我指着吕则诚的鼻子道,
吕则诚面不改色:“你可以这么说,人死之后都如这墙上堆砌的头颅一样,终要混迹于尘土,可有些人却还要继续占有原属于人世的东西。我只是将这些东西取回而已。”
我冷笑一声:“你少用这些歪理来蛊惑我,你知道我的身份,就算我一时加入你,你也迟早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我就不明白你究竟看上我哪一点了?”我很想知道。
吕则诚用手扣着骷髅墙上那有着黑洞洞眼眶的喇嘛颅骨,咚咚作响一如木鼓:“那帮美国人到处追杀你,现在你手里还留有我的一个未揭开的秘密,除了加入我们你别无选择,你怎么就敲不醒呢?”
不等我驳斥,他转过身对着我道:“你可以得到老郑的那一份,或者说你来继续他的任务,毕竟你俩还是有扯不清的交情。”
我如受毒蜇,我认为这是他对有意的羞辱:“吕则诚,你是明白人,你清楚在你手下做事迟早的下场。”说罢我愤然转身而去。
身后的这面骷髅墙看上去阴森可怖,骇人心魂,其实都是寺院内历代死去的喇嘛留下的,这是他们此处特殊的传统,喇嘛死后不用塔葬或者是瓷瓮。
我们知道藏俗人死后不愿有任何的东西留在世俗凡尘中,这是僧人自愿留下的头骨合以泥土,一排排地如砖石一般砌成骷髅墙。
历代如此,已经砌成数道墙之多,用以警醒后人,人只不过是俗之一砖,土之一尘,戒贪嗔痴,空财色名,死后皆如此这般,讽刺的是偏偏有人世间钱财贪求无度,连鬼的财都不放过。
强子一直追我到寺院外,安慰我道:“不跟我们做也没关系,刚哥其实很看重你,试着留下你,我们想把你当兄弟。”
我抬头望着强子“拿人作兄弟就是拉人上贼船吗”强子无言以对,站成一旁点起了烟,我无意伤害强子,可能这样说会让强子寒心。
想了很久,郑哥与何大拿的死的确因我而起,马上就进入都兰了,吕则诚现在是给我下通牒,我转身问强子:“郑哥和何大拿还有家人吗?”
强子默默地点了点头,掐了烟长长地吐了口烟,对我说:“你这就算是答应了哈。”
望着寺院内的一排排骷髅上惨白的在孔,它们瞪大眼洞夸张颌骨不知是在嘲弄谁?我一步步走近的是尸山血海,还是一个世俗无法理解的怪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