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根林在医院躺了三天,然后出院回到了家里。这几天里,任凭他母亲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出是谁打了他。他的姐姐在他入院的当天,见问不出什么结果,就想要报警,结果被左根林坚决地制止了。她姐姐见他这个态度,怀疑他的被打后面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原因,只好作罢。
他几天都没去厂里上班,引起了厂里的关注,后来知道他在厂外与人斗殴受了伤,按照规定不给他算病假,也不同意他报销医药费。他这才有点急了,在章兰芳到他家看望他的时候,他终于对她说了是被许邴良打的。但是章兰芳问他具体的原因,他就不愿意再详说下去。
章兰芳和左根林两家虽然非亲非故,但是却有一段很深的交情——
章兰芳和左根林的父亲,早先都在住宅建设公司工作,两人还是一个班组的。那时候住建公司虽说是国营单位,规模也不小,但是机械设备并不多,工人们的劳动强度很高。一天的重活干下来,下班以后免不了喝上两口解解乏。一般他们都是回到家里,也不用什么下酒菜,倒上二三两便宜的白酒,慢慢地消磨上一时半会儿的,一天的劳累和不顺心的事也就过去了。
章兰芳的父亲与左根林的父亲和大部分建筑工人一样,都有这个习惯或者说是喜好。他们领了工资以后,或者是在赶上高兴事的时候,偶尔也会找个小馆子,要上一两个小菜,坐下来好好地喝上一回。时间一长,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两家人住得也不远,就这么有了交往。
章兰芳十岁那年,“文革”接近尾声,邓小平复出实际主持国务院日常工作,各项工作似乎一点点向正常回复。住建公司那段时间的任务多了起来,上班的时候比往常忙了不少。
这天,章兰芳放学回到家里,见家里没有人,连平日总是在这个时候做好了晚饭,等待丈夫和儿女回家的母亲也不在家。她打开房门进了屋,厨房里收拾了一半的菜丢在水斗里,晚饭也没有做,看上去母亲就像是突然有事离开了一样。
她正在疑惑的时候,邻居张阿婆走了进来,对她说:“小芳,你爸进医院了,你妈和你哥已经先去那边了,你也赶紧去吧。他们在区中心医院,你认得路吗?要不要让我家大狗子陪你去?”
章兰芳认识去中心医院的路,出门上公交车,不用换车就可以直接到医院门口。她人虽小,却也隐隐地知道事情似乎不妙,连忙说了声:“我认得路。”扔下书包,连门都忘了锁,就匆匆朝医院赶去。
医院里,她见到了焦急万分地等在手术室外的母亲和哥哥,还有几个穿着和父亲一样的工作服的人。她没见到父亲,忍不住大声问道:“爸呢?妈!我爸呢?”
母亲没回答,一下子底下了头,用手捂住了双眼,两肩微微耸动着,显然是在强行忍着不哭出声来。
她还在那里不懂事的推搡着母亲,执拗地追问。一个穿工作服的人把她拉开,然后轻声告诉她:“你爸受了点伤,现在正在里面手术,我们一起安静一点等着好吗?”
她安静下来,站到了母亲的身边。她妈挪过一点,把她拉着坐到了身边,伸手搂住了她。
那天她们就这样在手术室外等了很久,这才等到父亲被推了出来。接下来大约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她除了上学以外,就是在医院和家之间奔波。
一个星期之后,他从学校直奔医院,看到的是空空的病床,还有被父亲的同事们围着,正在痛哭的母亲。从此以后,她家里再也没了父亲的身影,留下母子兄妹三人度日。她母亲原先不上班,父亲去世以后,她被“照顾”进了住建公司下属的一家预制品厂上班。她哥哥比她大五岁,父亲去世以后又读了一年书,初中一毕业就进了住建公司当了一名工人。有母亲和哥哥两人的工资支撑着这个家,她总算没怎么吃苦,读完了高中,高考落榜,这才进了现在的这家厂。
在父亲住院期间,她渐渐从父亲的工友们口中,知道了父亲出事的真相:
那天他们在一处工地上干活,盖的是一幢五层楼的住宅房。已经快要封顶了,正在向上吊运最后一批水泥预制板,还有搅拌好的水泥砂浆。她父亲和左根林的父亲干了大半天的累活,这时候被组长换下来,在地面上给起吊的预制板栓钢丝绳。这个活不累,也算是轮换着让他们两人有个喘息的时间。
地面上的预制板吊到只剩下一块了,就等着吊机将钢丝绳垂下来,他们给这一块预制板拴好,只要预制板上到屋顶,他们两人就可以去休息,喝点水,洗把脸,抽颗烟,然后就等着下班了。
吊上去的预制板,最后的几块就被码放在了靠近屋顶边缘,已经铺设好了的预制板上,离开墙体边缘有大约二三十公分的距离。这些最后吊上去的预制板大约有五六块,每块之间的两头都垫上了木条,码放得很整齐,很安全。
最后第二块预制板被放到了这几块预制板的最上面,吊车司机松下吊钩,一个工人将两根吊预制板的钢丝绳的一头从吊钩上取下,然后将钢丝绳从架空的预制板下抽出。钢丝绳的另一头仍然挂在吊钩上,吊车司机将吊钩升高,然后将吊臂转到墙体外,再放下吊钩。当吊钩垂到地面的时候,地面上的两人只要将钢丝绳的一端穿过预制板下,然后将脱钩的那一端钢丝绳挂在吊钩上,确认两端留出的钢丝绳一般长,可以起吊平稳,任务就算完成了。
前面的起吊都很顺利,眼看就剩最后一块了,吊车司机快速升起吊钩,同时开始将吊臂转向。他没有想到,他的这一个动作,让吊钩上挂着的钢丝绳晃悠了起来。晃动的钢丝绳中的一根,垂下的那一头上事先编好的绳圈,无巧不巧地正好套在了最上面那块预制板底下,垫着的那根木方露出的一截头上。由于司机升起吊钩的速度比较快,等到那个站在附近的工人看到这点,想抢上前去将钢丝绳套从木方头上脱出时,已经来不及了。在那工人的惊呼声中,那根木方的一头被钢丝绳套着抬了起来,就像杠杆一样,将最上面的那块预制板撬了起来,并且在几个人的惊呼声中滑落,向墙脚下站立的两人砸了下去。
上面工人的惊呼声,首先惊动了下面站着的左根林的爸。他抬头一看,预制板已经砸下,来不及挪动脚步,只来得及伸手推了身边刚抬起头来的章兰芳的爸一把。
左根林的爸紧接着就直接被预制板砸中,倒在了血泊中;章兰芳的爸被老左一推,向一边冲出了一步。那块预制板坠下的时候是一头直着下来的,砸倒老左,并且像把刀一样,差点没有将其拦腰切成两段之后,重重地倒向旁边的老章,将他的下半身死死压在了地上。
老左是当场死亡,老章却还有口气,只是腰部以下被砸得极重,骨盆全都碎了。老章被送进急救室抢救,医生也束手无策,只是尽力维持着他的生命,直到实在无法维持为止。
两家的当家人几乎同时走了,对他们两家来说,就像是塌了天一般。不过,在知道了他们遇难的经过以后,两家人的关系却并未因此疏远,反倒是愈加地亲密。
后来,两家的子女都长大成人。左根林中学毕业以后,他母亲不愿意他再去住建公司,过了一年多,终于由章兰芳托王为民,将他招进了“春风”厂。
左根林进厂以后,和厂里的一些落后青年为伍,在厂里的印象一直不怎么好。章兰芳开始还常常劝导他,后来见劝导没用,再加上左根林虽说不求上进,但也没有犯多大的错,于是就不再劝说。时间一长,她和左根林的关系也就越来越远。
她平日里和左根林并无大来往,但是毕竟当年他的父亲曾经在危急时刻伸手救过她父亲,虽然最后没有救成,她和她全家也还是心存感激的。现在左根林不明不白被打得不轻,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第二天她一到厂里,就直接找上了许邴良。面对她的质问,许邴良并没抵赖,但是却不回答她的质问,只是让她去问左根林为什么会挨揍。
章兰芳对许邴良毫无办法,只好去找王为民。她将此事对王为民一说,没料到王为民并没当回事,只是答应去问问许邴良,然后再考虑如何处理。
又过了两天,王为民那里无声无息,章兰芳忍不住了,又跑去追问。哪知道王为民轻描淡写地说:“这件事我问过了,起因还是左根林自己。什么原因我不想说了,我劝你也不要再多管,事情弄大了对左根林没有好处。这件事发生在厂外,厂里不给报销医药费也正当。现在既然你来说这件事,我已经跟财务和医务室打过招呼,医药费还是按照正常程序给他报销。你见到左根林也劝劝他,好好养伤,厂里算他病假,但是让他不要再多事。”
章兰芳没有听到厂里对打人者怎么处理,还说责任在左根林。她有点茫然,也很不满意,但一时间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只有等问问左根林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