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人被关在了同一间拘留室。警察什么也没说，锁上门就走了。王清明打量了一下室内，跟学生宿舍差不多，只不过他上高中时住的是八个床位的，现在却只有四个床位，双层床。
王金钟骂骂咧咧地脱掉外套往床上一扔，一把揪住大衣小子的衣领把他顶在双层床的梯子上。
“娃，你知道你抢的是谁的钱吗？”王金钟狠声道。
小子的脖子被王金钟卡住了，脸憋得通红。“我没抢你的钱，是别人让我去拿的。”他艰难地说。
“你放开我弟弟！”
最后出现的那个年轻人吼了一声，冲上去扳住王金钟往边上推，赵宇和黄立峰一边一个把他架住拉到后面，他干使劲动弹不了，一抬脚踢在了王金钟屁股上。王金钟猛地回身，一拳砸在他脸上，骂一声，一连串地把拳头砸向他的小腹。那人顿时弯腰曲背，血流满面，不再有反抗能力了。
大衣小子哭着扑上来抱住王金钟的后腰，王金钟扭身砸了他一拳，又把他顶在梯子上，说道：“你还不服气？！”回头看一眼他哥，又冲他道：“是谁让你拿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大衣小子哭道：“你放开我我跟你说。”
赵宇说：“放开他吧，他又跑不了。”
王金钟在小子脸上拍一巴掌，说：“你说！”
赵宇和黄立峰把那哥哥掼在地上，也把外套脱了，在床上坐下来。
王清明呆立在一边，心惊肉跳，一阵凄凉涌遍了全身。他自小见不得人打架，亲人之间吵吵闹闹都会让他心里难受，如今见着这暴力场面，更加后悔跟着王金钟出来了。
大衣小子抽泣着，说，他家在山里有小煤窑，是同姓一大家子一块开的，快过年了，停了工，其他人都拉了煤往出卖，留他在窑上看守。昨天下午有人过去找他，说让他帮点小忙，给他一百块钱，他当时就应承了。晚上哥哥过去，听他说了这事，觉得很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他就有点害怕，不想去了，可哥哥又说也可能就是好事呢，就让他照做了。找他那人没告诉他具体什么时间、到哪个废窑里去拿东西，今天下午才打电话说的。他拿了东西，骑上摩托车直接去自家窑场和哥哥会面，哥哥把箱子撬开，看见一箱子的钱，就要带他跑，没想到刚要走警察就来了。警察问明了情况，把箱子重新锁好，把哥哥关在旁边屋里，让他待在那里等拿箱子的人来。他当时后悔死了，真不该接这个活儿，明知道不是好事。
“后来你们就来了。”他说。
“那人长什么样儿？说哪里话？叫什么？”王金钟又问。
小子道：“那人大概有一米七八，长方脸，平头，大概二十八九岁，脖子上戴着条粗粗的银项链，是些小长方块串起来的，上面好像还有字。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说的就是本地话，偏南县的口音。没说叫什么。”
“电话呢？他给你留的电话号是多少？”
小子拿出手机来，翻出那个电话号码，王金钟记到手机上，直接就拨了过去。赵宇在后面“欸”了一声，说你干啥？王金钟没理他。
“喂，哪位？”手机通了。
“我操你妈！你欠老子一条命！”王金钟吼道。
那边“嘿嘿”了一声，说：“你找死。”就挂了。
王金钟再打过去，那边不接了。
那哥哥坐在地上，看着王金钟，说：“我兄弟俩只是替别人办事哩，啥也不知道，跟我们没关系。”
王金钟冲上去照他腰上就是一脚，他痛叫一声，恨恨地看着王金钟，不言语了。
王清明说：“你打他也没有用，算了吧，想想办法怎么能出去。”
赵宇说：“没事，说到底咱也没犯法，警察抓咱来只是为了交差，发泄一下，说不定明天就能出去了。”
黄立峰道：“你说得轻巧，咱现在在他们手上，还不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哎，不管了，饿得不行，先填饱肚子再说。”
说着站起来，走到大衣小子跟前，说：“身上有钱没有？”
小子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的来。黄立峰接过来，说：“你害我们跑了那么远的路，这是我们的油钱。还有没有？”
小子说，那人只给了他五十，另外五十块钱要等给他箱子的时候才给。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些皱皱折折的钱来。黄立峰看一眼，说：“怎么连张整的都没有？真小气！”转身走到他哥面前，蹲下来，说：“你有没有？”
那哥哥掏掏口袋，犹豫着把钱拿出来。黄立峰说，这还差不多。抽出张一百的，走到门口，把手伸出栅栏门，一边晃着钞票一边叫“师兄”。
走廊尽头有个女声喝道：“叫什么叫？安静点儿！”
黄立峰嘀咕一声：“怎么换女的了？”再次喊道：“师姐，兄弟们饿了，能不能买包方便面吃？”
那边道：“吃什么吃！明天早上有你的牢饭！你安静点儿！”
“是吃的就行，什么都行！”黄立峰道，“师弟不会让师姐白跑。”
“你安静！听见了没有？”那边使劲敲了一下走廊尽头的栅栏门。
黄立峰蔫蔫地把胳膊收回来，说，那就只好睡觉了。爬上床，躺了下来。
赵宇冲王金钟道：“我总觉得今天的事有些不对劲，一直没想出来，现在终于知道了。”
黄立峰在上面道：“咱哥儿几个都让抓进来了，当然不对劲了。”
赵宇不理他，继续说：“我觉得绑匪不一定看见了咱们，他们有那么专业吗？小煤窑的两个井口都安排了人，还有第三拨在远处放炮！还不算他们两个——”他指指大衣小子和他哥，“最让我想不通的是，钱还没拿到手，他们就撕票，图什么？有那么急吗？那会儿这东西已经拿上箱子往出跑了，咱俩还不一定能抓到他呢——后来不是也没抓到吗？”
金钟道：“是呀，放炮那会儿咱俩刚要下井。”
黄立峰道：“你不是说过，绑高杨的人就是杀了——哦不，你妗子是自杀的——不管是不是吧，那些人不是因为恨高杨毁了他们的毒品才绑高杨的吗？那他们不管拿不拿到钱，都有杀高杨的动机，那些人还讲什么道理哪？”
赵宇道：“不对。他们既然连拿钱的人都是雇的，说明他们很小心，放炮撕票的目的可能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警察跑去救人，他们好拿钱。”
黄立峰道：“那后来怎么没拿呢？”
赵宇道：“他们当然没那么傻，他们肯定看见了警察，要不就是看见了咱，所以没敢出来拿钱。”
黄立峰道：“你这不是废话吗？绕来绕去还是看见了咱，还是怪咱！”
赵宇道：“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在第二个井口和第一个井口看见当然不一样！要是他们放炮只是虚张声势，那高杨的死跟咱就没有关系。”
黄立峰道：“你动动脑子！就算在第一个井口没看见咱，谁又能证明呢？”
王清明道：“也许高杨没死呢，煤矿爆炸了好几天还有人能活着救出来呢。”
黄立峰道：“那得看在哪儿炸的了，把炸药绑人身上可不就炸死了？”
王金钟骂道：“放你妈的屁！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黄立峰道：“对不起对不起，算我没说！”
赵宇转向大衣小子，问道：“绑匪跟你说在哪儿拿箱子了？你拿了箱子他们再没跟你联系？你把过程说细点儿。”
小子道：“那人让我拿上箱子后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给他打电话，他再来取，或者我送过去。我拿了箱子没给他打电话，倒是他给我打了，可是我没接。后来警察来了，让我打电话把绑匪引出来。绑匪让我等着，他们过来取，没想到后来来的是你们。”
赵宇冲金钟道：“要照这么说，在第二个井口绑匪也没看见咱，咱等清明和黄蜂开车过来才往前追的，这么长时间，绑匪要是在附近的话，早就截住这鬼把钱拿走了，何必给他打电话呢？”
黄立峰抬起脑袋“欸”了一声，看了看王金钟，又躺了下去。
金钟说：“你说。”
黄立峰道：“我觉得啊，他们也没看见警察，钱箱子里有跟踪器，警察不用跟那么紧就能知道钱去哪儿了……”
王金钟道：“你的意思还是他们看见了咱。”
黄立峰道：“那倒不一定，那边的路弯弯绕绕的，也不一定绑匪走的哪条路，也不一定警察走的哪条路，谁看见谁也说不定。”
赵宇说：“这个不用争了，只要高杨的事和咱没关系就行了，绑匪有没有抓到，那是警察的事，怨不着咱。”
王清明坐到金钟身边，说：“可能绑匪谁也没看见呢，他们只是跟这娃用电话联系，直到后来看见警察抓了他们弟兄俩才放弃。前头谁也没看见。”
黄立峰道：“算了算了，这是个糊涂账，除非抓住绑匪才能知道哩。睡觉吧，饿死我了！”
这时听见走廊上的栅栏门响，接着有脚步声渐渐接近，几个人不由都向门口看去。看守出现在门外，朝里说：“你们都歇下来啦？不打架啦？是不是饿得打不动了？”
黄立峰支起半个身子，叫道：“饿了饿了，师姐你真是神仙啊，我刚说饿了你就来了，比我妈还知道我的心意哩。有什么吃的？”
看守道：“方便面，桶的，二十；肠儿，十块；饼干一包二十，面包一个十块；矿泉水一瓶十块。”
几个人面面相觑。看守道：“要不要？”
王金钟赶紧走了过来，说：“师姐，来四桶面，十根肠儿，四瓶矿泉水。”说着掏出钱来给了看守。
看守走后，黄立峰趴在床沿道：“操！怎么这么贵！开黑店哪？”
赵宇说：“能给你吃的就不错了。你就当坐火车吧。”
一会儿看守把东西拿来了，几个人才发现还缺个泡面的热水，就又问看守要，看守提过水来，泡了四桶面，又要了三十。
进来的时候，警察收他们的手机，王金钟说，他的手机在车里，警察就去车里拿了。可是这次为了监听方便，他还备了一部，警察也没搜。这会儿他就拿出来，说声，也不知道我爸那边怎么样了，拨了金杯车里那部跟踪器的号码——那跟踪器只要一拨通，就开始工作了。还好，通了。可是金杯车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肯定他们还在挖高杨。王金钟看看蹲在一边的那俩兄弟，对哥儿几个说，吃完就睡吧，等明天我爸回来再说出去的事。
吃完了面，黄立峰又叫来看守要买矿泉水喝，那哥哥也走过来，要买水，黄立峰瞪他一眼，说，你喝不喝尿？你个帮凶！那哥哥说，你还拿了我一百块钱呢，你用我的钱买水，我也用我的钱买水，算我请你。黄立峰说，你还敢说钱？我们二百万都让你抢了你还敢说钱？看守敲敲铁栅栏门，喝道，这里谁说了算？你们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要买水的都拿来，一瓶十块。那哥哥正掏出钱来拣零的，黄立峰一把拿过去，抽出张一百的给了看守，说，姐，十瓶。看守看看那哥哥，问，你同意吗？那哥哥无奈道，同意。看守就走了。
一会儿看守拿过了水来，一瓶瓶地递给黄立峰，最后留了两瓶，给了那哥哥，对黄立峰道，这两瓶水是他俩的，你们任何人不能动！朝门上指指，又道，里面有摄像头，我看着呢，别给我在里面闹事！黄立峰道，哪会呢姐，我们可老实呢。
看守走了，每个人分了瓶水。那兄弟俩打开盖正要喝，黄立峰提着剩有方便面汤的纸桶走过去，一伸手抓住哥哥的水瓶。哥哥往外一挣，水瓶一歪，撒了好些水在黄立峰手上。黄立峰抓着瓶子，说你别动，再动就没得喝了。另一只手就把方便面汤倒进了瓶嘴。那哥哥看着那瓶水由白变黄，咬牙忍着怒气没有发作。黄立峰转身欲走，忽然又转过来，正看见大衣小子把自己的水递给他哥，瞪眼道，各喝各的，不然两瓶都给你加了佐料！那哥哥也瞪着他，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黄立峰正要过去，王清明拽住了他，说，别惹事了，多想想怎么出去吧。黄立峰说，不碍事，闲着也是闲着。王金钟叫他一声，说，睡觉吧，这事还没完哩，慢慢算吧。黄立峰冲那兄弟俩说声，便宜你们了。又上了床。
四个人占了四张床，那哥儿俩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坐在地上，靠着墙，一言不发。王清明本来心里不忍，想跟王金钟去挤挤，给他俩腾个铺，想到那哥哥的贪婪，念头瞬间就没了。
熄了灯。楼里并不静，楼外也不静，心里更不静。金钟他们三个又说了半天话，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齐没了声。高杨在王清明的脑子里转来转去，使他一直无法入睡。
几个月前王清明刚到清洁洗浴中心的时候，高杨就在更衣室了，给客人拿钥匙、递鞋、送毛巾，做着些十五、六岁的少年做得了的事。小伙子从来没笑过，做事也懒懒散散，对人又冷又淡，心里似乎满装着怨气，谁在他的嘴里都是同一个词——“傻逼”，那厌世的样子，让王清明似乎看到了母亲刚去世那会儿的自己，他俩的灵魂是相通的。可是他很瞧不起这个小子。他俩偶尔也聊聊天儿，但说不了什么。最多的时候，是老韩和表弟在聊，他俩就只是听，高杨呢，偶尔会插上一句，也是不阴不阳，不入人耳的。王清明就想，多亏自己挺过了那个阶段，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王清明听人说，高杨的母亲嫁给他父亲的时候，并不十分愿意，因为他父亲太老实，可是别人劝她说，他老实你不正好能作主啊？到了那个家，就是你说了算了，有事你吩咐男人去干就行了，多省心！他母亲想了想，就嫁了过去，很快，又怀了高杨。那些年正是经济大潮兴起的时候，许多人做起生意来，都发了财，农村也有人经商挣了钱，高杨的母亲就有些心动。村子离城不远，高杨的母亲给丈夫出主意，让他贩菜，卖水果，养鸡售蛋，都没做长久。后来高杨出世了，母亲做生意挣钱的愿望越来越强，她不愿意整天困在村子里，城市对她的诱惑像一根逐渐变粗的绳索，牵着她的心。终于，有一天她出走了。她不喜欢那个失败的丈夫，也不喜欢农村的生活。她跟着娘家村一个女伴儿就近进了墨城。
高杨的父亲后来就做着一些不太挣钱的事情，卖沙，拉炭，乡镇企业开了停、停了开，他也就时进时出，打着临时的工。他听说媳妇从南方贩了衣服来卖。还卖过化妆品。还卖过保险。传销，似乎也搞了一阵子。再后来呢，媳妇在城里定了居，再也不进家门一步了。高杨和他妈，从小就没见过几面。媳妇要离婚，高父不同意，这事一拖，就过去了十多年。中间高杨的母亲只回去过一次，那是她亲爸去世以后。家里人联系不上她，就托人捎信儿说，你父亲没了。她初还不信，以为是要骗她回去，后来将信将疑地到了娘家，父亲一下葬，马上又离开了，也没有跟家里人说什么话。
大家都觉得高杨的父亲是只“袜子”，连媳妇都管不住，管不住就管不住吧，那你离了，可你也不离，都不理解他。这样的家庭就影响了高杨。他对母亲的印象只是摆在家里的她年轻时的照片，他和父亲的交流少之又少，他的许多事情都是奶奶在管，初中没毕业，他就辍学了。
王清明想，为什么世上，会有这么难受的事情呢？要是像高杨那样不快乐，死了说不定就是解脱呢。他忽然就感觉到，自己也不快乐。可自己还是要挣着活的。
不知不觉间，他也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