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军
我一直觉得小小的院子里到处都有母亲的气息。
母亲常常在院子里为一些生活琐事奔波的时候，或者她什么也不干一个人在院子里走动的时候，她身边的微风就会把她身上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吹落下来，就像有一些花瓣在风中掉落一样，缓慢的无声无息。等她身边的微风停下来的时候，母亲的气息就沉落在院子里的角落里，被雨淋被日晒。许多年里，我感觉风不停地吹打着母亲，母亲身上的气息就不停地沉落着，以至于现在母亲是那么瘦弱那么憔悴，但是母亲留在院子里的气息却越来越厚实越来越浓郁。当我从一座小城里回家看望她的时候，母亲就会从一间房子里出来，于是，小小的院子里似乎马上就有了阳光，阳光下，满院的母亲的气息都向我扑了过来。我轻轻地走进院子里，浓郁的母亲的气息瞬间就笼罩了我。
母亲的气息一直就在院子里萦绕着，无论我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我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有时，当我想起母亲的时候，我感觉到母亲那浓郁的气息就从一座小院里出来，绕过村庄绕过田野，来到我的身边并围绕着我。这时，我的目光就会顺着田野顺着村庄望过去。我知道，只要我看见了小院，母亲就会走出来，只要母亲在院子里一走，我家的小院就充满了阳光。小院，母亲和阳光，完整地构筑着我心底里家的样子。
小时候，我不知道这些。小时候，母亲在院子里走过时，我很少去看她的背影。我只顾在院子里看小人书，然后吃饭和睡觉，一觉醒来，就背着书包上学校。那时，她身上的气息一点一点掉落在院子里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长着身体长着脑子。即使她把什么东西掉在我脚下，我也看不见。我只知道在院子里吊儿郎当地走出又走进，装模作样地去看书学习。偶尔考上一个好成绩，还要在院子里给她显摆。有时，我不看书也不学习，只是赶着父亲的羊群到沟里吃草，然后看着山头的阴影等待着日升和日落。那时，我只顾着自己，根本不会想到院子里的母亲，更不会想到母亲的气息会在院子里慢慢遗落。
现在，我在一座小城里生活。当我一个人安静地想起母亲的时候，我的目光就会越过眼前的高楼和大厦，在田野的尽头和庄稼的旁边，寻找着我家那座低矮的小院。
有一天，我看见母亲一个人正在院子里移动着她的身影。缓慢而又蹒跚。这和多年前是多么的不同，多年前，她在院子里走过的时候，她身后的气息就像清澈的流水一样在她身后流动着。院子里立着的农具和她在院子里要经过的小树以及房屋，都被这清澈的流水洗涤着，然后发出耀眼的光芒。而现在，母亲从这个屋里出来慢慢移动到另一个屋里去的时候，她身后的气息就像院子里不会流动的空气一样，有些迟缓。我看见母亲从屋里出来，一直低着头走路，似乎有想不完的心事。她在想心事的时候，院子里的气息就有些凝重，我的心也凝重了起来。母亲一直没有抬头，因此我无法从她脸上的表情里清楚地知道她的想法。母亲似乎觉得我在看她，又移动着身影走进了厨房。母亲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一直认为，只要我在远处看见了小院，母亲就会走出来在院子里移动她的身影，满院的阳光和母亲的气息就会在院子上空轻轻地迂回和萦绕，然后轻轻地笼罩我仰起的脸庞。我害怕蹒跚的她在想心事的时候，会在院子里打上一两个趔趄，那么她身后的气息也会跟着打上一两个趔趄，那么满院的母亲的气息就会打上好多个趔趄，让我再看见母亲的时候，她的气息就忘记了来笼罩我。
我看见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子狗食。墙脚的狗摇着尾巴向她撒欢。多年前，我家不养狗，可母亲常常到墙脚去走走，或者去干些农活。我知道多年前，母亲就把她的气息留在了那里。当这只狗第一次来到我家的时候，就到处去嗅，它嗅遍了我家所有的地方。后来它静静地卧在墙角不再走动。也许，它嗅到了院子里母亲的气息。也许墙角里这种浓郁的母性的气息，使它找到了安静，找到了家。于是，当它看见母亲的时候，就摇着尾巴撒起欢来。它知道，有一种母性的气息笼罩着这个院子也笼罩着它。它更知道它今后的生活离不开这院子也离不开这母性的气息。
母亲慢慢靠过去弯下腰给狗倒食，狗先嗅一下面前的盆和食，又迅速地嗅了一下母亲的手，它似乎在用它的嗅觉验证着记忆中母亲身上特殊的气息。然后毫无戒意地狼吞虎咽起来。母亲抚摸了一下狗，站直身子准备离开。
从墙角出来，母亲就去找一只她养的猫，一只猫让母亲在院子里缓慢地移动起来。母亲边走边满院地看着，她想在某一个地方一下子找到她养的猫。可是母亲在院子里移动了很久，也没有在某一个地方一下子找到她养的那只猫。于是母亲边走边想，这死猫怎么就不见了呢。一只乱跑的猫让母亲缓慢的身影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我知道母亲又把她的气息在院子里撒了一遍又一遍。院子里没有风，阳光正好。母亲走着时留下的气息在院子里袅袅上升。可是，一只猫却没有看见这袅袅上升的气息。它躲在母亲不知道的地方，让母亲为它担忧。母亲想，这死猫到哪里去了呢。我想，它一会儿就回来了，我知道它像墙角的那只狗一样离不开母亲的气息。它每次从外面回来就喵喵地叫着，寻找母亲，就像母亲寻找它一样地四处走动。等母亲喂饱了它，它才会躺在某个暖和的地方嘤嘤地唱起来。
猫没有回家，母亲就在院子里没法安宁。
黄昏的时候，母亲走出院子去寻它。母亲披着暮色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她身后的气息就像这黄昏一样跟着落在了村子的小路上和路边的小树上。母亲想在村子里转着的时候就能找到她喂养的猫。我知道它会回来的，我知道它会循着村子里的小路上和路边的小树上母亲留下的气息走回家来。那是它回家的唯一线索。
母亲绕着村子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院子里。母亲想放弃寻找，可又不忍心。她边填柴火边想一只乱跑的猫，我也跟着母亲想，我不想让母亲一个人承担找不到猫的寂寞。母亲烧好炕，却大开着门，她想等猫回来的时候自己进来。母亲等了一个上午，又等了一个下午，黄昏了她还在等。我不知道母亲为了一只猫，把她身上多少的气息都掉落在了院子里和村子里，我真想变成那只猫来到她面前，阻止她身上某些东西的遗落，我不想让她为了一只猫而憔悴下去。
母亲上了炕，拉开被子准备睡觉。我看见母亲失望地伸了一下腿，一只猫却从炕脚母亲的脚下翻了一下身站起来，它走到母亲的枕边磨蹭着母亲的脸，嘤嘤地唱着。
这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我感觉到弥漫在院子里的母亲的气息和留在村庄里的气息联成了一片，薄雾似的升起在村庄的上空。浓郁的母亲的气息，这时就笼罩了村庄，也笼罩了我仰起来看着她的脸庞。
母亲睡下了，可她的身影似乎还在小院里移动着，她的气息也从我的心里慢慢升起来，在我的天空弥漫着。这时，我想，这一天，我看见了小院，看见了小院中的母亲。那么，我该为母亲做些什么。可我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呢？当我坐在书桌前这样想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目光还停留在小院里，它正为母亲驱赶着那些越来越浓的夜色和母亲越来越浓的寂寞。
选自《散文百家》2010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