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下来翻检清理,我却不以为然。
正好此时店子里有电话过来找我,我就说你先看,我去处理一下再回来。她站起来,拉住我的手:“这些画,堆在这里会烂掉的,交给我处理吧!”
她的那种心疼的语气感染了我,其实我并不是不珍惜我的画,有时,它们是我的全部,只是我觉得它们还不足以成为我拿出手的资本。她这么对它们,我当然感激,于是我柔声道:“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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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并不是有什么客户来找我,而是妹妹放假了,见我不在店子里,给开的一个小玩笑。我们坐在火边说着话儿没多久,沈默颜就抱着一个大大的纸箱子过来了,我连忙去接,看见她手上有青痕,显然是摔了跤。
她没有再停留,直接把一箱子画搬到车上就走了,临走前我靠在车窗前,关切地问:“你那手,去开点药吧!”
她把手伸到我面前:“没什么事,你给揉揉就好了!”
我迟疑着伸出手去,刚触到那青肿的一块,她就“哎哟”一声缩了回去:“笨的,不要你揉了!”
她开车走了,我却还怔怔地站着,转身的时候,脚下一滑就跌倒在雪里。爬起来的时候,妹妹老远就抿着嘴笑,我冲她狠狠地瞪了几眼,却又差点滑倒。
雪天一直在持续,冰冻也越来越厉害,后来,物流公司也没法通车发货了。看看年关将近,很多店子干脆关了门过年去了。
刘总搬家住进去三天后,叫我和妹妹过去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还是妹妹提了出来:“刘哥,沈姐呢?”
“噢,长沙去了三四天了吧,听说是什么体育馆的领导找她谈一下。”
我心里一怔,问道:“体育馆,什么事啊?”
他说不知道。
晚上我迟疑了很久,终于拨通了她的电话:“你在哪呢?”
“在外面玩呢,哈,有事么?”
“没、没有,先刘总说你到长沙去了,是真的吗?”
“嗯啊。”
“你是为了画展的事吗?”
“这你都猜到了?哈,有眉目了,回来告诉你好消息吧!”
我看看窗外,一片白,雪还在下,“你先别回来吧,路上不好走。”
“没事,时间很紧,我得跟你商量好啊!”
“那……,你小心点啊!”
我不再有睡意,马上守在电脑前查最新的路况信息,可是高速公路全部封锁着,国道的情况也很坏。
我发消息给她:“不能走,你还是等等吧!“
“没事,我已经出发了,慢点的话四个小时总能到了吧?”
“好吧,我等你。”
这是一个暗暗心惊的晚上,因为电视里、网络上、电台里总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封路、冻伤、翻车、追尾、被困……
我不敢再发消息或打电话给她,因为怕每一个打扰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我把手机插上充电器,总忍不住每等会儿就拿起来看看,怕不小心关机了,怕没有信号……
在漫长的等待里,我把她的画像挂在面前,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可是第二天清晨8点,还是没有她的消息。我试着发了一个消息过去,没有反应。我再也坐不住,打电话过去,是关机。
脑袋深处又隐约的疼起来。我一下六神无主,打电话给刘总,他安慰我说没事的。可是我不要听,我问他她是不是一个人去的,如果不是,能不能找到别人的联系方式……刘总最后说,要不你过来吧,她留了一片钥匙在我这里,我还没开过。
在打开她的门的时候,已经是上午10点了,依然没有她的消息,我抑制住心跳,和刘总进到她的屋里。
我们惊呆了。
里面客厅和卧室全部靠墙摆着我的画,都是用高档的画框镶好了,总共有三百多幅吧。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画框空着,我拿出那张她的画像,刚刚好。原来,她那次拿画的时候已经知道了这副画,只是没有带走。
但是找不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
她的手机依然关机,刘总安慰我说:“再等等吧,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我已经懒得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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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没有下雪,但是气温却很低,所有的积雪都被冻得如铁板一般坚硬。
在惨淡冰凉的空气里,我恨我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傻傻的等着。
直到凌晨,我的手机突然响起好几个信息报告,显示她的手机收到了我的信息。
我马上打过去,很久没人接听,长长的“嘟——嘟——”声一声一声地揪着我的心。
“喂?”
“沈默颜,你在哪里?还好吧?……”我再也抑制不住,说话又急又快,声音都在颤抖。
“对不起啊,先生!”那边传出一个有礼貌的女声,“这里是医院,这部手机是在一个车祸现场捡到的,刚刚充电了开机,有位女士昏迷不醒,我们没法确认身份,您能提供一些机主的资料吗?”
我告诉了她。她也只能说那个女人二十多岁,长头发,其他的说不出什么来,我也没法推断她是不是沈默颜。
我去找刘哥,他还是安慰我不要急,说不一定就是她,但我们想尽了办法,还是没法克服冰雪到那所医院里去。只能等了。
可是对我来说,这样的等待就像用一把小刀慢慢割心头的肉一样漫长和煎熬。
我到她的房间里去,看那些画。
我把她的那一副装进画框,放在沙发前,长久地看着她。
我忽然如此地害怕失去她,在我的这一生里,我从来没有为一个人这么担心过,妹妹离开家一个人去学校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她去受点苦是好事,可以锻炼意志。
我不停的打那个电话,可是她们总是说那个伤者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不能核实身份。后来,她们警告我说有什么情况会通知我,如果我再打的话就关机了,我才不再打了。
在她的房间里,我这样过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好的舅舅,也就是钟先生过来了。
他面无表情地要我带上那些画搬走,我问为什么,他说房子是他的。
我说她是你外甥女儿啊!
他轻蔑地一笑:“随她怎么说,反正现在不知是死是活,就是活了也多半是个植物人,谁还管她啊?”
我脑袋发蒙,隐隐约约想到什么,却又不愿多想,也懒得同他争论,只是默默地把那些画搬到刘总家里。
店子里还是开着门,但这个天气不会有什么生意,生了火,妹妹一个人守着,我暂时住在刘总家。
这天晚饭时,医院里忽然打来电话,说那个女人抢救无效……我没有听完,摔了手机冲到楼顶,抱头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刘总远远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一会儿妹妹也过来了,她拉过我的手,叫了一声“哥”,还没开始劝我呢,自己早成个泪人儿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相拥着坐在楼顶上,夜色已经笼罩下来,城市里到处是迷离的灯火。我们已经平静下来,可是心里钻心的痛,一句话也不想说。
刘总走过来,轻轻拍拍我的肩:“兄弟,等会儿下来洗把脸,一起去吃饭吧!”
在夜色里,我紧紧抓住妹妹的手,好像怕失去什么一样。
又很久之后,妹妹轻声叫道:“哥!”
“嗯?”
“我们先去吃饭吧,沈姐,她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子的。”
我站起来,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原来坐的太久,不知道下肢早已经麻木。
这顿饭吃得很消沉,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
晚上再打过去问医院的情况,却一直关机。
妹妹说,哥,你这样子不行,我们关门了回老家过年去吧,也好在家休养休养。
我们在冰雪的路上坐了六个小时的车,又跌跌撞撞地走了三个小时,总算回到了大山里的家。
停了很久的电了,电话、手机都不通。还好爸妈备有足够的柴火,生活没受什么影响。
这个年是我生命里最沉重最没有生气的一个年,哪怕妹妹和爸妈想着法子逗我开心也无济于事。
我总是要想着她,而且总是从公园门口那纤巧的手递给我手机开始,有些东西,尤其是感情里的,也许真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也许,我就是从那一瞬爱上了她,只是卑微的内心不敢面对。
而当生命慢慢打开,气氛渐渐缓和,我却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多么在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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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在外婆和几个舅舅家拜年,晚上表哥们留我们打牌,我却一定要回去。最后爸爸说:让小宁一个人静一静也好。妹妹要跟我回去,我说,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真的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我一个人走在暮色下的山路上,莫名就觉得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今天有什么事会发生。
雪已经几乎全部化去,可是依然是一个寒风刺骨的世界。
四下无人,风从遥远的地方来,山间散落着零星的灯光,我忽然放声大唱那一首《一生爱你千百回》,可是唱着唱着却歌不成调,而泪水弥漫了脸颊。
快到家门口,隐约觉得门前的桔树下有人影晃动,我静声听去,那人还在不停的跺着脚。
在五六米的距离内,我看到一个白衣的人影,可是模糊,于是我站住,大声叫道:“谁?”
“朝——丹——宁!”那三个缓慢、迟疑转而坚定的字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灵魂。
我几乎是跳过去的,紧紧的把她搂在怀里,我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个身影这个声音啊!叫我如何不能在一声呼唤里听出来!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们两个同时说,却也同时听清了对方的话。
我们进屋,我把炉火开的好大,在火光中,我看到她的手上有几道冻过的伤痕。
暖和过来之后,她告诉我发生的事。
原来回来的那天,高速公路已经封闭,她还是开车走国道往回赶,路上堵车堵得厉害,她还顺道载了一个回家的女孩子。堵着的时候,又不敢开汽车暖气,因为不知道堵多久,怕耗尽汽油。那天晚上下车去打算找当地的农家要一点开水,把车停在路边,那女孩子留在车内打盹儿。去了不久回来,看见围了一堆人,原来刚才前面车能动了,而后面一辆大货车由于路太滑,翻倒在她的车上,压住了那个女孩。当地人已经把那重伤的女孩子抢救出来送去了医院,而她,身心疲惫,又冷又饿,就在一户好心的农家住了下来,没想到当夜就患上了重感冒,昏迷不醒,被送到了村里的医疗室,第二天下午才醒来,一时半回也没有力气再走了。那里也没有电,打了几天吊针,又到那家农家里休养了几天。后来来电通路的时候,才发现手机当时是留在车里的,却让我们把那个受伤的女孩子当成她了。
她又到当地交通部门办理了一些车祸的手续,以备提供给保险公司,好在全国上下都在抗击冰雪灾害,办事也很顺利。就是这样,当她坐车回来市里时,也是大年前夜了。
她一直在打我的电话,可是打不通。她找到了刘总,刘总帮她查到妹妹的班主任,然后问到我家的电话和地址,可是电话也不通。于是初三的早上,她和刘总花了一个上午,按那个地址找到我们村,却还有一段小路,车开不进来。刘总说,正月里的,应该会在家的,而他自己还要去岳父家,就先开车回去了。她一路问着寻来,我们家却大门紧锁,于是她就在门口站了一下午……
我认真的听着,唏嘘不已。
我帮她做好饭菜,她吃的很斯文,可还是吃了不少,是真的饿坏了。
吃过饭,她的脸上有了些血色,精神也抖擞起来。她说:“你知道么?那时我只想早点见到你,告诉你可以开一个有点规模的画展了,什么冰雪灾害,根本没当一回事。没料到却正赶上南国一场百年不遇的大灾。”
我拉过她的手,她的手上满是冻伤的印记。
我说:“那天,和你失去联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生命里已经不能缺少你了,在这些清寒的日子里,我早已经绝望心死了,可是竟还是在深海一样的绝望里留了一丝缝隙,冥冥中指引着我等到你回来……”
她凝视着火光无语。有一些红红的光影在她的脸庞上跳跃,她的侧影像某幅漫画中的少女。许久,她忽然转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
她嘿嘿一笑,柔声说道:“你是……喜欢我的吧?”
我点点头,重重的“嗯!”了一声。
她又转过头去,看着火光,幽幽的长叹了一起。
我心里一沉,着急道:“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呀!”
“不可以的。”她缓慢地摇头,并不看我。
沉默。我想问为什么,可是话冲到喉头,又像深秋的一片红叶,静静的飘落下地。
我用火钳拨弄着炉中的燃煤,一些零星的火花就轻轻的腾空飘起,转瞬消失。
后来我说:“你去床上休息好吗?”
她摇了摇头,轻轻的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后来,她全身依偎在我的身上,渐渐泛起轻微而有节奏的鼻息,睡了过去。
我腾出一只手,轻轻的搂住她,鼻子里嗅着她的发香,好像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
L初四的上午爸妈和妹妹回来了,还有舅舅舅妈和表兄弟姐妹们都一起来我家了。每年正月都是这样的,一大家人轮流的拜年,其实是难得一聚,在一起玩乐。
看到沈默颜,妹妹先是愣了两秒,回过神来后就抱着她哭了起了。大人们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看到她,都心领神会似的为我高兴。
她也很乖巧,甜甜地叫着那些长辈们,就像真的是我的未婚妻一样。我却经常有些恍惚,好像我们已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初五她早上她要走,说也有一些亲戚要去拜年。而我要等到初八才会去开门营业。
家里还有客人,我一个人送她出去。
这天的阳光很温暖,路旁的积雪早已经化光。油菜在经过一季严酷的寒冬后,越显生机盎然。山坡上也露出复苏的绿意。
路上有一些微湿的泥泞,昨夜和今晨留下的杂乱的脚印,早已经分不清谁来谁往。
她在路边站定,看着我:“你回去吧,家里还有客人呢!”
我笑了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她忽然轻轻的笑着说了一句很莫名的话:“也许,长疼不如短疼……”
我温柔地笑着看她。“那么,过几天,你等我哦!”
“嗯!我等你!”
我退着与她告别,她站在那里看着我笑。走了几步,在我转身的瞬间,她忽然叫道:“丹宁!”
声音很轻,我却听见了。我转过去细声问道:“什么事?”
“你可以,抱抱我吗?……”她迟疑着很羞涩地说出这句话,眼睛却望向别处。
“噢!”
我走上前去,张开双臂。
在三步的距离内,她却忽然转过头来:“啊?有人来了,算了,我走了。”
这一次是她转身,大步行去,留下我待在原地,还来不及收回双臂。
可是在她转身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她湿润晶莹的眼角。
在几秒之后,我却悔恨不已——我刚才为什么不冲上去,给她一个坚实的拥抱呢?而此时的她只有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直到消失在路的拐角,再没有回头。
回到家,长辈们大声地问:“这么好的媳妇啊,可不要飞了,商量好日子了吗?”
我谦和地笑笑:“还没跟她商量呢!”
初八,我和妹妹一起去店里开门。打沈默颜的电话,关着机。把店里的卫生打扫完之后,我和妹妹去了刘总家。他说沈默颜跟他说过,应该是回老家去了,那里手机不通。晚上刘总请我们吃饭,下楼的时候碰到喝得脚步轻浮的钟老板,他的身侧,挽着一个青春美艳的女子,是以前没见过的。我正想开口问他沈默颜的消息,刘总拉住了我,却没说什么。
这一顿饭我吃得不开心。看着那个空着的座位,像生命里缺少了什么一样触目惊心。妹妹和刘总却像有说不完的话,我看着他们,有点担心,却又觉得纯属多心。
初十,终于打通了她的手机。她说她一直在乡里亲戚家没有信号,今天回到了小县城家里,可能要玩一段时间才会过来。听到她那若无其事的口气我莫名的有点失落。不是说好等我的吗?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她很好,我就放心了。
正月里是装修的淡季,整个建材市场都没有什么事,十五,送妹妹去学校以后,一个人走在依然寒风萧瑟的街头,忽然觉得无比的孤单。
公园里有焰火晚会,原来是元宵夜了。
我挤在人海里看那些绚烂的烟花在夜空里盛开又廖落,一个人痴痴的就想哭。而这个公园的门口,正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是那副画的背景。
在人潮散尽的深夜,我拨通她的电话,我大声说:“沈默颜,我好想你!”
我听到她在电话那一头轻轻啜泣,她说:“我也很想你!”
我说:“那你过来好不好?”
她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