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草在电话的这头把牙一咬说：“那个园子一年的承包费是一万五千元吗？”曾董事长说：“那是以前定的价，根据目前的市场行情来看，似乎是低了点。”孙大草问：“你总不会重新开价吧？”曾董事长说：“不会。可是现在，你需要掏五千元的转让费，我找梁老板去说。”孙大草说：“这就多出了五千元。你想想办法，最好能把这个转让费取掉。”曾董事长说：“取是取不掉了。我知道你是个痛快人，我就喜欢和痛快人打交道。干大事的人，小数字上就甭计较了。梁老板那里我替你通融。不过你一定得考虑好，这个庄园可是你执意坚持要租的，我看你的面子，才同意去办这件事。换了别人，我不会去办。将来经营不好，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另外，房租费要一次付清。小数字嘛。你去准备两万元现金交给梁老板，就可以从她那儿拿钥匙了。”
孙大草觉得这里面有点问题。你还没找梁老板谈，就这样大包大揽，你哪来那么大把握？莫非你们有什么默契？孙大草不是生性多疑的人，但耳濡目染，他不得不去想这个问题。孙大草问：“合同书和谁签？”曾董事长说：“大家都还没有签合同。你如果想签，梁老板那里有，签一份也行。”孙大草说：“还有一个问题。我看了一下，涣涣在那个庄园里安装的霓虹灯和窗帘还没拆走。梁老板又购置了几床被褥。有这五千元的转租费，这些东西是不是留给我们，拿到别处也没有用。”曾董事长说：“原则上可以，具体细节你和梁老板谈。涣涣是梁老板的亲兄弟，可别让姊妹俩把你给蒙了。”
谈判按照它一波三折的规律在磕磕绊绊中进行。放下电话，孙大草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萍萍。王萍萍说：“你上当了，而且上了一个大当！我很清楚，那个园子一万五千元都没有人承包。半年时间过去了，一直闲放在那儿。我们刚要承包，又冒出一个梁老板。不管这事是真是假，价格已经涨到两万了。李四看着老实是吧，蔫楚楚的。平时低着头，说话走路慢慢腾腾。你听没听过‘仰头婆娘低头汉’这句话？这种人鬼着呢。这是他们上演的双簧，你还看不出来？梁老板虚晃一枪，五千元被他们晃出来了。这就是商机，就叫抓住了商机。懂吗？”孙大草说：“经你这么一分析，这把戏确实赤裸裸的了。问题是，证据哪？你这么说有没有证据？”王萍萍苦笑一下说：“好我的书生爷呢，这世上有许多事情，证据都在人心里。懂吗？”
那么，要不要承包这座庄园，孙大草一时也没了主意。他看王萍萍，就见整个人是六神无主小鸟依人的样子，一双眼睛露出哀哀怨怨欲言又止的神情。这情形孙大草熟悉，王萍萍想上床时就这副模样。孙大草的男子汉气概又横溢了，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两万元就两万元，包了吧。曾董事长说了，交了钱立马就能签合同拿钥匙。”王萍萍一听火了，甚至是疯了，小鸟的样子飞得无影无踪。说：“这又不是大款包二奶，高兴就包。开什么玩笑，钱是厕所捡来的？我不可能再出一分钱！你不是说房租可以拖到秋后吗？怎么又成喉咙里面掏枣儿了，急吼吼的。就先前那个条件，谈妥了，给钥匙让我们试营业。房租慢慢给。情况好，我们继续干。情况不好，我们退出。哪有一次性交清全年房租的道理？你以为你这是美国的五角大楼，联合国都想搬去办公呢。钱儿慢慢地挣，房租慢慢地交。最多一半一半地交，挣了钱再交。这是生意场上的惯例，也是生意人应该遵守和服从的规则。姓曾的要一次性交清，他妈的愿找谁找谁，别在这儿害老娘。老娘的头没那么大！”
孙大草愣在那里，他第一次见王萍萍发火。这个女人还沉浸在气愤中，变得歇斯底里声嘶力竭，完全像泼妇骂街。她说：“这些乌龟王八蛋，捞了稻草的暴发户！活像强盗，逮机会就宰你一刀。出租房子连个合同都不签，你一说签合同吧，他还用那种眼神看你，好像你小看了他们也小看了自己一样。那意思是说，在这么美丽淳朴的地方，签那玩意干什么，说了就行了。其实呢，小人之心！在他们的地盘上，由着他的性子随意变卦。鸟岛楼一年的租金是10万，也是这个曾董事长，谈判时他开口要一次付清，态度坚决得很，咬个屎橛子不松口。最后我要退出时，他终于同意先付半款，余款半年内付清。后来他见这里没生意，怕8月份交不上房租，就又改成按月交，每月两万。我没答应。房子到手了，用上了，我也可以牛×些了，因为我有了可以平等对话的资本了。我提醒你，姓曾的和芦苇阁的关系不一般，他经常到芦苇阁喝酒。从不分上班下班，老是醉醺醺的。现在的干部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上班下班都在喝酒。姓曾的开个奥迪车，车牌上三个8字，我们背后都叫他三八。三八见着我就催房租。肥得像个猪，见了女人还嬉皮笑脸。”王萍萍的脸红了。她转身倒了一杯水又说：“你想想，5月到9月，要交清全年的租金，这不合适吧。从10月份开始属于淡季，这里基本上就没有客人了。顾问你说，我们的房租按全年付，实际营业时间只有5个月，这是不是马关条约？鸟岛楼开业两个多月了，房租费发生了5万，可营业额总共才两万元。餐饮业的利润按百分之五十算，利润只有1万，亏损已达4万。这样下去，一年是多少？”孙大草听得云天雾地，毛骨悚然。说：“账怕细算，人怕鬼念。这样看来，如果营业额没有大的改观，今年就亏大了。”王萍萍说：“还有其他投资呢。鸟岛楼和所有庄园一样，出租时只有一个空壳子。电视机说定由出租方配置，有线电视由出租方负责接通，可开业到现在，电视机没配齐，有线没接通。催急了，又说让我自己掏钱买，用购电视机的款抵房租。这正常吗？这几个月没电视，影响客源怎么说？开业之前，仅锅碗瓢盆、液化气罐、抽油烟机、冰箱冰柜等大小灶具餐具购置，床单被褥洗衣机购置，桌椅板凳棋牌麻将购置，烟酒糖茶饮料餐巾纸打火机直至一次性口杯等消费品的购置，卫生间设施、房间布置、门帘窗帘、周边环境的整修和改造，广告招牌门匾霓虹灯制作等，就投进了六七万元。这些东西属于一次性投资，买来就别想再卖出去。顾问你说，我们这些小商人可怜不？说白了，一年到头，只完成了纳税人的义务。说好听点，叫为当地经济做出了贡献。说不好听点，你交的这点税，还不够一个科级干部打一回牙祭。在当地，一个小小的股级干部，消费档次超过省上一个县级干部。他们的顺口溜已经不是‘一顿饭一头牛，屁股下压着一栋楼’了。他们平时唱的是‘一顿饭一斤酒，丈母娘村村有’。老孙啊，说真话，我包的这个鸟岛楼，真个是和尚捡了个猪蹄子，吃不得的扔不得。干下去吧，没效益，丢手吧，砸进去的投资就血本无归。转手吧，还没人要。”
听了这个半生风雨的女人的慷慨陈词，孙大草无言以对。王萍萍那六神无主小鸟依人的样子和哀哀怨怨欲言又止的神情回不来了，她陷入了极度的烦躁之中。孙大草待下去，王萍萍还会慷慨陈词下去。她的这一根神经敏感得很，孙大草后悔不该撞它。孙大草看着确实没希望了，他走出鸟岛楼。
天变了，起风了。很厚很重的乌云，从情侣龟那面的山头上压过来。百年枣园在风中不安了，躁动了，接着就狂躁和呼啸起来。
孙大草意识到，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在了他的面前。孙大草奋斗了几天的承包庄园的计划即将落空。他体谅王萍萍的苦衷和忧患，但她的这些想法怎么不在孙大草付诸洽谈承包行动之前说出来。现在打退堂鼓，孙大草进退两难，还会陷入不仁不义无信无誉之地。半生以来，孙大草惟重信义，惟重君子一言。他讨厌出尔反尔，讨厌在一件事情上没完没了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地纠缠和折腾。
孙大草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他真是无事找事，现在弄得骑虎难下。王萍萍改口，属于谈判不成，正常得很，自然得很，天经地义得很，也无可挑剔得很。但是，孙大草若对曾董事长改口，就属于出尔反尔，就属于反悔，属于说了不算，就势必丢了颜面。这不是孙大草的性格，孙大草也丢不起这个人。那么，商海无情，孙大草要不要试一试？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如注的雨水把孙大草逼退到墙角。雨雾挡住了视线，连面前近在咫尺的枣树也看不见了。太阳岛上天昏地暗。
思前想后，孙大草决定连夜回家。这是孙大草自到太阳岛后的第一次。雨还没有停，河水和连成一片的池水在车灯的直射下汹涌澎湃。太阳岛像一座汪洋。
离开太阳岛不远，就出了暴雨区。一个小时的车程很快，孙大草没有归心似箭的心情，所以也没有感觉到路途漫长。
进门后，妻子说：“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度假村里美女如云，你乐不思蜀，一去不回。今天这是怎么啦？失宠了不是？”
孙大草说：“想哪去了。才去嘛，为了留个好印象，总得表现表现吧。”妻子说：“怎么样？转正了？你这人给人的感觉是，大半生以来都是在一次次转正中度过的。从北大荒回来，当工人转了一次正；后来录用干部又转了一次正；做了几年处级干部，到党派省委机关，由于你妄自尊大不给领导上恭，一年半以后，人家也给你搞了个公务员转正；谁说领导干部只能上不能下？我看就行。不但能下，而且转正还是延期的。读研时你不好好夹着尾巴给导师当助手，导师特事特办，也给你转过一次正；如今四十多岁的人，又要在民营企业这个新的岗位上转一次正。亲爱的你累不累？”孙大草压住怒火问：“你怎么知道？”妻子说：“小儿科。上次你让大老板的司机给你带衣服，那时候我就知道了。那个司机和你一样，也是试用期3个月。”孙大草偷换了主题说：“别看人家是私营企业，也有一套很独特很完善和很到位的管人办法。”妻子说：“以前你常常提醒别人，这次我也提醒你一下，不要偷换概念，不要答非所问。你是这样要求我们的，希望你不要犯类似错误。我的问题是，转正了？晋级了？告诉我，每个月多少俸禄？”她伸出手：“拿钱来，孙家宝还等钱喝牛奶来。”孙大草说：“俗不可耐。一见面就谈钱，低级趣味！”妻子说：“没有钱我高雅不起来，没有钱我们娘俩的日子没法过，没有钱孙家宝他长不大。你的儿子他可不吃风拉屁，他的饭量大着哩。”孙大草说：“好了好了，好了好了。不和你说了，我得赶紧看看儿子。”妻子说：“儿子送人了。我一个人太累，带不住，带不好，带不动，也养不起。”孙大草问：“又送阿姨看了？”妻子没吭声。孙大草拿起电话说：“我和他说说话。”妻子说：“你看看几点了，他早睡了。”妻子又说：“儿子挺好，你尽可以放心。咱们说说你，我放心不下的是你，我操心的也还是你。怎么样，转正了没有？”孙大草说：“试用期3个月，我已经工作到第5个月了，你说转正了没有？”妻子说：“别说5个月，就是6个月7个月，你随时都有可能不合格。就算你的倔脾气我不了解，我还多少了解一些私营企业的通病。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要去地摊找人设计才能签出来的小学生，在一个研究生面前指手画脚，约法三章；一个劳教犯的亲戚和小情人一天24小时盯着一个大作家的一举一动，够震撼的了，我在省城都听到议论了。”
孙大草尴尬极了，他在地上转了三圈之后，没话找话说：“你怎么不把家宝接回来？我想看看他。”妻子说，“我又不是神仙，我知道你今天回来？你连电话也不打一个，想搞突然袭击？”她的声音哽咽了：“亏你还记得家宝，娃3岁了，你操心过他什么？手拍胸膛想一想，有你这样做父亲的没有？”孙大草问：“娃想我不？”“不想。”妻子说，“想你做啥？我说给他找个爸爸，说了几次他不同意，最近一次他同意了。”孙大草的心里一阵酸楚说：“我不信，你的话是瞎编的。”没料这话却让妻子心酸了。她说：“古人说得好，人跟种，山跟岭。这娃确实太像你了，从小就没有家庭观念，没有亲情味。放在阿姨家，你去看他，他和你亲热，问长问短。你走时，他也不粘你，平静地和你说再见。3岁的孩子，哪怕有点不讲理也好啊。他却是十分懂事的样子，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孙大草说：“那是，我的儿子！”他走到餐桌前，见三条红金鱼静静地卧在鱼缸里。这是孙大草领儿子在公园里钓的，说是钓，比买还贵出好几倍，钓上来就得拿走。孙大草说：“这鱼还活着！”妻子说：“家宝一回来就喂，这鱼都认识他了，见了家宝欢势着哩。家宝在阿姨家还常问起他的鱼，说是你领着他钓的，可爱惜了。”孙大草说：“那是，我的儿子！”妻子说：“这娃也真是，我天天和他在一起，经手吃经手穿，他一句暖心窝子的话也没有。你领他钓过一次鱼，他记牢了，真想不通。”孙大草说：“那是，我的儿子！”见妻子要哭的样子，就劝她说：“你也该满足着哩。晚上他就不要我，只和你睡。”没料这句话反把妻子惹哭了。她说：“那也只是眼前的事。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我独自去睡。”
孙大草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谈下去，就没说话。家宝在家时，这个时段，他们可以玩一会儿老鹰抓小鸡。就三个人，在客厅。不像农村，几十号人，在打麦场。那喊叫声能响彻一道川，真是热闹。城市不行。城市里流行压缩，住房压缩，活动场所压缩，死后棺材也压缩，压成了骨灰盒。家宝不在，寡味得很，时间不好打发。孙大草看了一会儿电视，电视上出时间了，12点了。家宝不在也好，晚上他们可以同床共眠，这是很难得的。上床后，又酝酿了一会儿，孙大草一五一十地把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如实地告诉了妻子。孙大草说：“现在的问题是，你得借给我两万块钱用于交房租。如果要经营，还得1万元用来添置锅碗瓢盆床单被褥和桌椅板凳。乐观的消息是，我在八方度假村时，认识了西部石化的一个副总，他们公司每年有10批人去太阳岛度假。每批的费用是1万元。他答应把今年剩下的6批放到我这里。”孙大草看一眼悄无声息不动声色的妻子，又说：“厨子也是现成的，弟媳妇的弟弟小张就是最好的人选。弟弟去世了，我应该关照他们。前些年，我介绍他在省城学厨子，学成之后又当了多年厨子。一个农村娃，从农村到城市，把媳妇也带出来了。别看媳妇人长得小，精华啊，挺机灵。许多去消费的大款都给她留电话。两个人养得白白胖胖，揣着钱回去过日子了。哎！去年谁一鼓动，跑蒙古挖矿去了，钱没挣上，还蚀了本，人也成了精猴。关键是吃不下那个苦。”妻子问：“他能来？”孙大草说：“他已经在太阳岛了。我刚到八方度假村时，要找一个大堂经理，就把他用了。那位置滋润得很，管着十几个人呢！人称张大堂，管食堂的比我都吃得好。又准备把他媳妇也弄来。他是我弄去的，我一走，他的日子不好过。我得替他着想！我要是开庄园，就叫他来。他做饭，他媳妇当服务员。两个人不分你我，不用像那些外聘的，两个鸟人，大师傅还分什么白案红案。没有白案，服务员就得发面蒸馒头，就得拨葱拨蒜，不好配合，尽闹矛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