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明给孙大草出了一个难题。人迹稀少的枣园别墅，平白无故要那么多服务员干什么？庄园里用人虽然没有明确的定额标准，也不用像党政机关那样去编委申请编制和指标，但是这里却有的比。鸟岛楼50多张床位，营业那阵才两三个服务员。这一点李桂乖非常清楚。芦草丛弟兄三人共同经营，在花牛那么大的公司上班的老三专门负责拉客，使得那个园子几乎天天有人去吃饭，人家才用了小芹小能俩服务员。芦苇阁的红烧肉把在临河市挂职的郝石都吸引来了，顾客盈门的架势，也才两个服务员。其他园子都是一个。这次情况李桂乖也都清楚。再说金梅这个人，在鸟岛楼的半个月时间里，孙大草连和她讲一句话或者正面打个招呼的兴趣都没有。这一点李桂乖也是注意到了的。这就是孙大草的一根筋性格，爱屋及乌不爱屋也及乌而且不藏不掖，把一切都写在脸上。孙大草觉得金梅左面看不顺眼右面看也不顺眼，就连金梅的男人也看起来不顺眼。金梅男人在八方度假村烧那个严重超期服役因而八面漏风、粉尘飞扬、噪音刺耳还三天两头出现故障的破锅炉，他把那个锅炉房搞成了垃圾场。孙大草要是在八方度假村再多待几天，金梅男人就一定已经被他辞退八回了。那个男人还有性功能障碍，他们给找上门来的当地政府流动人口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拿不出任何有关他们婚姻的证明，但却一直以夫妻自居。金梅跟着这个男人初到八方度假村时，是度假村的小服务员。可是她耍小聪明，每次遇忙就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八方度假村制造“说谎的孩子”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光荣的传统，小情妇才是哪和哪儿。度假村那个年轻气盛闯劲十足标新立异的第四任老总发现金梅会“演戏”后，二话没说就把她辞了。金梅于是就在太阳岛上走东家串西家，过一天算一天。金梅的老公肯定是一个软蛋！要不然，光头厨子后来把金梅明铺暗盖，这件事在八方度假村就像媒体炒作明星一样传得沸沸扬扬，连张大堂都跑来看，金梅男人却连屁也没敢放一个出来。足见世上的男人一旦性功能没了，阳刚之气和个性等其他东西也就没了。只是金梅和光头厨子好上之后，恐怕她的肚子就没有以前那么消停了。
金梅似乎没有长干活的手，没有长说话的嘴，也没有长听话的耳朵和看事物的眼睛。她真是应该从呱呱坠地那一天起，就开始享受人世间一切清福。让她做服务员，那确实是老天的不公！她应该像佛一样，坐在莲花宝座上让人供着。这是金梅在鸟岛楼留给孙大草的全部印象。可是，因为孙大草和小电工的关系，还因为孙大草确实想经营想做生意，他就不能失去李桂乖，他就只有答应李桂乖的要求。
看见孙大草答应了，李桂乖转过身子和金梅击掌庆贺并且同时发出“耶——”的声音。孙大草想，你说央视这个长脸李咏，他除过教会人们这些不良行为外，到底干过什么好事！
看看人家李桂乖，和李四一样，只念过三年书，一个农村姑娘，竟也能将孙大草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胸有成竹，那么得心应手，那么十拿九稳，那么有条不紊，那么令人惊叹令人咋舌。谁又能说这不是社会的进步！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李桂乖自学成才。李家人绝顶聪明，难怪李氏家族那么庞大，全世界的李氏后裔都回国寻根！
金梅来自河西。上世纪初，那里曾有克拉斯诺伏斯克的远征军夷为当地居民。金梅身上似乎有这些人的血统。她的眼睛老是望着天空，端菜洒汤、走路摔倒、打盘子、碎暖瓶，她什么事都干了。她属于眼里看不见活的那种人，一拨一动，不拨不动。茶水炉子上的水壶整日里咕咚咚地冒着蒸气，就像穿梭在枣园的那辆旧蒸气火车。后院涣涣家的隔着两堵墙都看见了，金梅没有隔墙却硬是看不见。那个高个子女人整天在后院用倒装句喊：“孙大哥嗷，是时候该换服务员了！”涣涣家的门牙有点翘，属于爱赶时髦的那一种人。她的这种句式是从央视上张柏芝那里学来的。茶水炉用的蜂窝煤，晚上封炉的过程简单极了。可是金梅不会，其实主要是不愿学或者干脆不学。不是封死，就是燃烬死，左右一个死字！
李桂乖已经完全顾不上干这些活了。只要没有客人，等不到天黑，她就开始和小电工约会。猫都知道等天黑，他们连猫都不如。小电工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帮人帮到底嗷孙大哥，谢谢嗷”。孙大草想，谁上辈子欠你的了，说声谢谢就完了？孙大草找了李桂乖这样一个服务员，却为小电工创造了一个鬼混的好条件。
每次金梅夹一块全新的蜂窝煤去涣涣园子换火种时，就听涣涣家的在叫：“夹这个快着过的。这个，这个！笨死，活该给我进贡。”拿没有点燃的煤去换已经燃过的煤，明显是吃亏，也是一种浪费。服务员的浪费是最让老板头痛的事，她们的浪费是全方位的，也是全天候的。客人要两个一次性纸杯，她们一下子就拿去七八个。客人要一双一次性卫生筷，她们一次恨不能拿去10双。因为她们怕跑路。问题是，服务员拿去多少，客人就能用掉多少。这些事情，你需要天天讲。不单是金梅，服务员好像都没带耳朵没长眼睛没有思想和记忆。你再讲时，金梅会把目光从天上移下来瞪着你，那眼神里分明透着一句话：“看你这个小气鬼！”
金梅的眼神让孙大草无地自容。夜深人静时，孙大草偶然会想起她的眼神。孙大草扪心自问：“我真的是一个小气鬼？不对吧！太阳岛的地理位置再怎么特殊，它毕竟还是华夏大地。在这块土地上生存的，毕竟还是以勤俭节约着称于世的炎黄子孙，毕竟还是黄河儿女。如果这就是小气，那古人留下的许多关于勤俭节约、关于居家过日子的至理名言岂不都一无是处？”孙大草不知道，是世界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两个服务员如漆似胶，形影不离。一个切菜，另一个就站在旁边等着给递。一个拖地，另一个就一定在那里等着洗拖把。上厕所也不例外，总能做到同出同入。孙大草纳闷，别墅的公厕只有一个蹲坑，而且地方不大。里面的气味众所周知，她们所为何来？李桂乖说：“咱们就这么点活，根本用不着讲什么工作效率。效率高了，闲得时间就多了！闲得很了，我们就闷得慌了。”
这还不算邪乎的，还有两个人关系密切得像连体婴儿一样的时候。两人切菜时竟然不可思议地围在一个菜墩上，金梅的刀头就在李桂乖的指缝间游戏。第一次看见那种状况，孙大草吓了一跳。说：“菜墩有的是，我买了三个。你们不要挤在一起，那样很容易伤着。”李桂乖跟着说：“在鸟岛楼时，她的刀就把我的手切过一次。”她并且把一只手举到孙大草的面前。金梅抢嘴说：“你也把我的手弄破过！”孙大草以为她俩的观点和自己是一致的，就高兴了，说：“那还不赶快分开？”两人却异口同声说：“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了。”她们的回答让孙大草啼笑皆非。孙大草说：“你们可以一个人洗菜，一个人切嘛。”李桂乖说：“老板你去管大事吧。这些小事，你就别操心了。”
孙大草有些难堪，他走出厨房，站在凉风里想：自己之所以难堪，一是因为李桂乖看问题深刻，二来实在是自己做得不好。已经有许多人就这一问题批评过自己，说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哲人说过，在同一地方摔倒两次的，毫无疑问就是个笨蛋！那么，自己的同一问题被许多人重复着批评，自己又是什么呢？他们不理解孙大草，孙大草一直苦于没有大事可管。世界上的大事不少，前年的非典，去年的禽流感，今年的印度洋海啸，这都是大事，可是都轮不上他管。在大事面前，孙大草只能像节日里看人家放焰火一样，是一个地道的旁观者。
答非所问和难以沟通的对话成了她们的家常便饭。有一次接待一个团队，几个队员晚上额外要了一小桌酒菜，说明白是自费的，由他们直接埋单。夜里11点，李桂乖说：“没什么事了吧，我们想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孙大草用下巴指指那桌酒席问：“单埋了没？”金梅回答：“客人说等一会儿。”孙大草说：“那就等一会儿，埋完单你们再走。”11点半，客人散去。孙大草又问：“单埋了没？”金梅答：“问过了。”孙大草问：“啥结果？”答：“没说啥。”问：“是不是客人没听见？”答：“不知道。”问：“怎么办？”答：“等一会儿。”
央视的焦建成有一年去宁夏西海固贫困地区采访一名失学儿童，那个儿童正在山里放羊。焦建成问：“放羊做啥？”放羊娃答：“挣钱。”问：“挣钱做啥？”答：“娶媳妇。”“娶媳妇做啥？”“生娃。”“生娃做啥？”“放羊。”“放羊做啥？”“挣钱。”……
焦建成发现问题又问回到原地。他说：“问题、答案以及贫困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链。”
孙大草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不同的是，客人已经走完了。再这么问下去，就真的连找客人埋单的机会都没有了。
对这些人工作上的这种失误，邻水泽的张丽采用过一个办法。张丽宣布，因服务员工作失误造成客人逃单者后果自负。到月底发工资时，她确实扣了一个服务员的工资。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服务员叫来了家里人，不但要走了全部工资，而且白白吃住三天。张丽感慨地说：“马克思到了这里也不行，还不要说我。”
孙大草说：“再去找客人问问。”金梅身子一晃，就倒在李桂乖的怀里。孙大草想，又犯病了！就见李桂乖和光头厨子连拖带拉把人往床上弄。这一次金梅男人倒是来了，而且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是快得很，一眨眼工夫，像飞来的一样。二是凶得很，金梅男人恶狠狠地对孙大草吼道：“金梅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等着！把你这个没人性的！”他坚持要送金梅去医院。孙大草营业以后，李四老站在后墙边上看。看见这里有动静，李四来了。孙大草拿出50块钱交给他说：“开你的车去，我的车不拉这种人。这是车钱和看病的钱。”李四说：“一根筋！啥时候了，还说这话。这钱够吗？”孙大草说：“花不了！没啥大事，我知道。八方度假村害下的老毛病，走走形式而已。省着花，剩的钱都归你。”一会儿工夫，李四又回来了。说：“还说没事！再过一阵，枣园的下一代就在院子跑了。”孙大草说：“有啥奇怪？听说早就和光头搞在一起。光头来这里上班，就是金梅给引的线。两人打得火热，又没有任何避孕措施。”李四说：“最近的动物世界你看了没？狮子王国里有一种流浪狮，你看光头和金梅像不像？”
临睡觉前，李桂乖说：“客人睡了，明早再埋单吧。”第二天早上客人走时，她俩还没起床。孙大草问客人：“昨晚有桌酒菜没有埋单？”一个说：“不知道。昨晚谁要酒了？好像没有吧。”另一个说：“好像有这事，但是埋过单了。不信你去问服务员。”孙大草派厨子去叫李桂乖，等到她俩来时，客人的汽车已经飞出枣园了。
孙大草又开始想那个至今想不清楚的老问题。是要服务员好呢，还是解散了她们比较好。解散了她们，除过房租外，孙大草没有其他开支。要了她们，水电、餐饮、工资、营业税款加上卫生垃圾费，每日里各种开支增加几十倍。营业挣的那一点钱，弄好了够以上开支，弄不好还透支。枣园别墅的所谓经营，说社会效益似乎还有一点，如果说经济效益，连水中望月或者望梅止渴的意思都够不上。
逃单是一种，逃不掉的单子里，服务员还能制造出无数漏洞。要么把单子上的加法算错，要么是漏掉少则几十元的一道或几道菜、几包烟或饮料，多则上百元一瓶的酒。总之，出错的环节和几率很多，多得令你防不胜防。菜的价格也常常搞错，这种事情几乎每一桌饭都会发生。
差错不仅仅局限于餐饮，她们的不负责任能在所有领域里造成损失。有一次，客人来投宿，谈房价时，客人只希望将两张40元的简易床位降到每床35元，即总共让价10元。这样做，按理说应该是皆大欢喜。那天是枣园别墅开业以来首次客满。李桂乖一激动，却冒出了一句让老板上吊的话：“每张床不能低于40元，干脆，所有床位统统按40元算！”枣园别墅共有12张床，那10张席梦思床每床是按60元收的，她这一句话少收200元。孙大草赶忙更正时，客人中那个漂亮的女带队说：“你们谁说了算？君子一言，这是小学生都懂的道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
在八方度假村，孙大草知道了什么叫斯文扫地。现在，孙大草知道了什么叫哑巴吃黄连。那几天，孙大草的脑际常常萦绕着那个问题：要她们好呢还是不要她们的好？不要不行，要了更不行。辛辛苦苦为她们挣份工资，她们的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就会使你这个朴素的愿望化为泡影。
孙大草把这些烦心的事说给严峻听，严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不是一样呢？不过，你还是比我们强。因为你还能记住这些事并且把它叙述给别人，使心里能够畅快些。同时也让别人知道，开庄园绝不是好营生。而我则不行，我已经被她们搞晕了，生气时有许多话要说，转个身什么都忘了。”
就在孙大草焦头烂额筋疲力尽的时候，大堂媳妇像及时雨一样不远万里地来了。当年她和张大堂一起由深山里飞出来变金凤凰的时候，是孙大草给他们引的路，使他俩一飞振天高高在上。几年过去了，她对这一点仍然记忆犹新念念不忘。她说她来一定尽心尽力好好报答他这个好哥哥，一定把那个没良心挨千刀的狗屁张大堂从八方度假村那些小妖精手里夺回来，夫妻合力把枣园别墅振兴了。
张大堂媳妇到县城那天张大堂正忙，张大堂打电话请孙大草开车去接。孙大草骂道：“把你个白眼狼，你媳妇还是我媳妇？”她到枣园别墅上班三天了，张大堂还没顾上来看她一眼。她的工作热情和洋溢在脸上憋得太久的红潮慢慢褪去。在孙大草的高压政策下，第四天，张大堂终于来了，但是很快又被电话叫走了。大堂媳妇若有所思的样子，非常失落的样子。孙大草知道她缺什么，知道她要什么。一个久旱的缺少男人滋润的小媳妇，年轻的不安分的血液在身子里和骨头里骚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