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娟子妈已出落成方圆百里最俊的一朵花。那方最富的地主遣了媒婆上门要娶娟子妈做小,娟子妈哪肯答应。当晚让自己爹进了方家门,主动谈婚。第二天,娟子妈收拾点衣物住进方家,铁了心做方家媳妇。怕那 家地主来缠,白天抹得一脸黑,晚上洗干净上床。
可地主把所有竹山封了,不许方崖娃上山砍竹。还把方崖娃抓去严刑拷打,逼娟子爸招供,以前砍的竹子也是他家的。歹毒的恶霸用烧红的三角铁,在方崖娃两条腿上各烙了一个很深很深的烙印,痛得方崖娃昏死过去; 并警告说:再来砍竹,就打断这两条腿。爷爷差不多又采了两个多月的药,给方崖娃治烙伤,伤快好时,爷爷却摔死在山崖下。
小两口在凄风苦雨中,把爷爷葬在乱岗子上。为了躲避恶霸,搬进深山老林一个以前守林破屋安了家,心贴心,操持着更艰难的日子。
“要想活,想巧着”、“不想讨饭,山里转转”。娟子爸跟爷爷采药时,学了许多采草药知识,他避开财主领地,到很远的高山采草药,随身带根矛,打野兔、野鸡。每次都有所收获,肉吃了,皮、毛还可卖钱。农闲时 ,他就跑到认识的老篾匠那里,拜师当帮手,老篾匠非常高兴,就像待儿子一样。
可一遇饥荒,生活还是水深火热,野菜、树叶、树皮、观音土什么都吃过。严冬,爸妈一个搂着一个浑身哆嗦的娃,盖一床烂棉被,到天亮也没暖和。
当家里几个孩子正能吃、日子最难熬的时候,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把那家作恶最多的恶霸老财开了斗争会镇压了,家产分给了穷苦人。部队首长还鼓励方崖娃上台,以两腿的伤、爷爷的死控诉恶霸罪行。
更让大别山老百姓认识这支自己的队伍是,政委亲自下令,把立过战功、但贪拿百姓财物的副连长公审枪决。真是“挥泪斩马谡”啊!这方百姓哪见过这好的队伍。
方崖娃眼见为实,确认这是穷人自己的队伍。跟娟子妈商量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就奔了部队,离家时,大儿子十岁、女儿四岁、小儿子一岁多,还刚怀上了一个。到部队首长给爸起了个学名:方雷。
淮海战役,爸当了排长,作战英勇,杀敌最多,带队伍活捉了敌一个集团军司令,成了“战斗英雄”,升了副连长。南下准备过长江时,路过家门口,首长特准了一天假回家,十岁的儿子对爸有印象,四岁的女儿似曾相 识,笑问“叔从何处来”。方娟刚过百日,瞪着一双大眼珠,咿咿呀呀。
在部队学了些文化,给大儿子取名方鸣、女儿取名方婷,“雷鸣”、“雷霆”含方雷子女之意;小儿子屁股上一块黑痣,就叫“方黑”;最小女儿酷似妈妈,取名方娟,娟美之意。
爹回到家,首先了解主事的不在,这日子咋过的?大别山来过刘邓,家里有个解放军,老打胜仗,还越打越大,恶霸被压镇,没人再敢来欺负。地位发生巨变,这叫“政治上解放”,是最重要的。媳妇和大儿子既勤劳又 有灵性,屋里转悠,看到娘儿俩编的竹器,马马虎虎,过得去。即席在娘儿俩面前作了示范,指点了要领。地里转转,拾掇得也不错,冬麦夏苞谷,一片小菜园;发狠养了两个猪娃、一群鸡,是男人第一次从部队捎来点钱置 办的。
方雷带回了部队所有军饷,一并交给娟妈,安慰爱妻:“部队马上过长江,毛主席提出:‘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穷人的好日子快了,家里有你,我也放心。”
妈连夜把丈夫的脏衣服洗了烘干,把破了的地方补好,又赶做了大别山家乡的贴饼子带上。下半夜,搂着扛枪的爱夫说了半宿话,妻记得最牢的是:“打淮海,我们连作战非常英勇,俘虏敌人、缴获武器最多,还活捉敌 人一个集团司令。政委、司令专门到连里看望大家,刘司令给我们颁发了战斗英雄奖章。政委讲话,有一段:‘全国解放已成定局,仗打完了要建设,更需要文化。我们的战士大多穷苦人,读不起书,文盲很多,不怪大家。 刘司令和我给你们英雄连派了个文化教员,以后部队要边打仗边学文化,你们连个头;仗打得漂亮,文化要学得出色,好不好?’
大家齐声答:‘好。’
政委笑着说:‘坚决点!’如惊雷炸响‘好!好!!’”
政委指着已是连长的方雷鼓励说:“你这位有名的战斗英雄,学文化也要当英雄喽!”
接着方雷又说:“我们刘政委、邓司令学问可大了,留过洋、上过大学,熟读孙子兵法,六韬三略,指挥千军万马如同诸葛再世,可神了!眨眼工夫,就把‘蒋该死’五十五万精锐包了饺子,活捉了杜聿明、黄维等将帅 之花。六十万胜八十万、人间奇迹。以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千万记住: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让娃娃们上学学文化,老大可以让他当先生,专门教穷人家孩子。”
妻听丈夫讲这些新奇的话,入了神,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不知在听,还是在想,方雷摇了摇妻子:“孩子他妈,听到没有。”
妻子搂紧丈夫,柔声说:“听到了,你说的太好,我都不太相信。小时我看到有钱人家孩子上学羡慕死了。打小学门口过,总偷偷躲在窗下听,听着听着自己就哭起来。你放心,只要日子慢慢转好,我不吃、不喝、不穿 也要供孩子上学。”
天蒙蒙亮,夫妻温柔一番,才依偎在丈夫怀里打了个盹。
大清早,做了点吃的,丈夫把战斗英雄奖章留给妻子,英雄奖章确有妻子一半。看着丈夫吃完,一手牵方婷、一手抱方黑,方娟睡在屋里,方鸣跟在身边,含泪送丈夫赶部队去了。
渡江战役,正像主席诗作“百万雄师”、“天翻地覆”,解放大西南也正是“摧枯拉朽”,从南京总统府一直把红旗插到世界屋脊喜马拉雅。方雷在占领总统府、攻夺陪都重庆、解放大西南多次战斗中立了功。
从千里跃进大别山到最后跃上喜马拉雅,这支英雄大军共歼敌二百三十万,消灭土匪百余万,可谓战功卓著、永垂青史。
斗转星移,已是团长的爸爸,正准备进军西藏,接到上级命令,一批高中层军队干部调往地方参加国家建设。一九五〇年底,方雷转业到D省最初组建的驻E市第二地矿大队任党委书记兼副大队长。一九五一年方雷到地质 中技校进修一年地质知识,加倍努力算入个门。全家从祖籍迁到E市。兄妹一下从山里娃变成了城里娃,吃的、穿的、住的、行的都发生大变化,美死了孩子们。
日子好起来,可娟子妈还是老本色,持家很勤俭,从来不许孩子们浪费。自过江前方雷回家又上前线,妈立即用爸留下的钱,送大哥上学。大哥知道家境贫寒,学习惊人地刻苦,颇有悬梁锥股、萤雪夜读的劲头,名次总 是年级第一。到了E市,照爸的心意,小学还有一学期,自己自学了功课,直接考取了E市师范学校,娟子那时刚两岁多。
方雷是地矿大队主要干部,县团级、分管党务和后勤、思想政治,按规定可以不出野外,可方书记还是部队老习惯:基层指战员不上前线,党务工作怎么保证战斗胜利;后勤工作怎么支援前线。所以,他不管其他领导, 自己每年必随队出野外,出队收队随队走,偶尔回来开个会,听传达上级精神。
一九五四年一次在江月乡附近施工爆破,导火索已点燃,突然冲出一群牛和几个放牛的孩子,一辆满载旅客的大客车也急冲冲开了过来;爆破点并不远,能量很大。方雷急了,又挥红旗拦车,又喊孩子,又试图拦住牛群 。牛群听到车鸣人喊、见到红旗挥动,一下撒了野,最野的公牛直奔拿红旗的方雷和两个惊慌失措乱跑的放牛娃,眼看牛就要顶到他们,方书记从横里猛冲过去,一把推开两个孩子,可牛角已经顶上方雷,在地上推了十几米 ,猛地狂挑,把方雷挑下悬崖,肚子上肠拖满地、鲜血直流。
待方鸣随大队车赶到时,只听了爸爸临终的遗言:一、不给组织添麻烦,不提任何要求。二、方鸣毕业举家迁江月乡,这里没小学,办学教孩子:我就葬在小学背后,陪着、看着你们,咱方家本来就是山里人。三、娟子 未得父爱,千方百计供她上大学,变变方家“一穷二白”的命。如她不怕吃苦,可到峻岭的母校——资大读书。到山区找矿,致强国家、致富山里。四、我一生,前面太穷,后面打仗,没给你们攒下什么,这战斗英雄奖章代 表我一生,谁把方家的命改变了,交谁保存。说完,方雷安静地离去。
爱夫胜于命的妈妈,哭的死去活来,两人相守大部分时日,家贫如洗,共同挣扎在死亡线上,大自己十岁的丈夫,那种在煎熬中的体贴和关爱,是支持她共赴生死的精神支柱。两人分别的日子,自己虽无文化,可深明大 义。丈夫打仗为穷人,丈夫流血为翻身,一日回家探望也顶得多日相守。日子才好起来两三年,你又因公撒手而去,留下幼小的孤儿寡母,“啊,妈妈,您的命真苦,太苦了。”
父亲的遗训,儿子坚决执行。那时,方鸣才读完师范三年级,还有两年毕业,利用爸的抚恤金,又读了一年,这一年是一年读了两年的书,五年级课本,抓紧自习,有问题找老师答疑。老师们了解了方鸣和父亲牺牲的情 况,深受感动,乐意帮助方鸣,由学校特批,允许方鸣期终同时参加两年级课程考试。结果,四年级课程考全年级第一名,五年级课程考全年级第五名,提前一年获得小学师范毕业证。并谢绝E市多家有名小学的争聘,举家迁 往偏远的F县江月乡。遵父训办学,在E市留下个“傻瓜人才”的名声。
丈夫的遗言,为妻毫不含糊。再困难不向组织政府开口,一年后,方妻退掉公房,携全家迁居贫瘠的小山村,山里来山里去最终落户在大山。江月乡,所谓乡,不足三十户,辖管范围广,地广人稀。
青山埋烈骨,
地贫人深情。
遗训别繁华,
育才告父灵。
村里看从城里自愿来了个教书后生,又是为保护本村孩子和牛群殉职的方书记一家,非常热情,由全村人同意分给方家两亩山地。妈领着全家又开了两亩荒地,伺候这四亩薄地,过着清贫节俭、相依为命的生活。
“亡父大哥半个父”,一点不假,十八岁的方鸣过早挑起方家家长的重担。
“文盲伴随愚昧”,十八岁的方鸣勇敢挑起在这贫乡僻壤扫除文盲,消灭愚昧的荣任。
办学先建校,无可回避。乡里把以前的旧祠堂,现已破烂不堪的大破屋给了方鸣:
“你拾掇拾掇,当学校吧。”
破屋里除堆了些不知哪个年代的破废料,能用的材料却没有。
讲台黑板、课桌板凳、简单教具、书籍课本、纸笔作业、边远山村孩子的床被炊事、教室隔断、体育操场,乃至用水厕所——办个再小的小学,也是百废待举呀!要紧的是钱,要命的也是钱,最简陋的学校,那钱也无处 寻啊。父亲所剩全部抚恤金,这几年省吃俭用的一点储蓄妈都交给方鸣:自己少得可怜的不定期工资全投了进去,自己在家混着吃用;跑断腿,从县里、乡里争取到抵不上那点剩下抚恤金的建校费,也是杯水车薪。
学爸熬艰难,自己动手,方鸣学开了木匠。说服村长找了几个年轻人,放了几棵成年大树,帮着破成厚、薄两种木料和木板,搬进了大破屋,这破屋四面可出可进。只好召开大会,乡长明令宣布;所有材料是为娃娃们读 书建校、谁也不许去拿去偷,发现哪家有同样材料,一定严罚严办。为了材料不丢失,大哥住进了大破屋。
鸣跑到县城家具厂,向厂领导说明:愿干重活,不拿工资,只求学点手艺。厂家为方鸣诚心所感,让他跟几位最好的师傅当下手,学着划线评墨、调胶拼板、刨板刨线、榫头榫眼、拼接成型、打砂上漆等全部流程、工序 ,并请教要买哪些必需工具材料。又跑到盖房子工地,观察、请教泥瓦匠如何调和泥灰、砌砖垒墙,留窗开门、敷泥抹灰。悟性像爸的方鸣,整整在县里学了三个月,带回了最必须的木匠、泥瓦匠工具、材料。
回来后,吃住在学校、没日没夜在大破屋里面,打桌凳、做通铺、垒隔断、开门窗……妈派十二岁的婷姐做方鸣下手兼通讯员。妈忙家里一摊,稍得空,就牵着娟子,领着黑哥到学校帮一把手。打隔断买不起砖,方鸣正 犯愁,妈建议用竹子编竹墙,上面敷泥抹灰也很实用,以前在大别山老家就是这么干的,还主动请缨。
“把编篾墙的活交给我,鸣子你集中精力做别的。我去找村长,明儿个找人帮我砍竹子,背到家里,我在家编快得多,编好一档送一档。要让你爸的篾匠活也为建校办学作贡献,他在后山看了肯定高兴。”
娘儿俩又议论开如何解决口粮问题,方鸣说:“我已向乡、村申请拨五亩地给小学,我再开三亩。”
“开荒地,还是全家动手;我再把家里的地划一亩给你,你这儿娃儿多。九亩地,七亩种粮食,两亩种菜,就可以实现寄宿的娃带一半,减一半口粮。”妈又出主意。
“干脆,妈来当副校长,管后勤。”方鸣笑道。
“使不得,妈大字不认几个当小学副校长,不让人笑掉大牙。”
妈也开心说笑。
多少困难,方鸣和妈默默承受,克服一个,前进一步;百废待兴,妈助大哥一件一件建兴,干成一件总少一件。没有坐等、没有怨言、没有灰心、没日没夜。
俗话说:“有钱难买‘情愿’。”牢记夫言、秉承父训,娘儿俩为江月小学什么都心甘情愿。
让全家意想不到的是:天外飞来方鸣一位好帮手。阮静是往县城东去邻乡的一个女孩,年龄比方鸣小五岁,从小想读书想死,硬是哭着闹着让她爸把她送到县里小学念完三年级,后来实在交不起学费,辍学在家干农话。 不知她怎么听说江月小学对贫苦孩子可免学费,口粮也减半。
那天,很早,十四岁的阮静,把自己拾掇得很清爽,两条辫子一甩一甩跑了来。方鸣正在给篾墙敷泥,这泥是边敷边掉,搞得一脸的泥,校长妈正好又送来一挡篾墙在外面。
阮静有礼貌地问妈:“大妈,校长在哪里?”
“什么事?”妈眼睛一亮,好秀气的姑娘。
在农村,十四五岁就是大姑娘喽。
“我是邻乡的,想问问,能不能来上学。”姑娘直率地答。
“在屋里。”妈希望她去找自己儿子。
阮静进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像校长的,只有一个抹泥的小工在抹泥。奇怪地退了出来:
“大妈,里面没校长。”
“我就琢磨着你可能找不到。好,我帮你喊。
鸣子,外面有人找你,出来一下。”
“唉,就完,让他等一下。”
“我琢磨你不认得,这不马上出来。”妈友善地笑笑。
方鸣一脸一手的泥跑了出来:
“妈,谁找我?”
“你就是校……校长?”阮静大吃一惊。
“是呀,正是在下。姑娘有何公干?”
“怎么可能?”爽快的阮静不能接受。
“怎么不可能。你以为校长都是老先生。”
“你读了几年书哇?”阮静很不信任,下面一句话没说出口:
“就来教别人。”
“你是不是县教育局的,来查我户口和身份。不过我还是告诉你:本人E市师范专科学校应届毕业生,倒是初来乍到。”方鸣是个好脾气,并不生姑娘的气。
阮静一听E市师专,那她原先读那个县里有点名气的小学的校长,不也是E市师专的,马上有点肃然起敬:
“对不起,校长贵姓?”
“姓方,叫方鸣,是我儿子。”妈在旁看姑娘对自己儿子态度有了转变,忍不住插上一句画龙点睛的话:“姑娘,别小看他,他可是E市师专的高材生喽,破格提前一年完成学业!”
“真的呀,太神了!我就是找您,我尊敬的方校长。学生阮静,没想到您这么年轻有为,实在失礼,请接受学生三鞠躬!”像训练有素的小学生,立正,三鞠躬。
校长妈马上进屋给方鸣端来一盆水,有意要把儿子清洗一下给姑娘看看,对儿子说:
“人家那么懂礼貌,又大老远跑来找你,你像个泥猴似的,也太无礼了。”
“阮静,对不起,我洗个脸。”作为校长,对学生名字只说一遍就能记住,方鸣并不明了当妈的心思,只觉得妈讲礼貌的话是对的。
阮静是个热情爽朗的性格,方鸣边洗脸,她就说开了她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