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声音
我听见我在说。我一下子就发出了声音
这是一滴水和一只猴子能做到的事
我听见杜鹃和蛙的声音，萤火虫
蛇的声音，风的声音
树枝、灌木叶以及尘土与苔藓下岩石的声音
这些声音都是由我发出来的，或反过来说
所有人的声音已被整个儿的山概括了
山之外，有衣衫鲜艳的男男女女在钢轨上
跑来又跑去，但那是阒然无声的
当我开口，我在口腔的打开与关闭之间找到了
那种水穷云起的声音
2.进山
有一次是在夜里进山的，感到山体与云层
联成一片，滴水和水流的潺潺之声令人摇撼
现在是在暗中，有一种翅膀的扇动越来越响
这儿，那儿，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就像读一本假想的书，书中描述了一次盛大而静穆的游行但那不过是对这一次与另一次的什么作了一番暗示从低处到高处，从山的一侧（阴）转到山的
另一侧（阳），绕过树和树，从水的此岸直直地趟过去在山上宛如岛上桌上和舞台上，必须将重心下移、下移趴下来四肢着地，抖开满身的虱子奔跑
3.溪
又一次，水流引起我们的注意，我们来到溪边
只好让那飞过几次的蛱蝶再飞一遍
那些冰川、土地革命，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鹅卵石更加地光滑、圆润，攥着并将它松开
就好像回到往昔岁月，细细察看自己的
双手，比鲑鱼从大海里回来
飞溯湍流还要令人心惊！的确，这已不是
叠一只心形小纸船让它漂到龙宫银河去的时代
激情与幻想，也已不再是一种蛮不错的应急手段莫非还有人想着袖手旁观──在更为粗暴的野餐中4.云
越过烟囱看一抹闲云悬挂于远树，纤尘未动
一时间满布穹隆
设想云的谲幻与娴雅是深蕴了一个卡通精灵
云便淡漠，消融于空茫
只有木纹山廓移入眼帘，如一群
风中静卧的走兽
云亦浓稠随滚滚磨墨之声，造化的大手笔
书写清新而不遗一丝墨迹
当思绪逸远，又见那如兰之云从疏竹间斜仄而来逆行于一溪清流
5.上山
上山是不必要的，因为既然已在山中
山的奇妙之处在于我们可以不上山也不去下山
几个年龄越来越大的大人呼哧带喘
还东倒西歪，竟遭到早先在山脚痛哭流涕的孩子的哂笑我们耗尽这个上午的体力，登爬到山顶
只是为了把个无穷无尽的鸣凤之山来个众相尽览正如我们穷尽一生的努力，难道仅仅是为了
把死亡来临的日子推捱到暮年？
山的奇妙之处在于我们可以不上山也不去下山
登高是错误的，因为既然已在山中
6.蝶
许多年前就是这样那喻为小小请柬的一只蝴蝶
被投寄在郊外的草地上
它的色泽明艳舞姿翩跹
在矮小的植物上飞翔，或者栖歇
一只蝴蝶又是那样准确地闪入那捕捉的大手
之中，然后落入一个不知所终的废纸篓里
想想那个远离城市远离风雨更远离如今的好日子我的姿态紧张，面容柔和
但即便是立在窗前家中的餐桌之旁
我也是，一个正在跟踪父亲的人
7.那人
山的某处，有一位养乌鸦的养獾的人
有一个种植柞木和荞麦的，我听到他独自
模仿世界各地的男婴鸣叫，在通俗易懂天空
和胡搅蛮缠灌木以及有着膻腥之气的草丛间
那人，一部分酣然而眠，一部分做梦
一部分在与七八个秋天眉来眼去惊鸿一瞥
又在这个晚秋定格；交尾的蜻蜓，跌跌撞撞的小翅虫然后转身（意思是好奇心庸俗），这山中苦熬草药之人已隐而不现而我所遭遇的，尽是些香客（不走运的农民）或者与我一样刚刚告别鼻炎，在光天化日之下逃入风景的人
8.夜鸟
寺檐上风铃未动，夜鸟却持续地飞临
那巨大的气流掀开屋顶
从人们的躯体上滑过，一小角星空
悠悠覆盖下来
夜鸟飞临，寂静更其寂静
使人们的睡眠，亦愈加深沉
夜鸟从大地深处吸出自己久埋的影子
之后，溶入迷蒙的山廓
院子里叶落如雨，睡眠的人们随即醒转，满嘴鸟语通往远山的小径，在月下洁白、柔软并缓缓飘荡起来
9.色
前面的坡地上喷出了白色、棕色、红色和橙黄色给我们这帮要锁定山色的人一点颜色瞧瞧
我们在山间小道上漫步，品尝这景象，在日落时我们的心灵虽然抽象但还是被眼神的混浊暴露了从车到别墅，到豪华厕所，咀山珍海味像嚼零食这就是预测力！虽然这山中也是衰与荣，一草吞一木一个动物生吃另一个动物，但食物链的尽头
虎和狮子已被取代
我们来自于6和18疯狂交媾的地方，鹧鸪的一声啼唤触及我们的耳膜再反射回去时，那只发声的禽鸟已经死亡
10.雾中
赶路的人在群山上打转，漫天的大雾
雾中的沙沙声从峡谷里涌出
带来你的夏季早晨、野兽，以及形形色色的花朵伸手把空气中的柴门推开，你伸出手推开人群
一排黑黝黝的树，白雪的清香，雾
是由下往上消散的，更高处，光与影的错动
集市，一个海洋商队洒下一串桔色的亮斑
又一团雾滚来，滚近你的身旁
闪出莹澈眼光：遥远的，一列深红的火车车头
像马鬃，散发着雾气
11.雾
你在雾里行走。雾寂静。你捡到
一只粟实，就想起半根枝桠，一片丛林
或者踢飞一块石头，群峰便于刹那间
沉陷，但是你所预感的一泓大湖———
也许仅仅是一滴露珠
刚够打湿自己的鼻尖
雾寂静。静得不允许你再有一丝一毫的
杂念。这时候，一声苍老的咳嗽
低沉、混浊、旷远，从雾中
那样真切地传来
12.海景
初到海边的人是被易容的人，旅游客车上
静默、晃荡，一只只倾斜的杯子
他们完全淡忘了被抛落在后方的几粒城市
──那儿，居民们不是人，而是木刻的动物
或者反过来，人类的生存与历史之外，那绝不浸润现实的液体仅仅是关于鸟和鱼的哲学，戏剧与挫折的布景者，始终有一根慌张指头，在斑贝的抚摸下痉挛，如此扭曲与粗糙然而也许，只是个普通日子，某个被镜面阻挡的早晨光线透过桉叶投下浅浅蓝影；但是她，纤细、操纵眉笔的女子微笑、恍惚、凝视，她的虚构超乎一切之上
13.下山
下山也是错误的，如果你真的已经上了山
随时随地，在山中，拐一个弯不就够了
在拐弯处我又碰到那个坐着乞讨的女孩，山民的女儿我曾向她打听上山的路，为此我付给她一块钱
记得有一回，我在武汉市汉阳区鸽子口邂逅一名青春美少女我向她打听到“汉阳”去怎么走（她愣了）
那是轻佻的和可笑的，与我作为一个形而上的人在全国各地打听去往祖国的道路有所不同
现在是下山途中，我的错误是向这位小女孩要回了那一块钱中的五毛，她轻轻递还给我──就这回事
14.飞
飞的感觉从歪歪斜斜开始，而后是一些轻盈盈的东西陆陆续续地向深深的山洼聚集
肥胖的锦鸡没入更深的长草，那山体，那些紫丁香和苜蓿，那些人都是歪歪斜斜的（包括尾巴，包括奇形怪状的房子）一只蛱蝶从清冽而宽阔的溪流上（中间不停）飞来而后是山色，那青灰到金黄再到深褐的细微变化的那种飞如果是一片秋叶就会越升越高，如果是短耳野兔就会飞入土中，再作为飞狐从一本打猎的书中一飞而过要么就是在手机之间飞来飞去（有雨的气味）的燕子，还有纯水中的蝌蚪蘑菇云后第一次爬行的蚂蚁，或者，那将人类遗嘱谱上旋律的动作
15.吟咏
突然，仿佛浑身过电一样，我毫不羞惭地意识到我的到来恰如其分，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有时候我（庞德）走出地铁车站，在发光的墙下站立觉得有人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头，原来是孟浩然他仍把水边的汽艇比作月亮，天边的灯柱比作小草他说鱼骨天线上的月光产生了夜的沁凉，他将茫然若失的感觉吟咏为一种朦胧的清幽。正是这种时刻，我听到布衣沾上了苍苔的王维还在林中与那个老头笑骂着而老哑住过的空石屋外，寂寂绽放的芙蓉又兀自寞寞地凋谢了或者从高崖上偶尔落下小石子，它落下来，不会有一点儿回声
2000.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