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不知不觉落入了地平线。起风了,闪烁的沙砾变得暗淡无光,天空如锅底般倒扣在茫茫的戈壁滩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细微的沙砾被吹离了原来的位置,不远处那些低矮的植物正在迎风而动,因为刚刚刮过一阵巨大的旋风,所以植物上变得光秃秃的,本就稀疏的叶子全都掉光了,突兀的枝干像是被人硬生生剥了皮的尸体。
没了逃走的力气,没了生的希望。随着夜幕的降临,苏小棠已不指望那只雄鹰能再次飞回到这里。她用尽力气将头发束了起来,并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她希望自己死得干干净净,不希望披头散发地去见自己的奶奶……
如果淖达塔寻到了布和叔叔,应该早就回来了,可现在依然是杳无音信。难道淖达塔也迷失了方向,或者它压根儿就没有寻到队伍?金戈心中的希望越来越渺小,他时不时地盯着天空看,夜幕降临,黑夜来袭后,他们距离死亡也就不远了。或许野狼重新围攻过来,或许会被活活冻死、饿死、渴死在戈壁滩上,甚至能想象到死亡后的样子——三具干瘪的尸体慢慢被风干,变成真正的木乃伊。
黑暗中,能听到阿哈唉声叹气的声音,能听到女孩痛苦的哀号。巴图心急如焚,我亲爱的朋友——淖达塔!你飞离了我的怀抱,你的翅膀直冲云霄,可曾看到我凄苦的等待,又可曾看到危在旦夕的朋友。回来吧,回来吧,我的朋友……巴图将双臂环绕,他还在热切地等待着淖达塔的归来。
黑夜终于降临了,今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有的只是寒冷和饥饿。
此时,巴图和金戈以及苏小棠紧紧依偎在一起,他们用身体互相取暖。但这样的温暖却犹如卖火柴的小女孩那微弱的火苗,除了期盼的希望外,身体还是在瑟瑟发抖。
能听到牙齿打架的声音,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战栗和冰冷。尤其是苏小棠,或许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她的头时不时地垂落下去,眼皮时不时会碰到一起,此时的她真的看到了奶奶,慈祥的奶奶正朝自己慢慢走来……
金戈知道,这姑娘一旦闭上眼睛,身体内的精气神儿一泻,她就永远不会醒来了。金戈用胳膊肘使劲捅苏小棠,虽然嘴唇干裂,但他还是哑着嗓子问一些问题,“喂!胖丫头,你怎么会来沙漠?”
虽然苏小棠是圆脸,但谈不上胖,夏天穿衣服很显身材,但要是冬天穿上厚重的棉袄,给人的感觉真像是胖了十几斤,所以她最恨别人说自己胖。这男人竟然喊自己胖丫头,这令苏小棠非常气愤,虽然很想睡一觉,但还是忍不住顶嘴,“滚,滚一边去,你,你才是胖丫头。”苏小棠用尽力气,有气无力的回道。
金戈知道这丫头着了道儿,行!只要能顶嘴就说明还有一口气在,看自己的小把戏得逞,他继续用“胖”刺激着苏小棠。说来也怪,只要金戈这么一说,苏小棠就立即回嘴,两人说话虽然有气无力,语调也异常缓慢,但这茫茫的戈壁滩似乎不那么令人感到害怕了。
但这种断断续续的交流也仅仅维持了半个小时。最后,金戈实在没力气说话了,而苏小棠的情况更糟,不管说她怎么胖,怎么难看,她就是不吭声。金戈着急了,他依然用力捅苏小棠,可却听到了“嘭”的一声。他和巴图心中顿时一惊,摸索着向她的方向抓去,却触到了苏小棠冰冷的胳膊。
“姑娘,你醒醒,醒醒啊!”金戈半跪在僵硬的沙砾上,嘶哑着嗓子喊道。
过了良久,终于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我,我看到奶奶了……”
听了这话,金戈顿时大喜,知道她还没有死,这才慌忙将她抱起来,然后不顾一切地搂在怀里,喘着最后一丝气儿说道:“现在命最重要,顾不了什么男女有别了,你就当我是畜生吧。”苏小棠僵硬的身体在慢慢复苏,身体有了那么一点点暖意,内心也似乎开了花儿,她突然沉醉在了最后那句话中——你就当我是畜生吧。
这人真怪,还有这么说自己的,苏小棠在黑暗中竟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因为她知道,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即使是畜生也是个好畜生……
突然,黑暗的天空中传来了一阵阵“唳,唳”声,这声音冲破耳膜,却是生的希望,巴图费力地抬起头,他知道自己的朋友终于回来了!
当淖达塔俯冲而下的时候,巴图和金戈听到了悠扬的驼铃声,这阵阵清脆的声音响彻在空旷的戈壁滩上空。没错,骆驼来了,布和叔叔送来了生的希望。
循着鹰的声音,布和终于找到了三人。当手电筒照到三人的脸上时,布和顿时吓了一跳,尤其是那名女孩儿,脸冻得发紫,生命已经垂危。他慌忙从骆驼上下来,一句话不说,先是将两个牛皮袋子扔到了金戈和巴图手中,然后又从骆驼背上取出一个小碗,将清水倒入碗中,轻轻送至女孩儿的嘴唇。温泉的来临,让苏小棠那张饥渴而干裂的嘴唇终于得到了滋润。
巴图和金戈终于喝足了水,又吃了布和叔叔带来的干粮,这会儿感觉好多了。苏小棠却已昏迷过去,布和叔叔取出毛皮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又将一碗水放到金戈手中,这才说了第一句话,“都给她喂下去……”金戈会意,接过了小碗。
趁这个机会,布和说出了队伍的情况:当金戈和巴图返回寻找女孩的时候,布和带着队伍继续前行。巧得很,走了约一个小时后,他们竟然寻到了一处破旧的寺庙,布和顿时大喜,领着队伍到寺庙中躲避突然而至的旋风。
听到大家都平安无事,金戈叹道:“也怪我命不好,寻到女孩儿后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把我们三人吹滚了几个跟头,并且大风瞬间把来时的脚印给覆盖了。我当时心里着急,想尽快赶上队伍,慌忙中竟走偏了方向。唉,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不过,幸好在风暴来之前我们躲进了汽车里,这才保住了性命。但没有水和食物,我们走了一会儿后只好原地等待,并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淖达塔身上……”
说到这里,金戈的声音中透着惊喜,“哎,没想到这只鹰真把您给引到了这里,真是太神奇了!”
布和点头,缓缓说道:“我们一切都安顿好了,却左等右等不见你们返回,顿时心急如焚。”说到这里,布和转头看看淖达塔,并轻轻抚摸着它的羽毛,高声道,“当听到天空雄鹰的鸣叫时,我以为巴图回到了我们身边。但是,蔚蓝的天空却只有一只孤单的鹰,它灰色的眼睛不再放光彩,它的目光在向远方眺望……我知道,它是在告诉我巴图的位置;我知道,淖达塔为我带来了你们的讯息。于是,我骑着骆驼赶来了……”
一碗水灌下去,苏小棠的头终于动了一下,金戈大喜,知道她暂时闯过了鬼门关,声音也提高了几倍,“布和叔叔,实在太感谢了,如果再晚来一分钟,我们都玩完了,哈哈。”随后,金戈又疑惑地问道,“布和叔叔,骑马会比较快,您怎么乘着骆驼来了?”
“马匹受惊,全都不见了踪迹。”布和的声音弱下来,他是草原猎人,对马儿有特殊的感情。
知道了缘由,金戈也有些伤感,但更多的则是焦急,“我们在斗死亡之虫的时候,马匹身上的水袋洒了,我记得还有一点水放到了骆驼背上。难道都被您带过来了?”在戈壁滩中,水是生命之源,金戈自然知道它的重要性,如果驼背上的水都被自己喝了,那队伍怎么办?
知道金戈在担忧什么,布和拍拍他的肩膀,朗声道:“我早就说过,萨满神会庇佑我们的,剩下的水我全都带过来了。但你不用担心大家,因为我们在破庙中寻到了一口井,里边装满了清澈的水。”
“哈哈,还有这么好的事情!”寺庙中竟然有一口井,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再也不用担心水源了,金戈突然开怀大笑起来。
“天不早了,我们快点去和队伍会合。”看到旁边的姑娘苏醒过来,金戈和巴图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布和在旁边催促。
金戈点头,他们把苏小棠放到了驼背上,三人步行,乘着夜色原路返回。
当布和带着金戈回到那座破庙前时,金戈不禁惊讶万分。看着寺庙残破的围墙以及锈迹斑斑的大门,还有那拾阶而上的道路,金戈真怀疑是否回到了哪座古城。这座寺庙实在是太大了,如果将它恢复原貌,足可用气势磅礴来形容。
步入庙门,一栋栋高大的建筑被深深埋到了沙砾泥土之中。它们更像是一棵棵巨树,将自己的根系狠狠地扎在了泥土中。里边的建筑千奇百怪:有的向左倾斜,有的向右倾斜;有的泛着红色,而有的则像是千疮百孔的尸体,身上的皮被戈壁滩的风全部吹走,只留下了锈迹斑斑的躯壳。
脚下凹凸不平,有沙砾混合的坚硬土地,也有凸出来的巨大石块,更有大腿粗的横梁挡在前面。金戈一不小心跌倒在地,头磕在了一块石头上,当红红的血丝缓缓流下来时,他听到了一阵阵的怪叫声,金戈猛地抬头,黑暗中看到了一双眼睛!
“啊,啊,是你,是你啊!”从身后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人,金戈一看鼻子都气歪了,这不是于洋吗!
“你个臭鱼头,差点吓死老子!”虽然嘴上这么说,金戈心中还是百感交集,差点就再也看不到兄弟了,这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于洋听金戈这么一说,却没有像往常似的和他斗嘴,而是大笑起来,“啊,是你,是你啊!”
“行,这小子高兴傻了,哈哈!”平时于洋就爱闹,金戈没和他多啰唆,而是催促布和叔叔赶紧带着他们去找大伙儿。
可是,就在他们转身的时候,却又看到了几个人,他们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金戈一看,人都到齐了——朴振宇、亚伦、其其格。
巴图看到其其格,竟然喜极而泣。是其其格给了自己力量和勇气,当被寒风包围的时候,当干渴和饥饿充斥着身体的时候,他总会看到其其格红色的身影策马而来……女孩儿,是他心中活着的灵魂。
想到这里,巴图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并紧紧握住了其其格的双手。
其其格的眼睛看过来,黑暗中,她的神情中却多了一抹诡异和难耐,当感觉到巴图手掌的温度时,她却僵硬地抽回了手,随后竟以于洋的腔调喊道:“啊,是你,是你啊!”
短暂的沉默过后,巴图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金戈和布和叔叔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曾经熟悉的人们完全变了模样,他们紧紧盯着金戈等人,像是野狼看到了最好的猎物,又似乎是干渴的人们终于找到了清泉般,眼睛里的贪婪和欲望令人不寒而栗。
少顷,金戈拉起巴图的手就向后退,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只见其其格突然扯住巴图的胳膊,嘴里大声呼喊着,“啊,是你,是你啊!”说话间,亚伦和于洋竟然也围了上来,三人将巴图团团围住,嘴里呜呜咽咽地喊着,“是你,是你……”
没能将巴图救走,眼瞅着他被于洋等人架起来,并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金戈急得直跺脚。他扭头冲布和叔叔喊道:“真他妈的着魔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龟孙子要把巴图兄弟送到哪里去?”
黑幕笼罩了残缺不全的断壁,刺骨的寒风不断袭来,刚刚奔走时流淌的热汗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阵阵不安和焦灼。布和的脸色发黑,他一言不发地握紧了手中的弓箭,并快速跟了过去!
金戈紧随其后,为了以防万一,他悄悄从骆驼背上抽出了老连长赠送的那杆枪。
近了,越来越近了,能看到于洋等人的身影,能听到巴图奋力扭动中伴随着的高呼声,“其其格,其其格,我是巴图,我是巴图!”可是,呼声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其其格的脚步反而越走越快,带着巴图来到了一处废墟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露出了半张脸……月光下,这座高大的古建筑即将被沙土淹没,但从那残破的砖瓦和粗大的横梁中依然能看到它当年的辉煌和雄伟。
只是,这些都不是金戈所关心的,因为他的视线被不远处的井吸引——这是一口直径约一米的深井。站在金戈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井中的水泛着微亮的光泽。
就在金戈愣神的工夫,于洋等人终于停了下来。他们将巴图捆绑后放到一边,然后几个人则贪婪地喝起了井中的水,像是喝不够似的,他们一直用手捧着水喝,直到肚子溜圆才直起身体。
布和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凝眉思索,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推推金戈的肩膀,若有所悟,“水,这水不能喝,有问题。”
其实,不消布和提醒,金戈已经看明白了一切。这潭清水透着怪异——喝过水的人全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连于洋都不认识自己了,嘴里一直念叨着,“是你,是你……”不止是于洋,所有人都在念叨着同一句话。
他们抓巴图来这里做什么?这才是金戈最为担心的事情。本想趁着他们喝水的工夫把巴图救下,可朴振宇和亚伦却在旁边死死盯着,一点儿下手的机会都没有。
等到他们喝圆了肚子,这才听到几人嘴中又念叨起来,“是你,是你,是你……”低沉的嗓音合着拍子响彻在茫茫的戈壁滩上空,听起来让人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朴振宇和于洋突然抓住了巴图的胳膊,其其格和亚伦则在后边猛地向前一推,巴图的头突然扎向了那口井!因为毫无防备,巴图被水呛住了,他不停地咳嗽起来。
巴图感觉身体非常难受,他的头抬不起来,视线只能落在水面上。微冷的夜色下,巴图能看到水中的影子,甚至还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啊,没错,他看到水底有一副阴森的骨架,它四仰八叉地躺在那狭小的空间里,但嘴上却带着诡异的笑容,手指向高处,像是也在说:“啊,是你,是你……”
“阿哈,救我,救我!”当巴图确定水底是副骷髅骨架时,他顿时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并开始奋力挣扎。
但他一个人的力量怎么能敌得过四个人,巴图的头被硬生生按到了水里边,又猛灌了好几口井水。巨大的恐惧和恶心让巴图惊恐万分,他仍旧在挣扎,仍旧在喊着,“阿哈,救我!”只是声音却越来越弱,最后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了,因为巴图求救的声音似乎变成了,“是你,是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