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气候突变,不是阴雨霏霏,就是转眼昼如涂墨,一天傍晚还下起了冰雹,鸡蛋黄大小,砸坏了无数的玻璃、轿车,还有脑袋。
从自然气候联想到政治气候,陈怀丙嗅到了空气中一股浓烈的味道:不妙。这几天陆续接到饭局的邀请,先前那些“出走”的企业一把手,很多都悄然回来了,且纷纷向他打听“狮子王”。
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晴朗的天。这是周六的早晨,陈怀丙来到家附近的公园散步。两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出现在面前。其中的一位态度平和却口气坚定,请他配合组织完成一次调查,然后就被请上了一辆轿车。大约半个多小时,轿车开进一个有士兵守卫的院落。下车后,他跟着两人走进一座灰色的三层小楼,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这里陈设简单,一张办公桌,一排卷柜,一对沙发,中间是个小茶几。一个40多岁的男人坐在沙发上,与他对面而坐,另有一位年轻的女子,坐在办公桌里,拿着笔和本,准备记录,旁边是一支录音笔。
“陈总,我姓范,你就叫我老范吧。”老范随和地说。
“老范同志,我不知道你们找我来……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请你来是想了解一些情况,耽误你休息了。”
“没关系,要不然我们企业周六也不休息。”
“你是不是代表德道集团送给牟东海一幅画。”
“是的。”
“直接送到牟东海的手里吗?”
“不是。我把画交给了他的秘书牛强,让他一定转交给牟东海。”
“那幅画价值多少?”
“140万。”
“有发票吗?”
“有。与画轴圈在一起了。”
“买画送给牟东海,是谁的主意?”
“于德水,他是我们集团的董事长、总裁。我是奉命行事。”
“于德水看过这幅画吗?”
陈怀丙犹豫了一下,考虑该如何回答才好。
“于德水看过这幅画吗?”
“时间有点长了,记不大清楚了。”
“德道集团花140万买画送人,最后谁签字付的款?”
陈怀丙再一次犹豫起来。
“希望陈总如实回答。”
“没有谁签字。”
“为什么?”
“140万不是个小数目,当时我们集团资金非常紧张,我就跟朋友说,能不能先拿画,后付钱?”
“你的朋友怎么说?”
“他跟画廊老板商量之后,那个老板同意了。他也清楚,我们这么大的集团,不会差他那140万。”
“你们什么时候交付的这140万?”
“还没有支付。”
“为什么?”
“刚开始我跟于德水说,那边不着急要钱,能拖就拖一拖。后来集团的资金又紧张起来,就一直没支付。”
“德道集团还有谁清楚这件事?”
“孙正,计财部的部长。”
“好。请你把买画的画廊名称、地址,还有你的那个朋友的联系方式写下来。”老范把一张白纸和钢笔放到他跟前。
陈怀丙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问:“我今天可以回去吗……家里还有点事……”
“写完之后陈总就可以回去了。但我们可能还要请你过来配合调查,最近你不要离开本市,手机也不要关。”
陈怀丙握着钢笔,看着白纸,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落笔。
老范说:“陈总,我告诉你,你送的那幅画……是赝品,价值不过2000元。”
陈怀丙瞪大了眼睛。
“你被你的朋友……或者那个画廊给骗了。”
陈怀丙握笔的手开始发抖了。
老范问:“陈总,应该想起来了吧……那幅画在送牟东海之前,于德水见到过吗?”
“没有。”
“请你把买画的画廊名称、地址,还有你的那个朋友的联系方式写下来吧。”
陈怀丙在白纸上写下:石方,东方画廊……
陈怀丙走出那座小楼,阳光刺得他头晕目眩。他窝火、恼怒、恐惧,他在路边慢慢走着,腿肚子发软。渐渐地,他想到了许多:那幅画价值不过2000元,德道集团与牟东海之间就构不上权钱交易了,于德水的“出走”很快就会变成“王者归来”了。他的“凡高计划2”也就成了白日梦了。他还不愿接受一个事实:石方一直向他隐瞒画廊作品的交易价格,从而将一大笔利润占为己有。刹那间,他感到了悲哀,老喽,玩不过年轻的啦。于是,他又愤怒起来,骂骂咧咧的,这小子耍我……真他妈的窝囊……找他算账。
他掏出手机给石方打电话,听到的是“对方已关机”,愈加怒火中烧,差点奔了东方画廊和黑石书店,当面戳穿石方的鬼脸。
周一下午,陈怀丙联系上了石方。他把见面的地点安排在市郊的一个废弃药厂前。一是他的心情不好,看什么都别扭,衰败的场景正好吻合了心境;二是他觉得到处都是老范的那双鹰眼,人多的地方让他忐忑不安。
石方把宝马开到一个杀虫剂的广告牌前。陈怀丙下了车,铁青着脸。
“老兄,看你选的这个破地方,像电影里的坏蛋接头似的。”石方下了车,四顾了一下,目光有些躲闪。
“你觉得自己还是个好人吗?”
石方似乎料到了他会这样说,也就回应了一句:“彼此彼此吧。”
“你知道上面找我谈话了,竟然跟我玩起了躲猫猫……有你的。”
“你是有所不知啊……这两天我的腿都跑残了。”
“跑残了?别是加入了基地组织吧。”
“老兄,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问你,那幅画是赝品,价值不过2000元,这你清楚吧?”
“赝品?”石方睨视着眼前已经方寸大乱的合伙人,“也有可能吧。”
“你一点都不惊讶?”
“惊讶什么?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认倒霉吧。”
“看走眼的是我。我看错了你!”陈怀丙暴跳如雷。
石方耸了耸肩。
马路上一辆大货车鸣着喇叭呼啸而过,那声音把两人都震撼住了,不由得转过身去看,直到它开远了,尘土飞扬。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平安无事呀?”
“老兄,我们都会平安无事的。”
“不会吧”,陈怀丙盯着石方,“我说那幅画是从你手里买的”。
这下轮到石方暴跳如雷了:“我说老兄,我们不是商量好的吗,绝对不能提东方画廊,还有我……而且我已经告诉你一个人的名字了,还有画廊……这些,我们都事先安排好的呀!”
“我们是商量好了,但我忘了……”
“你!”
“我?你还好意思指责我?当我听人家说那幅画不过2000元,我就六神无主了……我的‘凡高计划2’彻底完蛋了……再说了,我被人突然带走,带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去问话……那气氛,根本就没有我考虑的时间。”
“我们不是演习过可能发生的情形吗?”
“演习只是演戏,现场根本不是那回事。那个姓范的问话,一个接着一个,密不透风,让你必须跟着他走。稍有犹豫,他立刻就发现了。”
“看来,你是被人家牵着鼻子走了。”
“坏就坏在那张画上了!我说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见来人调查,原来就值2000元。哼,还行贿罪?逗人玩吧。”
“你是不是担心于德水要回来了?”
“哼。”
“老兄,冷静一点。现在我们必须相互信任……告诉你吧,我去找庄成了。”
“庄成怎么了?”
“这个浑蛋!他发现了藏画的仓库,把画好的那批画席卷一空。”
陈怀丙木然地看着前面:“我早就提醒过你,见好就收。人啊,不能太贪!”
“贪婪是创造价值的动力……当务之急是找到庄成。如果抓不到,那就只有在于德水回来之前动手……‘凡高计划’只能采取最后的策略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回来的路上,陈怀丙的方向盘有些把握不住了,把车停在路边,点着了一支烟。有那么一刻,他慨叹自己上了贼船,退票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