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水怒批《德道人》缺乏战斗力，王天乐不做一丝半点的抵抗，缴械了。那种场合，闭嘴是最好的防御。他埋头在记事本上快速地写着，实际上是一种掩饰，这样就避免了抬头接收大家的目光了。其实，一开始他还是蛮得意的，在于德水提到《问责制》的时候。《问责制》的全称是《德道集团各产业公司总经理经营管理问责制》，两年前由他起草，深得于德水的欢心。《问责制》的实施，标志着德道集团企业管理的日趋成熟——经他润色过的这句话，堂而皇之地印刷在当年的大事记上。
现在，他坐到于德水的对面，检讨自己对企业文化建设领会不深，一直想招聘一个企业文化部长，只是考虑集团资金紧张……
他在试水。
于德水顺水推舟。
“这里有个人选。”于德水拿起一本杂志，“这篇《价值观是企业的灵魂》写得好，一些观点颇有见地。看得出来，作者是有实战经验的，对美国的GE公司也有研究，编者按里说他在大连的某房地产企业供职……把这个史寒挖来。”
“史寒？”王天乐一怔。这个名字是第二次出现了。
“对。史寒的两篇文章我反复读了一下，感到他是一个很职业的经理人。”
“就凭两篇文章？”王天乐问，又马上意识到了唐突，补充道，“董事长，挖人容易，只要你看好了。”
“那好，十天之内我要见到这个史寒。”
“没问题。”
王天乐痛快地答应着，心里却痛苦不堪，为失去了对一个部门的掌控。大多数的哺乳动物用大小便的气味标示控制的领地，外敌不可侵入。职场上如果也可以的话，许多经理人怕是要以动物为师喽，管它环境卫生好不好。王天乐就曾私下里抱怨操心的事儿太多，累，可真不让他管事儿了，又像抽去了他一根肋条骨似的，疼。
“董事长，你说这个史寒对GE有研究，这很重要吗？”王天乐抚摸了一下肋骨，小心地问。
“既然你问到了，就提前跟你打个招呼……抓紧阅读《杰克·韦尔奇自传》，并组织管理学院研究GE公司的管理理念和工具。这个问题，过两天我再详细跟你谈。”
“好的。”
王天乐暗喜。他已经开始探究杰克·韦尔奇和GE了。大约两周前，他来找于德水汇报，小魏秘书让他在办公室稍等片刻。这个工夫，他发现写字桌上放着几本有关GE的书，书中还做了眉批。他默记下书名，下班跑到书店抱回这些书，挑灯夜读。他一边读一边揣摩于德水标注的地方，从字里行间听到的风声，呼啸而来。
“有时间要与李总多沟通，他在清华园受益匪浅啊。”最后，于德水嘱咐了这么一句。
王天乐知道，这是于德水在旁敲侧击他与李维励沟通得不多。当初，他一心以为自己会获得深造的良机的。针对培训人选，于德水征求他的意见时，他特别摆了个高姿态，说李维励最为合适。于德水当即表态，既然人力资源部也是这个意见，就这样定了。那一刻，他是哑巴吃黄连呀！
从于德水那里出来，王天乐的心里像有一群蚂蚁在爬，黑压压、乱糟糟。但，行动还是要迅速展开。执行力，在于速度和坚决。只要在十天之内，把那个史寒请到于德水的面前，就算完成任务。至于能不能留得住那个家伙，决定权不在自己。
金秋颖抬头笑了一下，其实只是嘴角稍微向上一翘。她说正要去看王天乐。他听懂了。她是要去安慰他的。他一甩手，仿佛牛身上拔根毛似的无所谓。
她说：“领导批评就是一种爱护，好好珍惜吧。”
“现在必须把爱护放在一边。”他神秘兮兮的，“告诉你一个……听了不许尖叫的消息。”
“除非恐龙跑到大街上了。”
“我刚才和程拾翰通了电话。”
“天啊！”她尖叫起来。
“狮子王提到的那个‘史寒先生’就是流浪在外的程拾翰。”
“真的吗？他改名字了？”
“史寒是他的笔名。”
上午，王天乐把总部的网管员叫到办公室，指着两本杂志，指示要顺藤摸瓜，下午3点之前务必拿到这个史寒的手机、电话号码……他简明扼要地讲了与程拾翰通话的情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她念叨着，迅速地拿起电话，急着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好朋友姜橙子。
“低调，低调。”他按住电话，看着她，“我去大连若能说服拾翰回来，皆大欢喜。如果他执意不肯回来，那也没办法。毕竟离开八年了，物是人非，也不清楚他现在的真实状况，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吧。”
“你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回来。听到没有？”
“听到了……但我也不敢肯定。”王天乐有些闪烁其词。
目睹了金秋颖盼望程拾翰回来的迫切眼神，他后悔未能把这个消息捂住。但，这又怪不了他。当他知道“史寒”就是程拾翰的瞬间，他也欣喜若狂，不可名状。一刹那，似乎幻想到了未来：两位同窗，加上金秋颖这位好友，三人拧成一股绳，这股力量谁能抗衡？可是眼下，程拾翰回来接手的正是自己以前的底子。说句老实话，这两年企业文化部像碗温吞水，不见起色。这个家伙一腔热血，要是熊熊燃烧起来，把这碗温吞水烧成了沸腾鱼香，云蒸霞蔚的，岂不是显得自己低能吗？
他注意到金秋颖盯着自己，忙说：“放心，我现在就想把那个浪子逮回来示众。”
“也不知道他结婚了没有，有没有孩子？”
“刚才一激动，忘了问了。不急，反正谜底就要揭开了。”
“他没结婚最好了！”
他笑她又惦念到了姜橙子，问：“你就肯定橙子在等他？”
“你长眼睛没有啊，难道看不出橙子为谁望穿秋水呀？”
“橙子……”他摇摇头，“有时候让人看不透。”
“好了，不说她了。”
她询问他与新换的女友进展如何了。他说就是个“试用期”，不准备签合同的。她劝他别再打情感短工了，浪费资源。他点头承认，今后不再海选了。
“发现新目标了？”
“正在寻寻觅觅。”
王天乐一直认为“最美的风景在远方”，可近来却悄悄地推翻了这一论断。因为身边自有迷人的景观。他一向秉持不在公司里找女朋友的，闲话太多，弄不好一地鸡毛，碍手碍脚，耽误前程。但这一次，他的坚持松动了，仿佛身临喜筵，已是十分饱了，偏又看到了好吃的，禁不住诱惑又伸出了筷子。
那天夜里，也不知道是鬼使神差还是走火入魔，他登陆德道集团内部办公网，输入管理权限密码，点开了赵小鱼的电子档案。他像只孤独的老虎，猛然发现了猎物。不一会儿，他又点开于德水的电子档案。看着看着，脑海里频闪出于德水注视赵小鱼的种种眼神——关切、厚爱、善待、温情、宽宏……
他反复琢磨了两份档案，一个隐秘似乎被撬开了缝隙：赵小鱼的家庭一栏空缺“父亲”；于德水的则“空缺”妻子和子女。
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这是老虎敏锐的嗅觉观察力告诉他的。
他记得十分清楚，三年前，他在于德水的办公室，汇报招聘的情况。他说总部面试了一位叫赵小鱼的女孩儿，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企业管理专业，还发表了一些文学作品，就是有点幼稚，人也太漂亮了。他还说美国发生过一起劳动纠纷：一个美女被公司解雇了，起因是她的脸蛋太靓，招惹许多男士千方百计地与她搭讪，工作效率下降，由她又引发了一些相貌平平的女雇员的不满……导致内部关系紧张，是非不断。
于德水不以为然，拍板了：“就让赵小鱼到企业文化部吧，《德道人》不是缺个主编吗？”
他又说方今雅也看好了一个女孩儿，叫柳立立，是赵小鱼的同学。于德水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希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都来德道。
“要让更多的人找到归属的感觉，天乐，人力资源部的工作任重道远啊。”
“我懂。”他信心满满，心里暖洋洋的。他看得出来，于德水是很认可自己的。
王天乐对于德水的推崇近乎膜拜，因为仰视而战战兢兢。如果不是这一心态，他就不会和盘道出草拟《问责制》的原委。他一直判定这是职场上的一大败笔。
《问责制》出台不久，于德水找他谈话，要给他压点担子，把集团总裁助理的工作担当起来。他大喜过望，又忐忑不安。面对于德水的语重心长，他不由自主地说出《问责制》的起草是源于陈怀丙的提醒，而“对连续两年亏损的产业公司总经理要无条件免职”这一条，更是陈怀丙帮他润色上去的。为此，他一直心怀愧疚，因为方今雅的辞职就与这21个字有关。于德水听了颇感意外，思考片刻，表扬了他的坦诚，并强调此次谈话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包括陈怀丙。
这个时候，王天乐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网管员进来交给他一张“史寒”的资料：
1999年，在上海灯塔书局任企划部经理；
2000年，担任总经理（三个月）；
2001年，在大连百盛房地产企业任总经理助理，兼任企划部、企业文化部部长；
此人是个学者型的职业经理人，在企业文化、客户价值等管理领域颇有建树；对GE公司管理之道进行过深入研究，观点独到，有建设性……
这些文字有点像刀锋，寒光逼人。
王天乐刚用杂志把逼人的寒光压在底下，陈怀丙进来了。这位副总裁笑容可掬，说董事长在会上的批评言重了，别往心里去。《德道人》还是很不错的，要戒骄戒躁，继续办好就是了。王天乐苦笑，把于德水要挖“史寒”的事说了。陈怀丙略微想了想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啊。”但其实，他与王天乐都属外来的和尚，也许是念经的时间长了点吧，倚老卖老，看着进来的新面孔就像肉中的刺，恨不得拔了去，安心。
王天乐在陈怀丙离开后，靠着沙发，反枕胳膊，斟酌着与程拾翰的见面：时间，地点，谈什么……关键是怎么谈。
手机响了，是姜橙子打来的。
“天乐，什么时候去见拾翰呀？”
一根刺势不可当地扎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