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方不想见的两个人,这一天,都见了。
一个碰上的,想回避却回避不了。
一个主动上门,躲不过去。
上午8点多钟,开车快到大道湾十字路口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德道书店,结果,发现门前有个女人,是方今雅——她站起来了?恍惚之间,车差点追尾,他急忙踩刹车,惊出一身冷汗。再看,那女人不见了。
惊魂未定。途径中山公园门口,因为堵车只好停下来,稳定一下。这时,方今雅又出现了——坐在轮椅上,由一个年轻女子推着,自公园里面出来——这回是真的!她脸色恬静,目光淡定。他的本能是想闭上眼睛,却目送着她远去了。一片叶子落在挡风玻璃前,枯黄的边缘,像火燎过的老照片,翻了几下,掉下去了,掉下去,掉在他的记忆里,又被火腾地燃烧了,一阵风,吹散开来,火花四溅,热的热,而那凉了的,点点都是干枯的血痕。
几年前的一天,石方将两封辞职信扔在地上。他不相信苦心栽培的得力干将投奔了一个月后开业的德道书店——他的眼中钉。他多次邀请几位极有号召力的畅销书作家来黑石书店签售,一一石沉大海,而据可靠消息,这些人将纷纷会聚德道书店,来给方今雅贺喜捧场。
他血气方刚,怎能咽下这口气?
他站在方今雅的面前时,她正在书店大厅与老马和万大姐说话。这两人都是出版社的资深业务员,昨天晚上他请他们喝酒,转眼又在竞争对手这里碰到了,那个气,无法发泄。
他请方今雅到店外,直言不讳:“我知道方总求贤若渴,但也不能下手太狠。”
她不紧不慢:“石总,你的人是来应聘了,但我有言在先,黑石书店的人一个也不用。图书城要在太原街开家连锁店,他们应该是去了那里。”
他半信半疑,又刨根问底:“请教方总,你说黑石书店的人你一个也不用,什么意思?”
“企业的血型不同,用人的标准就不一样。”
他认为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说:“一个月后,这个城市的书店业就是四脚朝天了。新华书店、图书城、黑石和德道,我真想看看未来是谁在制定游戏规则。”
“比喻得很好,四脚朝天,各走一边。”
他想走了,又问了句:“听说方总正在筹划一个美术馆?”
“石总的消息真灵。是的,就在书店一楼。石总要不要看看我选的画?”
“改日吧。”
“石总是不屑一顾呀。”
“不是不是,方总的眼光差不了的。开业的时候,我再一睹为快。”
“那也好。”她笑了,有点意味深长。
一个月后,石方万万没有想到,方今雅出手不凡,竟然将德道书店和德道美术馆演绎成了这个城市的一个事件、一个话题。
开业在即,德道书店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可就在一天早上,德道书店和美术馆成为电视、广播、报纸、路牌广告上的焦点和风景,人们眼睛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嘴上谈论的,都是它们的新闻、消息以及背后的故事。在电视节目里,方今雅侃侃而谈一个书店对一个城市的意义,要把德道书店办成城市的文化名片;在报纸上,她接受记者专访,阐述一个企业建立美术馆的目的,在于给家乡建设一道美的风景;她还接受一所大学的邀请做了一场讲演……一时间,她成了一位企业家,而且是一位漂亮的企业家。此前,这个城市里能够让大家记住的女企业家只有禾禾酒坊的总经理赵丹涵,现在,人们又认识了方今雅。她让众人眼前一亮。她的身上弥漫着一股书香和艺术气息。人们从她的身上开始翘首企盼德道书店和美术馆的开业。那几天的书店、图书城、黑石书店,销售额急剧下降,许多人都等待着要去德道书店。何况,方今雅表示,开业的一个月里,全场7.8折,购书超过80元的,7.5折。
石方傻眼了。
方今雅的动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打算看她开业后有什么举动,再伺机而动。可她把宣传攻势提前了,而且铺天盖地,来势凶猛,不留余地,一下子把眼球都吸引过去了。他与图书城的总经理坐到一起,两人感同身受,判定方今雅这是掏出了血本,打一场白刃战,目的是想迅速抢占读者,强行将同行的蛋糕切去一块。他们都低估了这个女人的气魄,以为德道集团投资书店,不过是钱多了,整整景儿,为“服务社会”的宗旨镀一层金而已。这个时候,他们如梦初醒,为什么一些出版社突然把一些紧俏的书做了“限量主发”,都是力保德道书店去了。石方想到那次在德道书店看到了万大姐和老马,想必是方今雅已经在背后做足了这些出版社业务员的功课。
德道书店与德道美术馆千呼万唤,开业了。
石方到场祝贺,以嘉宾的身份,却是目光挑剔,但在德道美术馆,差点吐了血。原来,方今雅笑里藏刀,刨了他的地沟,将其在某处看好的一些油画半路夺走,挂在了这里。他仿佛被抽去了脚后跟的筋,站不稳了,一屁股跌坐在旁边的休息椅上。再看那方今雅,春风得意,迎来送往的,谈笑风生,周旋在各级领导、各路来宾、各种媒体的鼓励、赞赏和镜头面前……眼里根本没有他。他强打精神,把嘉宾的名签丢在垃圾桶,离开了。
他发誓报仇雪恨。
许是老天助他——方今雅刚刚站稳脚跟,欲与图书城等一争高下,两年里连连出击开店,风光无限,但终因战线过长,人才匮乏,管理跟不上,疲态已现。加之她玫瑰带刺,不擅婉约,被她罩住风头的许臣等人趁机煽风点火,一时四面楚歌。偏又赶上德道集团资金趋紧,无暇顾及,似乎期待着书店自生自灭,只留下一个大道湾的总店,维持一点颜面。从那时起,他就构想有朝一日连窝端了德道书店——牌匾都想好了——“黑石书店2”。有“2”就有“3”……一黑到底。至于那些油画嘛,自然是不甘心旁落的了。
有的时候,不堪回首是励志的磨石。此刻,石方便从过去的境况中抽身而返,目光阴鸷,看着方今雅的背影,念念有词:我石方会时时刻刻把你当成一个对手的。直到那一天……
很快,石方来到东方画廊,处理了一些事情,刚要下楼,陈怀丙打来了电话。这位合伙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德道集团总裁办公会上的情形,针对他而言,坏事可能变成好事啦……正在兴头上,牟江不请自到。
如果,牟江的老子不是牟东海,牟东海的官衔不是副市长,石方懒得与他结交,更谈不上在一起吃喝玩乐。这个公子哥仰仗着他老爸,拉帮结伙,集资圈钱,搞了一个印务公司和足道馆,前者把一些机关公文、表格、信纸、信封等印刷品,统统揽走,印刷机一开就是印钞机。别说,印务公司还真有几个过硬的师傅,尤其是彩版印刷,算上一流。东方画廊的画册、宣传品都拿到那里付印。至于足道馆嘛,更是一个聚宝盆。
牟江的行事风格极为简单,就是一切都为赚钱服务的,服务手段更为简化——什么都可以做,但要以钱币为中心。这一点,他与石方酷似。石方做事有个口头禅:自己毕竟不是钱币,做不到让每个人都喜欢。言外之意,只要他喜欢就可以了。有一段时间,牟江喜欢泡在东方画廊,说是要往身上熏陶点文人气儿。石方愿意让同行看到他与副市长的公子交情不浅,心底却骂牟江缺心眼儿,放着生意不做,游手好闲。过了些时日,石方突然感觉身边少了这个浪荡的影子,一打听,这个家伙弄了个“牟匠画廊”。再过一段时间,石方又发现一些重要客户渐渐流失——都是公款买画送礼的主儿。从此,石方对牟江咬牙切齿,埋下毒誓要将“牟匠画廊”砍个七零八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没辙,他就不在牟江的印务公司印画册,也极少光顾足道馆。让他生气的是陈怀丙,岁数一大把了,偏就喜欢那里,让那个小妞真真给捏脚丫子、踩背、讲笑话。对合伙人的这一嗜好,他只能在心里表达不满:都到了这个年纪了,花钱意淫——顶屁用。石方自然不了解了:顶屁用也是一种用。有得用就比没得用强。
牟江进门的时候,石方正站在窗前跟陈怀丙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哈哈,把书店的书当废纸过秤吧,我照单全收。这回我真是希望德道书店能够寿终正寝。”
牟江听到这里,接过话茬:“我说老兄,人家德道也没挡着你黑石的路呀。”
石方毫不隐讳:“只要是我的对手,我都希望它们灰飞烟灭。”这话是冲着牟江去的。
牟江装作没听见,扔给他一本《德道纵横》,还说早想过来送上一本,挺有看头的,不比公开发行的杂志差。
“这一看呀,王天乐真是外行,他也不研究读者的心理,把杂志弄得灰头土脸的,像从黄土高坡上滚下来的小老头儿,可惜我是用德国的海德堡给他印的。”
“现在的主编也是我的同学。”
“世界真他妈小。这个主编叫什么来着……对,程拾翰……人怎么样?”
“不是你欣赏的那种……你那印钞机又增加了几台呀?”
“马马虎虎。这两年的纸价嗖嗖往上蹿,利润哗哗往下掉。但我向你学习,变通。我把那国产纸和墨都当成进口的用,反正有些单位也不懂,好糊弄。”
“老弟,你怎么一干坏事就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你叫我老弟,我能不效法兄长吗……晚上到我那儿捏捏脚吧。”
“今晚不行,我明天要钓鱼去,想早点睡。”
牟江嬉皮笑脸地:“看不出来,学会养精蓄锐了……方才我在楼下的展厅里发现了一个靓妞,说是新来的,叫尤晓晴,不会金屋藏娇了吧?”
“算你眼力还好。但这碗豆腐你就别惦记了。”
“好说,你的地盘你做主。”
牟江挑了这个时间来,就是想请石方喝酒的,中午不是正式场合,话也容易说开,就算是道个歉吧。石方不赏面子,说是领导务必要与员工一起共进午餐,这是大家的强烈愿望与呼声,民意不可违。牟江并没指望这次能冰释前嫌,临走还不忘提醒那篇谈“动物的管理法则”的文章,真逗。
程拾翰的那篇文章是柳立立请他拜读的,当时的感觉也是一个“逗”,日后咀嚼这个“逗”,就有点茴香豆的味道,还有点咖啡豆的味道,觉得程拾翰有点味道,需要好好琢磨琢磨了。这一琢磨,就不是滋味了,脑子里转悠的全是姜橙子与程拾翰在一起的种种可能。
他把杂志拿起来,撇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