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是块胎记,越是刻骨铭心的过去,那胎记越是彰显,也越是无法抹杀。当程拾翰重归故里,姜橙子对此的体会入木三分。
这天傍晚,她站在308包间的窗前,任由八年前那个雨夜的枝枝蔓蔓肆虐繁衍,直到走廊上的一个脚步声越来越近,像剪刀一样将昔日割断。
门开了。轻轻的,那开门声仿佛等待了许久许久,把她身上的一段尘封的岁月撬动了,阳光从上面照耀下来。她感觉到了,那芬芳的温暖让她目眩。她没有动。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想转过身去,可又不敢。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落泪,颤抖,像风中的向日葵。
为了这次聚会,姜橙子颇费思量。程拾翰归来后,她和他只通了一次话。他说接风洗尘嘛,再等等,安排好了家和工作再说。她心里的葫芦起起伏伏。等吧,等得草儿疯长,摇摆不定。她猜他是有意拖延,故意折磨她。可又一想,他就不受折磨吗?想来想去,想起一句话:男人和女人感到了折磨,不是爱,就是恨。在她,是爱。在他?她心里没底。
前几天晚上,她请金秋颖去做瑜伽,借机探听一下程拾翰的近况。不等她问,金秋颖就说,程拾翰真是洗心革面了,走路带风,手下的几个人也跟着风风火火的,总部都被他搅动起来了。她听了,有点担心程拾翰与王天乐的相处。在学校的时候,两人也是互不服输的。
“天乐那天问我对拾翰培训的感受,明显的心虚了。”金秋颖眼睛雪亮,“拾翰的第一脚踢得确实漂亮。”
姜橙子道出了聚会的打算:“我做东,你负责联络……最好多找几个人。”
“放心吧,我来搞定。”金秋颖接下任务,眼里含带着内容,又说,“让我不放心的是……那个浪子还挺迷人的,初来乍到就把总部的几颗芳心搅乱了,尤其是赵小鱼,眼神里春情荡漾。”
姜橙子笑了一下,笑得轻风拂面,可心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自从王天乐向她透露白小微已经走了,她与程拾翰重续前缘的前景一片光明。她感谢上苍,可以让她弥补多年前错误的选择。她与白小微酷似姐妹,这是天意,指引她为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儿做母亲。但是,她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了,她知道与程拾翰之间的相处不会风平浪静。她给自己立下一个原则: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可是,赵小鱼突然冒了出来——她可不是一条温顺的小鱼呀!
这个时候,他走到她身边,并肩站着。
“树高了。”
“八年了……小燕子都知道回来的路了。”
“你没变,还是过去的橙子。”
“你变了吗?”
“变了许多。”
“你别吓唬我。”
“你害怕吗?”
“害怕。”
“怕什么?”
“怕……我们擦肩而过,你都认不出我了……拾翰,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默默地伸出臂膀,揽过她来,她也就把头放在他的肩上。她不敢看他。她的记忆中,他的目光总是像八年前的那个雨夜一样,冰凉。阔别八年,她很想一诉衷肠,柔情似水,但既定的原则提醒她要冷静。这个人之所以用了“史寒”的笔名,是过去的他被彻底埋葬了……她,是不是也随着殉葬了?
他打破了沉默:“石方还好吧?”
“我不大清楚他现在……”
今天下午,金秋颖对石方的邀请属于突然袭击式的。石方大为不悦,说身体有些不舒服,能不能改日。她立刻就说改日就由石老板做东吧,今天是橙子请客,雷打不动了。她让他好好休息,来日再聚,大家还能多一次饭局。姜橙子听她说“石方不能来了”,很是高兴。
“他们该来了。”她说。
两人从相拥的状态中分开。她把灯打开了。
很快,随着金秋颖、杨学果和王天乐的到来,308包间热闹起来。在大家握手,拥抱,端详,叙旧,大声说话的空当,酒菜也摆上了桌。
王天乐拿起酒瓶,开始斟酒:“盼这个聚会,青丝都熬成了白发。拾翰,你心太狠,扔下我们,只顾自己在外潇洒,让大家牵肠挂肚的。”
金秋颖道:“拾翰,别听天乐嘴上抹蜜,让他牵肠挂肚的,那是副总裁的椅子。好了,不说玩笑了,来,举杯,为了友谊、为了爱,干杯!”
大家举杯相碰,情真意切。杨学果放下酒杯,摆出了辅导员的姿态。他现在是市政府政策研究室的副主任,椅子四平八稳,却常感危机四伏。而自从他打听到程拾翰要回来了,一直忧心忡忡,担心金秋颖、王天乐和程拾翰若不能抱团,很快就会被各个击破。金秋颖轻轻哼了一声,说王天乐的高兴是兑了水的。实际上,她的高兴里面也隐藏着另一层内容:希望程拾翰回来,能够与王天乐对抗一番,削弱一下王天乐青云直上的势头。她不想被这个自己“引进”来的人甩到后面太远。一直都是。一个舞台会因为一个新角色的突然闯入而有戏看的。这一次,她想当一个好观众。杨学果竟然没有窥出枕边人的思绪,自顾着说他是非常了解程拾翰的,这次浪子回头,恐怕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啊。金秋颖笑了,小有得意。
这会儿,杨学果觉得身为昔日的辅导员,应该说话了:“你们德道集团的三位同仁,听我一句……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可以让别人当蚂蚁踩在脚底下,但好朋友之间不能明争暗斗,贻笑大方。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们不能珠联璧合,反倒过河拆桥。”
姜橙子说:“我看呀,你们三个就为今后的互相提携、共同进步,再碰一个。”
三个人把酒都喝了。
王天乐起哄:“辅导员的话危言耸听了,罚酒!”
程拾翰站起来:“要罚也是罚我吧,这些年让大家牵挂了,对不起!”他把酒痛饮。
王天乐又盯上了姜橙子:“橙子也该罚。如果不是她,我们能等八年……对吧?”
姜橙子欣然领罪,喝了杯中酒,说:“罚酒的滋味并不苦。”
话音刚落,石方推门而入。瞬间,热闹的气氛遭到了冷却。程拾翰一看,马上起身,上前与石方拥抱。两人互相拍打着后背,一笑泯恩仇。姜橙子的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
其实,两个男人各怀心思,暗中使劲。石方为了掌握先机,落座就开始提问:“拾翰,宣讲一下在外闯荡的收获吧,让我们开开眼界。”
“收获嘛,说来简单,作为男人,讨了老婆,生了女儿,仅此而已。”
杨学果一听,听出了后发制人,拿起酒杯与程拾翰碰了一下:“为了老婆,为了孩子,干!”
石方与王天乐面面相觑,只好提议“为了未来的老婆和孩子”,喝下无人喝彩的闷酒。
金秋颖号召大家赶紧吃菜,说这是橙子亲拟的菜谱,盘盘碟碟都是爱,汤汤水水寄深情。
石方瞥了一眼程拾翰,卷土重来:“拾翰,还记得八年前我们的讨论吧,也是在这里,你还坚持‘刀锋与玫瑰’吗?”
“我坚持,但又增加了一句话。”
“什么话?”
“职场上,现在谁不笑,谁就能笑到最后。”
石方一听,哈哈大笑:“我说拾翰,你太有才了。我敬你一杯。”
杨学果连忙拦住石方:“石老板,你完了。”
“什么我完了?”
“拾翰说了,从现在开始,谁不笑,谁就能笑到最后。他刚说完你就哈哈大笑,等于承认自己提前出局了。”
石方端着酒杯,面露尴尬:“方才我笑了吗?拾翰,我笑了吗?”
程拾翰站起来,举起酒杯:“我们碰一杯吧。”
石方也站起来,可刚干了杯中酒,身体就摇摇晃晃了。王天乐要扶他坐下,他摆着手:“别动,我还要跟橙子来一个的。”
杨学果打趣道:“你笑得太早了,没有机会了。”
王天乐和杨学果把石方搀扶到沙发躺下后,去了洗手间。这时,姜橙子小声问程拾翰:“看不出,海量呀。”
“人在他乡,酒量自然长……”
金秋颖看到两人窃窃私语,自己却心事重重。程拾翰今天跟她讲,于德水让他不要急于总部的工作,先是熟悉情况,叫他去电气公司做个调研,拿出一个或“留”或“撤”的报告。此前,于德水已把这个命题交给了王天乐。她不知是否该把这个细节透露给王天乐,因为尚不清楚于德水做此安排的用意。不能轻举妄动。
欢宴的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桌面剩水残山,但不坏大家的心情,迫近尾声又起高潮,推杯换盏,杯尽情满。寂寞的是躺在沙发上的人。他是寂寞,却是时常眯缝着眼睛,收录席面上的一切言谈举动,尤其是昔日情敌与前妻——怎么看都是——眉来眼去的。
郁闷!
看来,醋意也能把平常料理成风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