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鱼对程拾翰一见钟情。
她的情感还是一页空白,但不妨碍其观点:爱情就像鬼,相信的人多,撞见的人少。但,第一眼见到程拾翰,她就有了碰到鬼的感觉:战栗、慌乱,心跳如鼓,似春鹿在田野上跑来跑去。又仿佛看到一扇门,开了,一团强烈的光喷薄而来,光芒万丈,淹没了她。她晕眩了,飘飘然……他的博闻强记,他的幽默洒脱,他的职业经理人的风范,星星点灯,闪烁在孤寂的长夜。
那天,程拾翰讲“道”一结束,她、李小苹、高希金和张有为就上前拜见了新领导,并连哄带骗地把他拽到禾禾酒坊,接风洗尘兼着拨云见日。
“我们都迷茫了……简直就是期盼着深山出太阳啊。”高希金代表着大家的心声。
“我不是太阳,充其量就是根火柴。”程拾翰说。
大家笑了。
赵小鱼最头疼的是产业公司的老总们,让他们舞文弄墨写点文章,要求爷爷告奶奶的,最后不过豆腐一块,还干巴巴的。
程拾翰给她出主意:“小鱼,你在报纸上开一个访谈栏目,先是总经理这个层面的,然后是其他经理人的。事先拟好采访提纲给他们,让他们有个准备,并确定采访时间。有的经理人健谈,在录音机面前口若悬河;有的可能不喜欢对话方式,愿意把想法写出来,那你就让他写好了……这样一来,你就不会再愁上不来好稿子了。关键是拟好采访提纲,要有针对性,还要有挑战性,经理人看了觉得必须思考才能回答。许多思想的火花就是这样被挖掘出来的。”
赵小鱼眼里跳跃着欢喜,站起来敬酒,喝得急了,呛了一口,眼泪下来了,脸蛋更似蜜桃上滚着的水珠,鲜嫩可口。
高希金对自己负责的一报一刊的文化版叫苦不迭:“‘狮子王’批评我们风花雪月,可现在连猪屎狗屁都没有了。”
程拾翰笑了,说:“我们集团有4000多员工,几乎一半有了孩子。这些孩子当中一定是藏龙卧虎的。你不妨开一个‘孩子们的画与话’专栏,我想用不了一周的时间,征集上来的作品就可以办个画展了。孩子们的画还可以用作插图,这也解决了小苹美术设计的一个大问题……今后的《德道人》,不得采用图片库里的照片和招贴画,所有图片必须来自我们企业的人物、环境和景观,包括员工和孩子的作品。”
高希金和李小苹异口同声:“对呀。”
随后,程拾翰又为《德道纵横》的责任编辑张有为出谋划策。最后,他对大家说:“企业文化部不能只是内部的传声筒。报纸、杂志,还有文体活动,只是企业文化的一部分……我们的工作最终是要使德道企业的价值观影响企业和员工,进而改变他们的做事方式。”
赵小鱼眼前一亮,与其他人一样豁然开朗,看清了今后要走的路。
接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大家畅所欲言,兴高采烈。程拾翰有事要先走一步,几个年轻人送他到门口,又回来坐下,意犹未尽。
高希金说:“请允许我讲个段子……绝对绿色……一匹马跟一头驴相恋了,马说,俺爱你。驴说,俺也爱你。马说,你亲我吧。驴说,不行。马问,为何?驴答,俺娘说了,驴唇不对马嘴。”
赵小鱼、李小苹和张有为都笑喷了。
高希金严肃起来:“可笑吗?可笑。但我觉得可悲。这几年我们和王天乐过的日子,就是这样——我们是马,他当驴,当然,他更多的时候还是笑面虎。”
四个人说笑够了,张有为慨叹了一句:“我们头儿太有样了,我要是女人就嫁给他。”
李小苹摇摇头:“有为同志,这一点你就不必‘有为’了,部长的妻子一定非常漂亮。”
赵小鱼拍了桌子,有些生气地说:“扯远了。”
三人暗暗惊诧:这是碰到小鱼儿的哪片鳞了,惹得她抖落满地凉水,还有点酸?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下班过去半个多小时了,赵小鱼第二次来到于德水的办公室,交流阅读《杰克·韦尔奇自传》的一点体会。
“狮子王”的领地宽阔敞亮。南面有十多米宽的落地窗,视野开阔,北墙是一排大书架,前面放了沙发和茶几。东面墙上挂的一幅水墨画,由一个个“人”构成一棵挺拔、蓊郁的大树。一张又宽又长的写字桌摆在这幅“以人为本”的画前。
现在,她来到这里不再心惊胆战了。
但是,几个月前的情景,想来还是有点不寒而栗。
几个月前的一天,于德水将一篇《谈危机》的文章递给她。她机械地接着,努力地笑了笑。
“大家都叫你游来游去的小鱼儿,快乐的小羚羊,今天怎么了?”
“吓得呗。”她脱口说了大实话。
临来时,小魏向她通报了总裁开会时的情景,大家都“被怒吼”了,惨不忍睹。而《德道人》更是被当成了靶子,问题很严重,小主编很不安。她勤勉、努力,快乐、活泼,把办好《德道人》视作描绘自己的脸蛋。如今这张脸蛋成了狗血喷头,心如刀剜。近一阶段,《德道人》风花雪月,责任不都在王天乐。她是主编,责无旁贷。可是,揭示问题、暴露矛盾的文章常常被王天乐砍得七零八碎,只剩一地的鸡毛蒜皮,这也是事实。但是,她与王天乐辩论过吗?她拍过桌子、摔过门、喊破过嗓子吗?没有。柳立立就斥她有时遇到麻烦就成了“小鸡快跑”。
她看着《谈危机》,想的是高希金常常念叨的,“假如领导批评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抑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领导的批评以后还会有,挨板砖的日子还会来临,最重要的是适应领导的批评”。她是职场上的一只小小鸟,这会儿只能在心里绝望地高唱“我要飞得更高,摔死才好”。
于德水起身冲了杯咖啡,放到她跟前。她连忙言谢,受宠若惊。这位“狮子王”可是从来不越级找那些猴子、松鼠之类的谈话的,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偷乐了一下,因为阴天,太阳还没出来。呵呵,一切皆有可能。
她总算把文章看完了,有点囫囵吞枣,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觉得危言耸听?”
“董事长,我们企业出了什么问题吗?”
“看不到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他的口气带着批评,“我们集团的问题,就像筐里的螃蟹,抓起一只,连带着拉扯出好几只,满地横行。你是《德道人》的主编,要学会思考,追问,考虑大事。要学会退出画面看画,就是说面对一张画,要习惯退到一定的距离再看……离画太近,模糊一片,看不出这个黑是什么,那个白是什么。”
她瞪大眼睛,似懂非懂。她的心思不全在白纸黑字上。她的脑子里昏天黑地,懵懵懂懂:一头小羚羊为什么被请到了草原之王的领地?
他继续说:“我们的报纸不能像块棉花糖,而要成为利器。它要做匕首,揭开问题和矛盾。《德道纵横》是我们企业对外宣传的窗口,有些文章要考虑到影响。《德道人》是给自家人看的,表面文章只会把脓疮毒瘤包扎得越来越厚,后患无穷。”
她连连点头,不再像方才如坠雾中了。
他看出了她的拘谨,转移了话题,口吻也温和了:“知道杰克·韦尔奇吗?”
“知道,GE公司的董事长。”
“他的回忆录看了吗?”
“正想着……还没看。”
他笑了,说:“那就抓紧吧……一定要认真阅读这本书,有什么感想和体会,随时过来和我交流。”
她不知如何是好:小雨能和狮子坐在一起?小鱼翻身了呀!
“不屑与我沟通?”
“不是不是。”她连忙摇头,脸腾地红了。
他从桌上拿过一张纸——手写的书单子——递给她。他嘱咐她有时间要多读书,勤思考。她看到书单上列出了《基业长青》《追求卓越》《企业生命周期》《企业文化与经营业绩》等十多本书。她对其中的《长征——闻所未闻的故事》感到迷惑。他耐心地解释说,做企业就是一次长征,而红军长征途中的一些故事,很像企业发展过程中的遭遇战。
“德道集团同样要过雪山草地、要抢渡大渡河……记住,每天都要有‘铁索寒’的危机意识。”
听到这些教诲,她手足无措,但内心却澎湃不已。走进这间办公室的时候,她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嘱咐自己:就是被骂成白痴,也要点头。《德道人》死气沉沉,毫无生气,就该杀无赦。然而,担心的雷霆万钧却是和风细雨……她把书单拿在手里,微微颤抖。
“谢谢董事长!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好好学习,容易;天天向上,难。”
她记住了这句话,以后一有时间就抱着那些书。啃一点是一点,从零做起。
这一次,于德水很满意她蚂蚁啃骨头的学习劲头,拉开抽屉,拿出一盒巧克力,作为奖励。
“就一盒?”
“对奖励不能期望太高。”
“替我们部长女儿再申请一盒,行吧?”她得寸进尺,她也奇怪,才几句话的工夫,自己就没有了往日的拘谨和害怕。
于德水又拿出一盒:“看到你们部长的女儿了?”
“没有。他的笔记本掉在地上,里面夹着他女儿的照片。他说过一段时间要把女儿接过来。”
“对这个新部长,大家还满意吧?”
“初步印象嘛,不错。他是个工作狂,遇到问题,像个刀锋战士,还幽默,也挺酷的,关键是有胆识……柳立立写了篇《书店问题之我见》,很犀利的,王助理一直压着不发。我把文章给他看了,他说是好文章,还写了编者按,要在合适的时候发表。总之,他的优点一目了然,缺点嘛,有待挖掘。”
“职场上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眼看别人的长处,闭着的眼反思自己的不足。这样你才能进步。”
“谢谢董事长教诲。”
末了,于德水告诉她,以后可以列席总裁办公会了,这是程拾翰为她申请的“特权”。她听了,美滋滋的。
赵小鱼的“特权”是下午产生的。
当时,于德水、陈怀丙、王天乐和程拾翰研究完了近期工作,程拾翰公事公办的样子,建议让赵小鱼列席今后的总裁办公会,说这对她做好《德道人》的主编非常重要。于德水征求陈怀丙的意见。陈怀丙说可以,让她就坐在拾翰身边,也好沟通。这事就这样定了。后来,于德水留下程拾翰还要谈点事情,王天乐和陈怀丙就先出去了。两人前往洗手间。
“天乐,新的《德道纵横》出来了,看了吧?”
“看了。”
陈怀丙瞥了王天乐一眼。
“还不错,色彩鲜活了,内容也丰满了。”
“是丰满……把什么都当插图放上去了。我还是喜欢你主编的那种风格,像个朴素的小姑娘,现在可好,成了风情万种的娘们儿了。”陈怀丙顿了一下,“董事长的办公桌上堆得小山似的,来人就送。天乐,你的老同学很会讨巧啊,不到半个月吧,集团上下无人不晓……老弟,此消彼长呀。”
王天乐不予应答。他正抱怨自己大脑迟钝,放跑了一个可以博得赵小鱼欢心、于德水开心,又利于工作的妙招——让程拾翰捡了个乖。他在心里不免叹息了一声,希望晦气尽出。陈怀丙一旁暗笑,积极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