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程拾翰从王天乐办公室出来,差点与小魏撞到了一起。小魏把一张《德道人》递给他,笑呵呵地说,快看看吧。程拾翰莫名其妙地翻了两下,看到第二版的通栏标题《德道书店“得到”了什么》,还有编者按,配了四张照片。他恍然大悟,前些天赵小鱼频繁出现在书店,原来是在采访。
乱弹琴!
“淘宝书市”的40万启动资金还没着落,于德水推荐的那篇文章又云山雾罩的,石方躲在暗处磨刀霍霍,还有王天乐……他需要安安静静地把事情一件一件摆布清楚,逐一落地,哪怕睡上一觉,让大脑彻底休息,甚至祈祷这个时候千万别节外生枝。可偏偏……
不一会儿,赵小鱼来到他的办公室。她戴着那条琉璃鱼形坠的项链。
他冷冷地瞪着她,问:“赵小鱼,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天没事儿做呀,给我找点活儿?”
“怎么了?”她知道文章的事儿他可能会不太高兴,也不至于把眼睛瞪得像狼吧。
他把报纸抓起来,扔到她身上:“知道吗,你这是给我添乱!”
她把报纸捡起来,想不到他发这么大的火。
“我不是没有嘱咐过你……对书店的报道必须征得我的同意。”
“我不喜欢看你夹着尾巴做人。”
“你是越来越笨了。”
“我是笨,什么也做不好。”她眼睛看着别处,“我怎么做你都不满意。”
“记住,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你不需要,我需要。”她的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了。
他摇了摇头,问:“报纸都发下去了吗?”
“不知道。”她没好气地说,摔门出去了。
他叹了口气,清楚有人又会拿这篇文章说事儿,而王天乐会更加不痛快。
半个小时前,因为《人力资源十百千工程》这篇文章,两人又起纷争。王天乐非让他说出文章不能上《德道纵横》的理由,他只好说“十百千工程”像是“大跃进”。王天乐不以为然,认为当下最需要“放卫星”了,如果再不造势,人们就把德道集团抛到脑后了。程拾翰认为做企业不是做明星,越低调越好。
“董事长没走之前,晚上总是请各路人马吃饭,现在连招待费都省了,多好。”
“拾翰,别自作多情了。现在拿八抬大轿请人家,人家也不会赏脸的。”
“还是回到文章上来吧,你说在未来五年里,集团要吸纳10个博士、100个硕士、1000个大学生……你是搞人力资源的,这学历真的重要吗?再说了,为什么非得10个、100个、1000个呢?8个博士、92个硕士、933个大学生就不行吗?我们是内刊,应该少一点官话。”
“那你认为我是在应景儿了?”王天乐把文章撕成两半,扔到纸篓里。
他一看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推门出来。
想不到撞到了小魏。
想不到赵小鱼写了那篇文章。
想不到王天乐将纸篓踢得老远,发誓要让《德道纵横》下马。
想不到陈怀丙来找王天乐煽风点火。
想不到一周后陈怀丙主持总裁办公扩大会,一些经理人批评《德道人》的个别报道言过其实,后来干脆挑明了:首先,书店赚的那点银子还不够还债的,不值得大张旗鼓地鼓吹,更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其次,书店原先是个烂泥滩,有点起色立竿见影,不足为奇,管理团队应该谦虚谨慎;第三,经理人做事不能急功近利,此事发生在书店,其他产业公司也有类似倾向,大家要引以为戒。
面对汹涌澎湃的唾沫星子,程拾翰一言不发。赵小鱼也是不以为然,她知道好事没办好,却不后悔,发了条短信给他——对不起!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敢了。看我一眼呗,要不我就从18层楼跳下去了。他瞧了短信,毫不所动。片刻,她真的站起来了,旁若无人,走向窗户。大家看着,有点傻眼——怎么回事呀?赵小鱼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程拾翰心里也没底了,想这小丫头别真的成了一根筋,就站了起来。她走到窗户跟前,伸手把一个窗户关好,说今天风大,别打了玻璃。
赵小鱼没有跳楼。
但,田玉华却跳下去了。
这事儿发生在第二天的早上。
德道电气公司被彻底砍掉,只留一少部分人员归入药业公司,组成了离子水生成器事业部。这让一心想重振雄风的田玉华感到无望,留下一封遗书,用整个身体与厂区的土地做了最彻底、最纯粹的拥抱。
田玉华的死让程拾翰愧疚不已。他把自己关在总部办公室,拔了电话,关了手机,将门反锁。从早上到下午,不吃、不喝。
他想到了一年前在棋盘山与王天乐的“对弈”。那个时候,他无意中知道了王天乐也在思考电气公司的裁撤问题,也就洞悉了于德水的一石两鸟。他准备了两套方案:如果王天乐认为“裁”,他就力主“留”;如果王天乐觉得“留”,他就主张“砍”。他分析王天乐持有“留”的面大,就把精力落到了“砍”上。总之,他必须与王天乐“政见不同”,而且要旗帜鲜明。果然,王天乐认为应该保留,他也就亮出了裁掉的主张——他赌的是,这个主张最符合于德水的心思。
现在,他懊恼不已。如果当时再深入研究一下电气公司,提出一个第三种方案,放弃与王天乐的争锋,也许会是另一种情形吧。
晚了。
程拾翰一个人躺在了冰冷冷的地上,感受着死亡。
下午4点钟,他活了过来,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泡了碗面狼吞虎咽,再把揉皱了边的文章放到桌上。
门开了,赵小鱼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把一张银行卡放到桌上。他异样地看着她。
“你不是要办‘淘宝书市’吗?这是20万。”
他把银行卡拿在手里,看了看,放回她的手边。
她对他的拒绝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说:“这是我买车的钱,但我想不如放在书店做投资,还有分红。”她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
他猜测是柳立立把“淘宝书市”泄露了出去。
“好吧,心意我收下了,我也‘心惊肉跳’了。”暗指她说要跳楼一事。
她听出了他的嘲讽,委屈得要命,脸都白了,说不出话来。
“放心吧,我要是真的揭不开锅了,董事长不会见死不救的。”
“我问过董事长了……他说书店要学会自力更生。”
“所以你把这卡拿回去,否则董事长会批评我到处借外债。”
“我的不是外债。”她看着他,眼里充满真挚和期盼。
他犹豫了,“收,还是不收”?
“求你,收下吧。”
“不。”
她浑身哆嗦了一下,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他看到她脸色煞白如纸,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冷酷了,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她拿过来没有擦眼泪,而是扔到他身上,像那天他扔那张报纸,转身走了。
他的心里有些乱,而且是慌乱。他感到她的脸色不大对劲,走的时候身体也有些摇晃。他在想是不是到企业文化部去看看……他预感不妙,走了出去,在走廊上遇到了慌慌张张的小魏,说是赵小鱼昏过去了。他跟着小魏跑到女洗手间外的洗手盆旁,只见赵小鱼坐在地上,靠着墙,头歪向一边,脸上挂着水珠。小魏说她去计财部送个文件,看到赵小鱼在洗脸的,回来就发现她坐在地上了。
他单腿跪下,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喊:“小鱼,小鱼!”
赵小鱼毫无反应。
走廊两侧的门纷纷开了。
他抱起她就往外走,边走边指挥小魏给小马打电话,把车停在大厦门口。
走廊上都是人。
他看见了李小苹,让她跟他走,马上通知赵小鱼的母亲。大家跟他来到电梯口。三部电梯一部在检修,其中一部在26层,一部停在21层不动了。
他心急如焚,把赵小鱼抱得紧紧的:“小鱼,醒醒,小鱼……”
电梯可算停在了18层,里面全是人,看着门口的情形,有些发傻。
“都给我滚出来,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