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站在球场中央屏住呼吸,已经是六年前了吧。
一个月前,六年后开始接受训练的第一天,沉入水底的窒息感又再次泛了起来。还没克服任何心理障碍的我被生硬地拉到了排球场的一边,像一枚被投掷的硬币哐当一声落在了空寂的下水道。
“好的,那我们就开始啦,时间紧迫。”教练二话不说,就从篮筐里抓起了一颗排球。
我傻愣着站在这边凝视着飞过来的球体,一阵恐惧,顿时双腿发软,在排球擦身而过的时候,整个人就几乎瘫软地歪了一边。
“咦,你倒是打呀,干吗躲。”对面的教练咧开嘴,含蓄地露出疑惑。
咻——
直到第三次球体再飞了过来,我还是颤抖着身子躲开球体后,教练的语气则变得严肃起来,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挥之不去,他说:“咦,阿绿,你不会是根本就不会打吧?”
“啊?”
我扭过头朝看台上的他们露出求救的眼神,缩了身子。只见他们愣愣地看着我,其中还有爱思焦虑的表情。
“不是……我……我怕……”
原本抱着升到喉咙的满满自信,下定决心进行训练,可完全没想到等站在了球场上,整个人还是无法自控地懦弱下来。腿发软,一见到飞过来的排球就浑身战栗地闪开来。
不能躲,站着。
每次都这样尝试着,试了很久,试了很多次了,直到胸腔几乎是溢满了酸楚的液体,鼻子一酸,似乎仍然无法面对——
自己对打球抱有阴影这件事。
“快站起来接球!”教练变得有点严厉烦躁。
为了更好地达到训练效果,爱思特意请了教练来现场指导,可是现在明显出现了尴尬的状况。他朝我扔球的力道越来越重,最后几乎在蛮力地发泄了。
面对这样惨不忍睹的情形,青猫他们也开始瞠目结舌起来,正尴尬地盯着我被对面的球击打着,无能为力。
“哎呀!”渐渐地,他们似乎也开始陡生怨气。一声又一声的责怪在排球场上回旋起来,与其同时,是一颗又一颗猛然飞来的排球。“啊——”终于,源源不断的恐惧使得我尖叫,心里发毛地躲着球蹲下去。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梆!
一声排球砸在地板上发出的爆鸣声,我站在球场中央瞬间就抱紧了自己的脑袋,转头便看见了教练老师一张黑沉着的脸。他在发火。
我的脑袋开始一片空白。
咻——
又一颗球凶猛地砸了过来。
……
“阿绿!你看看你干的好事!都是你要继续打球才会让程奕泽离开的!”
“对对对,都是阿绿害的!”
“害人精!”
“害人精!”
咻——
一颗球凶猛地砸向我的脑袋。
我仿佛又看到了六年前,大优子她们用一颗球凶猛地砸向我,飞向我的脑袋!
——阿绿是个害人精!
那一瞬间,无数的声音涌进我的脑袋,眼前还有一颗因为讨厌我而砸过来的球体!
球体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胳膊上,继而弹走开去。
“啊啊啊啊!”终于,我捂着耳朵蹲了下去。胸腔像被棉絮紧紧地堵住,呼吸失去了所有节拍。
“不是!不是不是!”我惊慌失措地蹲在球场中央,无助又心急地扯出了哭腔。
“你到底在干什么!有什么好叫的呀!”教练站在球场的对面,克制着怒火,“爱思!这就是你说的好人选吗!你眼睛怎么看的!她以前真的会打球吗?再这样下去比赛怎么比?真是浪费时间,你自己看着办吧,要么今天把她的毛病改掉,不然明天就不要让我来了!不然就换人吧!”
她以前真的会打球吗。
不然就换人吧。
我缩着身子抱着头,眼泪在眼里不争气地打转,蹲在地上听着教练懊恼的喊声,遁入了死寂。教练从我身边走过去,脚步声渐渐消逝,也听不清爱思跟他说什么了。
脚步声顿然接近,他们从看台上跑下来就围在了我的身边。
“我已经尽力了……”
“爱思,对不起。”我吸着鼻子,头低低地埋着,呜呜咽咽地说。大家遁入了沉默,一片死寂。我闭着眼睛,还是汗津津地埋着脸,然后感受到几只暖烘烘的手掌搭在了我抖动的肩膀上。大家就都干坐着,都没有说话。
“才没有失败,还没开始呢。”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我稍微平静下来后,听到了这样的话语。
“阿绿不只是学霸!”原本以为恨铁不成钢的猫田还有爱思会对我丧失所有信心,没想到耳边而是这样的话语。
“姐姐,快拿这个。”
青猫小心翼翼地往我的臂弯里塞进了一颗排球。他别扭地把头弯下来,偷瞄我埋在臂弯里的脸。
“姐姐不哭。”他用手拨了拨我脸庞的头发。
“阿绿,你握着排球再感受一下吧,我们慢慢来,或许就能找回以前的感觉了。”猫田的声音。
或许就能找回以前的感觉了。
我抚摸着球体,眼神柔软地看着它,手指用力又隐忍地握了握它的表面。就在这个时候,我似乎在眼角瞄到侧门那里有个身影正在看着我们……
“哐啷。”
大概发现了我的注意,当我猛地抬起头时,一抹身影碰击到门板就消失了,只留下来回晃动的侧门。
“谁呀?跟做贼一样的。”猫田蹙起眉头,撂了一句。
我瞪大着眼睛,视网膜里似乎还在反复看着那个背影……
是沃野。
那个后背我在教室里盯了无数次,一眼就能认出是他。原来阿泽也有在注意着我吗,仿佛跟以前一样,也在偷偷地给予我力量?
是我看花眼吗。
“阿绿!”
好像又看到了曾经的阿泽,站在我小学的教室门口,匆忙地喊了一声“阿绿”,就匆匆地跑开了。尽管只有一句名字,没有“加油”“努力”还有“你可以”,但我就是知道从他嘴里有力地喊出那么一句“阿绿”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仿佛在说,我会一直支持你。
“阿绿!”
脑海里是阿泽的后背,耳边是当初的那一声呐喊。
虽然现实里只看见,那一扇晃动的门。但我仿佛能感受到那像风一样拂碰在肌肤上的,那柔软又有质感的能量。
源源不断,直到我重新站起来。
一个半月后,市级高校排球比赛决赛现场,排球飞横过来又被拍打而起的弧线,紧紧地吸引着在场屏住呼吸的观众们的视线。
最后,伴随着对方球员因接力失败而发出的欷歔,场地里的观众因为广播里的一个声音又陡然沸腾了起来,旗鼓高响——
“城园高校一分!”
“耶耶耶!”
一阵长音高亢地涌动起来。轰轰轰,顿时看台上的观众嘣地站起来极力尖叫,我扭头便看向青猫他们四人正站在内场张牙舞爪地冲我大笑,双手扬着彩带,扭着屁股叫我的名字“阿绿阿绿!面瘫妹面瘫妹!”
王志文还有猫田架住青猫的手臂把他高高地托起来,瞧他被逗得哈哈大笑,挥着小旗帜——
“姐姐加油!姐姐最棒!”
市级运动会的体育馆里,今天是排球运动的战场。
作为市级最后一项运动项目,场地里一片喧嚣。馆内四周插满了色彩鲜艳又跳眼的彩旗,分别标着城园高校还有其他高校的校徽与宣言。广播喇叭每打一分便会播报对抗比数,雄壮欢快的乐曲声会在挥洒汗水之后的休息时间里盘旋在脑袋上。
“城园高校,勇夺第一!”
场地四周坐满着时不时站起来的观众,口号声,欢呼声还有鼓掌声此起彼伏。
现在是打到中场的时候,城园高校遥遥领先,休息时间我跑到爱思他们那里,便被他们包围了。
爱思一边塞给我矿泉水,一边帮我擦汗:“行呀!今天状态这么棒,中场地被你打得熟络,要命的节奏!”
“要是按这个趋势下去,我们肯定赢啦!”
青猫突然撒娇般的声音尖脆起来:“姐姐耶耶……”
我们立即盯着可爱的青猫,他害羞地把手放下来,脸唰地一下红起来,瞬间小了声音,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bi——
一声口哨声在喧嚣中挤出来,比赛继续进行。
“阿绿!”
青猫他们四人齐声朝我喊了一声,我扭头,他们握着拳头把手臂扣在胸前,喊着“加油”,再一次投以期盼的眼神给我鼓励。我重重地点着头,抿着嘴抹过额头的汗水,再次跑进了球场中央……
体育馆里安静下来,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地对面的对手,开球员喘着气抛起了手中的球,整个人跳上去,猛地击打过来——
再一次战斗,开始了。
“一定要对得起这一个月没日没夜的训练。”
那一瞬间,脑海里突然想起这句话,脚步开始挪动起来,投入到了比赛中……
“啪。”
尖脆的拍球声响起来,球员弹跳着把球拱起来,把球体承过来。只见排球在空中划着一条弧线飞过来,所有女子球员都盯着它。我咬着牙蹭地一个跳跃,死劲地举着手猛地一扣,排球成功地击拍过去。
咚咚咚!
对方笨重的脚步声,有人为了拱球摔倒在地,另外一个人小心地控制力道,把球承了上去,马上就有人要来跳跃扣打过来了。
纷繁的脚步让我的眼神应接不暇地跑着,就在盯着对方拍打过来的时候,我精准地瞄准了球体的大概方向是在右侧的球网,她想要打擦边球……
没错。
就在我断定方向朝右侧扭头跑过去的时候,身子弹起来的瞬间,我的余光中看见了挤过人群跑到内场里的……沃野。
是沃野,我看得很清楚。
他越过人群站定,慌慌张张地赶来,正死命地盯着我,眼神跟我在那一刻匆忙地碰上……他的眼神写着愧疚,仿佛刚赶到现场来看比球赛,又笃定地告诉我“加油”。眼神里写着,加油。
碰上了。
一刹那,时间像停止了。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阿野的身影一帧又一帧地我瞳孔里跳跃。仿佛电影片里的慢镜头,繁杂退且,周遭无关紧要的背景全然黯淡,全部往后退了下去,视野里只有他的身影呈现出来。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身体停留在空中轻飘飘,又像失去了重心般悬浮着——
是阿野,他赶来看我的比赛了。
一阵强烈的冲击感袭击了身体。
“啊啊啊啊啊啊!”
“啪啪啪!”
世界里是一阵巨响,紧接着是一片哗然和恐慌,现场马上哄然地喧闹起来。
“阿绿!”
迎面过来的队友与我撞到了一起,我的身体失去方向般斜斜地倚倒下去,重重地被推挤在球网的标杆上。一个踉跄,我的脑袋撞到了标杆的铁口,一阵闷响。就在摔在地上的瞬间,胳膊像刀割一样划过了铁口的尖端,同时手臂像脱离身体般,发出巨大的闷声,钝痛瞬间就布满了我的身体。
顿时,胳膊处从运动服里渗出殷红的血来。
一阵尖叫充斥着我的耳朵。
“怎么会这样!”
“快!快快快叫救护车!”
现场一片喧闹,在人群把我围簇得窒息之前,我死命地扭动着脖子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阿野。他恐慌地看着我,张大着口,猛然地朝我跑过来。
汗水布满了我的额头,伤口流出混着汗水的血,我哇的一声嘶叫起来,拧着身子,铺天盖地的疼痛侵蚀起来,眼睛霎时就模糊了。
“救护车在外面!护送阿绿出去呀!”第一次听见爱思崩溃的嘶叫声。
“姐姐!呜呜呜!”是青猫的哭声。
“你们都让开!都死开!不要挤!”是猫田还有王志文的叫骂声。
最后,几近晕厥的世界里只留下最后一个声音,猛然敲击着我的耳膜。声线模糊,但我从那三个字就能辨别出……
是阿野。
“我背她!”
“你们让开,我背她!”
耳边响彻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定是青猫他们一行人在陪着我。我的头倚靠在沃野的肩膀上,眼睛像被凿出了两个洞,开始失控般汩汩地流出泪水。
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因为我在意。
之前麻醉并控制自己在教室里不去关注沃野的一举一动,强忍住自己泛滥的爱心,假装开心地运动着逃避自己,一切一切都是因为我在意。
仿佛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窃机,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表明心情的机会般,把所有情绪都一股脑倾倒出来般,倚在他的肩膀上,止不住地流泪。
“你我,像星球,遥远地对视,仍交汇。”
我一直都在意,接下来……
不是应该邀我起舞吗。
世界失去了触觉。
第二次对话在阿野的肩膀上诞生。
我终于喃喃地在他肩膀上,无力地说,像在控诉:“你为什么……就不认得我了。”
眼泪还在窝囊地流着。
“为什么……就不认得我了。”
“沃野要负责,快点记起我们阿绿!”
“再不记起来,我用我的蹄子踢他脑袋!”
“不过终于又交集啦,阿绿,快上!”
“把沃野拿下!”
小学三年级的那天傍晚,因为大优子的任务我第一次跟程奕泽有了正式的对话,还一起跳了妈妈教他的舞,那个傍晚仿佛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从那之后的几天,程奕泽在教室里仍然都不跟别人说话,包括我。他还不适应别人的眼光,因为,这个学校身边的人不是对他有敌意的就是对他感到好奇。
程奕泽只是在上课的时候偷偷塞给我他的作业本还有纸条,上面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着“快帮我看对不对”。塞完纸条的程奕泽马上佯装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眼神晃悠悠地盯向其他地方,双腿摇啊摇的。
有时候,是这样的纸条:“你快看老师,他是不是在挖鼻孔哦?”男生的字总是写得很丑,加上是这样的内容,总是惹得我偷笑。
像做游戏一般,这样的纸条每天都要来来回回塞进对方的臂弯很多次。后来发现,程奕泽的字写得终于有点样子啦。至于他塞给我的纸条我也夹在笔记本里,然后藏在课桌肚里,不让别人发现。
就这样在教室假装一直表面平淡无奇,却在私底下“沉默地对话”。直到两个星期后,才又有了第二次正式的交谈——
那天我刚结束完球训,累得直喘气,突然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值日。“惨了,要被老师罚了。”我心里惊呼着跑回教室,校园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来到教室却发现程奕泽的书包还在。
他的书桌旁边还耷拉着一把扫帚,看来他今天竟然没有早早回家,而是还帮我值日呢。可是,人呢。我把余下的值日工作完成,帮他把书包收拾好,拎着走出了教室,就在这个时候,远远就听到了他耍无赖的喊声。
“我不要留在这里!我不想在这个学校读书!”
“为什么?”好像是他妈妈。
“没有为什么,一千个理由!”
三年级的教室门口是一个密封的场地,场地旁边有一个后门是可以通到操场后方的草地区的,程奕泽和她妈妈就在后门外面拉扯着,妹妹在旁边袖手旁观。
他把整个身体半瘫在地上,妈妈就双手扯着他的手臂,半空悬着。程奕泽踢着双腿,哇哇地叫起来。
“你不要无赖,说好要听话留下来的!”依然穿着正式商务装的妈妈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
“妈妈才无赖!没有人跟我做朋友!我不要来这个学校!”程奕泽哭丧着脸,哑了嗓子。
“我有朋友,妈妈,我有朋友哦。”妹妹又在起哄。
我暗自咯咯地偷笑起来。
原来还有这一面呀,这是我当时的想法,但是也觉得担心还有紧张。神勇的斗球王子竟然因为“没有朋友”而在大人面前哭起来耍赖,在同学面前可是神气得不行呢。一点都不肯在同龄人面前示弱,在大人面前就变成了纸老虎。
“哎,妈妈,她是哥哥的同桌!”
我拎着程奕泽的书包愣在原地,才发现程佳莹正指着我,发出娃娃音喊我的名字。
“哥哥叫她阿绿,哥哥一直说起她。”
我的脸唰的一下便红起来。
“还说自己没朋友……妈妈,我都有男朋友,哥哥肯定也有女朋友。”程佳莹幸灾乐祸地咧着嘴。
“那位……”
程奕泽的妈妈刚要跟我打招呼,他就轰地一下站起来推搡着妈妈,朝我跑过来。他泪眼婆娑地拉过我手中的书包,把我猛地一拉就跑起来。
“程奕泽,我跟佳莹去买东西就回来,你只能跑到后操场,你自己懂……”
我看着程奕泽的背影,刚慢下脚步想要开口说话,就又被他拉着快跑。身后妈妈的嘱咐声一下子就被抛在了脑后……
“哎,程奕泽,你拉着我干吗!”
“喂……你要把我拉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