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忍不住叫嚷起来,他就是死死地扯着我的手臂,不肯放手,也不说话。
就一直跑。
河堤旁,夕阳的余晖在河面上一层又一层地晕开。程奕泽莫名其妙地沉默着,一直盯着河面吹风。
“喂,你倒是说话呀。”我摸摸鼻子。
“你怎么认得我出来的?”
程奕泽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头高高地撇过我恶狠狠地说:“正不想看我呢。”
我觉得好笑起来,问他:“什么意思,你是指认出哭的人是你?因为……因为我看到你书包还在,知道你还没走呀。”
“揍你哦。”趾高气扬的样子。
“啊?”
“说出去就揍你哦。”他更加孩子气地握起了拳头。
“我不会说看见你哭的啦。”我捂着嘴笑起来,“不过为什么要那样啊?”
“妈妈不带我走,之前说过只是暂时让我和妹妹转来这里的。”
原来,程奕泽的爸爸是香港人,跟妈妈结婚后就一直在广东生活。在程佳莹出生的时候还在芬兰住过几年。因为工作繁忙,妈妈跟爸爸重新到香港做生意,留着程奕泽和妹妹在老家上学呢。不过,妈妈这下回来探家,却说可能她跟爸爸要出国回到芬兰去很久。正在考虑要不要带他和妹妹走。
“我再跟妈妈哭一下,再让程佳莹跟男朋友分手,妈妈还是有带我们走的可能的。”
“如果去就不回来了吗?”
“嗯。”
“那个……为什么要走呀。”我还有点置身事外地问,“这里不是挺好的呀。”
如果是我该多好呀,自己是斗球王子,我也爱打球,大家看我的眼光也都艳羡闪着光亮呢。但是我可能看得太简单了。
“不好玩,大家都不理我,都没朋友。”说的有点坚决。
我的眼神跟河面上的光泽一样,莫名变得暗淡。怎么说是因为没有朋友才会想要离开呢,难道真的就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和东西吗……难道就……
我没有再想下去,可是嘴巴却没意识地漏了一些话出来。
“我就不是你朋友吗。”我平静又负气地说。我有点伤心,甚至是,气愤。
空气凝固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良久,我才故作轻松地说:“如果走了,我会记得你的啦。”
“啊?”
“你不是问我认得出你来吗,我会记得你的。”
“嗯……”
傍晚的光线爬上了他的脸颊。
“你可以叫我哥哥。”顿了顿,他又说。
为了应付我不是他朋友这件事,就说我可以叫他哥哥吗,好奇怪的逻辑。
“啊?”我不免感到奇怪。
“你可以叫我阿泽哥哥的……”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程奕泽停顿了半天,歪着头作思考状,突然咧开嘴笑起来:“哎,对了,我快快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忽地一下,程奕泽又拉着我朝河堤的方向赶,仿佛再不加快脚步,下一秒夜晚就要来了。也好像,一下秒他就跟着家人到达芬兰。
夏日里,我们在一株又一株茂盛并拥簇在一起的植物前停下。它们躲藏在学校的后墙角落里,贴在墙上。
“阿绿,你看。”拨开植物外部松软繁茂的绿叶,一开始我还被吓了一下,愣了一秒后,肾上腺素就陡升起来。
有一间小屋子,搁架在枝叶里头。泥土上面还有食物。
“哇,是姆明!”
我惊呼起来,像发现新大陆般地盯着程奕泽,兴奋地几乎说不出话来。里头养着的小动物是芬兰着名卡通《姆明一族》里头的Moomin呀。
“嗯,是吗?”他傻傻地摸着头,有点不着边际,“姆明是河马,它是长得像姆明的小仓鼠,胖胖的哟。”
“胖姆明。嗯,不是,是瘦了的姆明。”我乐呵呵地笑起来,眼里发着光地望他。程奕泽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的玩意儿,总是带来新世界。
“嘿嘿,你说是就是哦。”
“你养的?”
“嗯,叔叔从芬兰带来的,外婆不让养,我偷偷藏在这里,你喜欢吗?”
我猛点头,仔细地瞅着“姆明”,给它喂食:“嗯,喜欢。谢谢你,阿泽,带我看这个。”
“那给你好不好?”
“这个……不大好,太贵了,我爸爸可能不让我养。”我遗憾地说。
“那就是我们的,我们一起养它。你练完球也可以多来看它,我不在你就帮忙喂它,我如果去芬兰不回来了你就……”
程奕泽语气突然停了下来,最后停住了。让我也莫名其妙地偷偷红了下眼睛,心里隐隐有点难受,像被堵住了。
“我就再把它好好养在身边。”
“嗯!”
程奕泽不假思索地用喉咙应了一声,十分用力,很高兴的样子。大概得知姆明终于有人收养而感到欣慰。
“程奕泽!你在哪里?”这个时候,远处隐隐响起了程佳莹还有妈妈的声音。
“我妈妈来了。”他不情愿地说。
“那明天见吧,作业明天帮你看哦。”
“哦。”程奕泽说完转身跑开,顿了顿,再在余晖中转过身朝我挥手。我也挥手,然后他就跑开了。
我盯着他的身影有点发呆,突然又想起了大优子的任务,要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嗯,明天一定要问他,我心想着,不要忘记了。最后,再转过身匆匆地看了最后一眼姆明,心满意足地回家。
第二天早上,我出门前还特意检查了一下作业本,生怕还有一些遗漏到时到教室无法更正程奕泽的作业错误。
夏末的清晨,空气变得清爽起来,阳光淌在小脸上的感觉就像花的香味扑在肌肤上。“今天放学还要去看姆明。”背着书包走在路上,我还这样愉悦地想着,一满足路途就变短了,转眼就到达了学校——
可我怎么都没想到,程奕泽的桌位是空的。
空荡荡的,一点东西都没有。
“程奕泽走了?”我掏出作业本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动作都慢了下来,胸口迅速地被堵住了。
果然,一个上午,程奕泽都没有出现。这一个上午我也莫名心慌,总是感到怪异,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能一直傻里傻气地朝窗外看。偷偷关注会不会出现程奕泽的身影……
“作业还没让我改呢。”我这样嘟囔着,竟有点语塞。
熬到中午的时候,终于听到耳尖的同学在说着什么“斗球小子好像跟妈妈去校务处登记离校了,以后没有躲避球王了”。就在这个空当,高高的天空上嗡嗡地飞过一架飞机,响着蜂鸣声,震得耳膜疼痛。耳膜一痛,眼睛就泛红了。
“都不愿意来跟我告别。”我盯着天空上的飞机,傻傻地想着,像被程奕泽骗了一样。他果然一点都不留恋。
“许童绿你在愣什么呀!”
下午放学后,躲避球训练也总是时不时地分心,聚拢起来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又变成了被打散的沙。大优子还不知道程奕泽离开这件事,仍然精神饱满地对我咂舌,却不知道我今天就跟丧失了练球的动力一样。
“我想先走了。”这句话刚准备说出口,眼睛的余光便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低年级的校区门口……
我猛地把眼光紧跟过去,是程佳莹。
恰巧这个时候,程佳莹也牵着男朋友朝这边走过来,眼神碰到了我。我心生开朗,她却主动地盯着我跑过来了,一路“哎哎,阿绿姐姐”地叫。
程佳莹跑了过来,大优子她们也停下了打球的动作,围观着我们。
“阿绿姐姐,我哥哥因为你不走了呢!”
“啊?”我的心脏漏了一拍,咯噔了一下,不知要作何反应。
原来是这样,原来不是已经离开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下来,我欣慰地想说些什么,却没想到程佳莹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程奕泽因为你不走了。我哥哥说他喜欢你哦,他经常跟妈妈说起你,说你很照顾他哦。”程佳莹开着甜嗓,淘气地说。
这一说,让我的脸色顿时就铁青了下来,我尴尬地看了一眼大优子,发现她正暗沉着脸盯着我……
死定了,我心想。
“太好了,阿绿!”
“啊?”
我和大优子留在了没有人的球场上,看着大优子惊喜的脸我感到慌张又莫名其妙,只能愣愣地望着她。
“程奕泽说喜欢你呀,太好了。”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这说明程奕泽对你完全放下了防备了呀,你让他觉得可靠了。这下你能够更快把任务做好,去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意想不到的是,大优子露出了一张开心的脸庞,“他对你肯定是说那种‘同学般的喜欢’呀,你要抓住机会问哦。”
原来大优子是这样想,我松了一口气。
“不能再拖下去!明天放学就得来跟我说!”
大优子虎视眈眈地朝我抬了抬下巴,吩咐完毕后,就留下我傻愣地站在原地,自己转身走开了。
因为被派了任务所以不得不去跟程奕泽说话,这总让自己感到奇怪。难道自己真的就是因为任务而想靠近他的吗,我不明白。
幸运的是,第二天程奕泽果然又塞完纸条然后佯装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眼神晃悠悠地盯向其他地方,坐在椅子上搁着双腿摇啊摇的。
“好可惜,妈妈还是不愿意带我走!”
程奕泽应该还不知道程佳莹跟我说了他不走的原因了,传过来的纸条里还假惺惺地跟我诉说着他的伤心。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来回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过后,我脑海里想起大优子居高临下的样子,单枪直入地问程奕泽——
“别人问的。”我想了想,还是加上了这么一句。
纸条塞过去的瞬间,我羞赧地低下了头,我觉得耳根发烫。尽管是大优子的任务,但我还是觉得有点难为情,这样一点都不淑女。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一秒,两秒,十秒过去了,时间都在变得漫长,可是程奕泽还捧着脸傻傻地盯着纸条,没有动笔。
“你不要想太多哦,别人问的。”
我的头扭向另外一边不去看他,手肘胡乱捅了捅他的手臂,又塞给了他一张,然后又是漫长的等待。
突然,我的胳膊被他推了一下,我惊慌地颤了下身子,利索地收了他递过来的纸条。
我的手颤巍巍地握着它,小心翼翼地把它摊平了,熟悉的字体便赫然地跑进眼睛……
我盯着纸条,盯了很久,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窸窸窣窣地,马上再把它收好。
折叠。
再折叠。
放进课桌肚里。
短头发,不是我的样子。
爱穿牛仔裤,不是我的样子。
总是被大家围着,不是我的样子。
安静,不争强好胜,不能爱当球队队长,也不是我的样子。
莫名其妙地,心里感到落寞。原来程佳莹是骗我的,或者说,就跟大优子说的一样,程奕泽对我是跟同学那般的“喜欢”。
当天放学后,我在球场上偷偷阴着脸把纸条交给了大优子。因为大优子说要有证据,强迫着我把纸条交出来了。
她看着纸条,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喜悦,看了一遍又一遍,因为上面几乎写得就是——
类似大优子的模样。
“嘻嘻。”
大优子偷偷窃喜起来,察觉到我的存在后忽而又变回了一张严肃的脸,歪着头:“不喜欢争强好胜,不能爱当队长,嗯……”
“那我先走了呀。”我还在发愣的瞬间,正准备跟大优子告别,就听见大优子一嗓子把我叫住了。
“阿绿!”
我小小地打了个激灵,不知所措地看向大优子,只见她诚恳地盯着我,双手搭在了我的肩上:“阿绿,你这次做得很好,你一直以来不是都希望把球打好吗……你想不想当我们魔鬼少女队的队长?”
“……”
“其实我也当腻了,为了奖励你,不如我把我的位置让出来给你当如何?”
“啊?”
我突然间呆若木鸡,这一直以来就是我的愿望不是吗。但是我一时又还无法接受这么快的馈赠。
“你不用担心。”大优子对我的态度变得史无前例地照顾,“我来举办一次换届比赛,谁打赢我就能当上新队长,到时我假装被你打败就好啦。”
“真的……真的这样吗?”我支支吾吾,还无法理清大优子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集合!”一声吆喝,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大优子就利落地转过身,朝球场上喊了起来。
bi地一下,大家都聚拢过来了。
大优子正了正色,用力地咳了一下,接着就十分匆促地宣布了队长换届的比赛通知。
“……下个星期,我们就举行我们少女队的队长换届比赛。
“大家私底下好好训练,争取打过我。
“拿出你们最好的实力。”
跑进耳朵的声音越来越小,像被过滤般失去了本质,我站在队员里头,都不敢看大优子和大家。
一场匆忙的恩赐似乎马上就要降临到自己身上,但却因为知道了背后的秘密,心里越发忐忑起来。
乒乒,乓乓——
学校操场后面的水泥墙上,因为躲避球的冲撞而发出沉闷的声音。
从那一天起,每一天放学后,我就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拿着躲避球对着操场后墙击打,一遍又一遍,像个笨蛋。一方面自己因为能够当上队长而开心,一方面又因为自己还没有达到那个水平而心烦意乱,最终导致自己越想越怄气,带着一丝斗志般独自练习。
今天放学前,不知道什么人透露了风声让程奕泽知道了这件事,他在临近下课的时候塞给了我一张纸条:“听说你们队长要换人了吗,你一定要当上哦。”
烦死了。不喜欢别人当队长,还祝福我当上。
我撇着嘴盯着纸条,第一次没有回复程奕泽,绑了绑鞋带就跑去练习——“既然要当队长了就不能打得太差”,带着这样的斗志,开始训练下去。直到太阳下山我训练完毕了回去收拾书包,教室里早已经空空,果然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了。
“阿绿!”
这个时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我在宽敞的教室里吓了一跳。我慌忙地循着声源望去,只见程奕泽逮住机会站在门口匆忙地朝我喊了一声名字,其他什么也没说,就匆匆地跑开了。
他特意等我练习回来,逮到没有人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是跟我喊了一声名字,真是莫名其妙。
我憋屈地看着他的背影,最后却还是笑了。心里发甜。
尽管没有“加油”“努力”,但我知道从阿泽他嘴里喊出那么一句“阿绿”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是笨蛋。
接着,我才收拾书包,趁着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离开。就这样每天重复,时间过得飞快,一个星期很快过去,比赛马上就到来了。
“比赛开始!”
一声口令过后,我们的书包往沙地外一搁,比赛就紧迫地开始了。没有观众,没有喝彩声,这一次是队员们自己的比赛,大家只有沉默和紧张。
“唉!”
果不其然,比我先上场的队员们都惨败给大优子,期间,我还看到了大优子眼神复杂地朝我看了一眼,像在跟我打招呼。
“阿绿,加油吧。”
轮到我上场了,我把手中的球一个又一个吃力地发出去,再猛烈地躲开大优子强有劲的冲击。扑通,摔倒在地,还没有喊疼的空当,就得马上咬着牙心横着站起来,再一次激烈地抵抗着大优子熟练的发球。
十几分钟过去后,豆大的汗珠就从额头里渗出来。
“怎么样,阿绿,还继续打不?”大优子向我挤挤眉,暗示我她先打赢我然后让我反败为胜。
“为什么不敢!”我的声音颤抖着,仿佛第一次想要反抗大优子的压迫,实际上心里发虚得慌。
咻——
一个弧线,球体再次飞了过来。我猛地跳起来,闪着身体的瞬间,眼角瞄到了从远处跑来的程奕泽。
“阿绿!”
我心虚地看见了程奕泽。
他根本不知道我和大优子的秘密,像错过了时间般赶过来看我比赛,他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担心地看向我们这边……我的头一扭,身子一斜,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就像时间定格了一样,身体都失去了控制。
终于,一个踉跄,就在我着地的时候脚尖一拐,身体斜斜地朝旁边栽倒了下去……一声闷响过后,我摔在了地上滚了一下。瞬间,小腿处被场地外的大沙石嗑出了几道血印。
细沙沾进破皮的皮肤里,血肉模糊,轻轻一吹就生疼。
“啊,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大优子心急又有点后悔地盯着我的小腿。只见程奕泽气得胸腔起伏,也没有说话,眼睛里都是火。他紧紧地握着拳头,激动得手都颤抖起来了。
我尝试着站起来,脚一拐,又倾斜地歪下去。程奕泽扶过来,弯着身子,只说了一句话:“我背你,快点上来!”
学校医务室里头的值班人员都是住在学校里的,所以他想要背我去医务室。我疼得不行,咬着下嘴唇眯起眼睛,犹豫着还是伏在了他的背上。
程奕泽踉跄着,用力地把我往上托了托,学着大人的样子就背着我离开……
这时才发现,天都已经要彻底暗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