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雨。
水滴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扑哧作响,窗外的雨水还在拍打着透明玻璃,使得外面的世界蜿蜒还有浑浊。
瘪小的医务室里闷不透气,迷糊地睁开眼睛之后,才发现青猫他们一行人正坐在长凳上互相倚着浅浅地睡觉。
“别睡,阿绿醒了。”猫田听见我翻身的声音,抖着胳膊,大家一下子都醒了,哄哄地跑着围在床边。
“小祖宗,吓死我了,你差点骨折!”爱思蹦过来瞅我的手肘。
“我去给你倒杯水。”王志文跑出了屋。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大家,发现好像哪里不对劲,晃了晃脑袋问起来:“沃野……沃野人呢,为什么不在这里?”
没有看到沃野的身影,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一切只是我的臆想吗,关于沃野背着我离开比赛场地这件事。
“你虽然胳膊割破加上脑震荡也还不犯糊嘛!看你满脑肥肠里塞的都是那个忘记你有几条法令纹的事儿狗!”猫田重坐在床边,没好气地瞪我。
“他有没有说什么?你们有没有给他什么暗示?”原来是真的。
“许童绿,做人不要犯贱!”
“你先别激动嘛你。沃野陪了一会儿,然后赶回你们教室去出黑板报了。听说只有他一个人包揽,这人笑起来也是爽朗,看起来确实挺乐于助人的。所以你也不要想太多,就是纯粹爱心泛滥背了你一程,用不着以身相许……”爱思做出无奈的表情,“虽然你们以前是旧相好。”
“这人什么东西呀,认不出你搞得你那么神经兮兮就算了。好不容易让你隔绝了一个月把心思放在比赛上,偏偏就在你打球的时候跟赶着投胎一样挤出内场,看把你给吓得摔个吃屎……这下好了吧!事儿狗!”
“这下好了吧,事儿狗,嘿嘿。”青猫咧着嘴嬉笑盈盈地迎合着,现在倒像跟猫田挺近乎了。
“青猫,不要乱说话。”我瞪他。
“就专门召唤出来害人,青猫你说是吧?”猫田揽过青猫的肩膀。
“就是就是呀。”青猫乖巧地歪着头。
“还让我们青猫被误召唤出来受难,我们青猫可是想死了算了的英雄,才不想复活过来呢,冤枉。”
“就是就是呀。”
“青猫你再乱附和我就把你塞回池塘里的泥巴!”这个时候,王志文端着水进来,我接过水的片刻安静了下来。
“我说,阿绿你是何苦呢……”爱思语气正经,“总是这么心不在焉,看见他就摔成这样,我说你干脆直接去找他吧,把事给摊开了说。”
我握着杯子,缓缓转动着,也不知道该看哪里。
“好主意!我觉得这样也行,做人再矫情拧巴下去都快成精了,你就直接跟他说你是他曾经的祝英台,好不容易蜕变成如今的野蝴蝶他怎么就跟智障儿童一样失去了记忆。”
猫田一直都不太喜欢沃野,大概也是对我的懦弱感到气愤却没有矛头可以所指,只能投向无辜的阿野吧。
我抬了抬受伤的手臂,望了一眼窗外模糊的景象,心想着等到太阳出来天空逐渐晴朗,那个看不清的焦点会越发变得清晰而一派祥和吗。
“医生说你伤势不重,你估计也是太累,神经太紧绷了。今天周末,他现在也是一个人在教室,趁这个机会把事给摊了吧。”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我的手臂,突然有点恍惚:“对了,比赛怎么样了,接下来呢……”
看见大家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我的声音顺势减弱下去,突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还是依稀只有窗边雨水的“扑哧”声。
“输掉了。”
良久,王志文应了一声。
“再热血一次。”
第一次在心里响起这句话时,是最开始训练的第一天。
城园高校的足球场里,入秋后最后一片苍绿的草地,褪掉了绿油油的外衣,像被最后一次雷雨洗得发白。
在黑炭跑道上跑步的我,晃动的视觉里,是美好的世界——
爱思拖着暂时坏掉的右腿,打着哈欠神神道道。捧着书籍在草地上背诵课文的王志文,手指伸到眼镜镜片后面揉眼睛。
对着飞机模型捣鼓的青猫双手拱在脖子后,泄气地朝地上一趟。举起铅笔在眼前比划的猫田,灵感来袭朝自己的素描本添上几笔流苏的线条。
他们就恍若黑夜中央的星星,在我的瞳孔中发着光芒——
陪伴着我度过意志艰难的彼端,在我身边,让我的身体注入力量。
“不要盯着我们看!”爱思眼尖地叫起来。
“学霸快跑!”王志文比划一个戳我后背的手势。
“姐姐加把劲!”青猫举起自己的飞机模型原地蹦起来,露出了自己的肚脐。
“想象你被别人追杀,快跑呀!”猫田浮夸地大摆着手。
那天天还没亮大家就开始陪着我进行体能训练,督促我在跑道上跑了一圈又一圈。每当喘着粗气慢下来的时候,就马上会有喋喋不休的叫喊声——
“许童绿!跑这么慢早被敌人一刀捅死了!慢狗!”
“注意言辞,不要恶意中伤!”
“不要废话!”四人马上齐刷刷地站起来,不苟言笑,真是一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
顶着头皮开始了一圈一圈的旅程,早晨的阳光渐渐热辣起来。
一、二、一、二……
迎着风,心里默念着数字,脚下的跑步声便一环又一环地在耳畔回荡着。十分钟,二十分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我喘着粗气停下,汗水从脸上拼命地渗出来,脸颊上也开始沾着潮湿的发梢。
扭过头的时候,才发现那天起得太早,四个人已经强打不起精神,纷纷倒在草地上睡着了,张牙舞爪地挤在一起,歪了一边——
是困倦也坚持陪伴在我身边的守候。
被教练训斥的当天,体育馆里的白炽灯燃烧了整个夜晚。那天晚上大家并没有睡觉,通宵地度过了在球场的一个晚上。
猫田还有王志文一直传递着球体轻轻地抛向我,让我慢慢练习拍打还有拱球,不急不缓地让我重拾以前的感觉。青猫一直在捡球,屁颠屁颠地把球捡回篮筐里。爱思拖着腿着急地在旁边指手画脚地帮忙出主意……
打到累了就一行人趴在体育馆外的栏杆上望着天上疾走的云朵,偶尔浅浅地瞌睡,再接着起来练习。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直到第二天的清晨,太阳高高地挂在了天空上。
火辣火辣,像把我的身体在青春里炙烤出火光。
“再热血一次。”
仿佛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战争,所以心里才会一直陡生起“再热血一次”的念头。
接下来的每一天便是周而复始的练习,直到一个星期后能加入群体里的练习,身边也是总有四个寸步不离的人守候。
每一天太阳升起便开始了一天战胜自我的征程。
那么多的汗水本以为会是成功的标志,最后却还是辜负了日日夜夜的付出和辛劳。
秋雨倍凉,冬日很快就会到来。
天色降临的时候,外面的天空仍然滂沱大雨,一行人坐的巴士终于在此时从市区回到了城园高校的门口。
一番告别之后,我略沮丧地撑着伞,朝学校的大门走去。良久,雨中响起了爱思他们的声音——
“阿绿!”
我顿了顿,停下了脚步,世界里都是沙沙的雨声。回过头的时候,看见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撑着伞,巴士从他们身后呼的一声驰开……
被雨水淹没的世界,雨声像会说话,沙沙作响。
“让那个混蛋记起你。”听不清是谁的声音。
一阵风刮过来,雨斜斜地飞舞着,让人不禁拉了拉领口。可是,还是有一股暖流从脚底一丝一丝地爬上来,溜进了心脏。
我微笑着回头走进雨中的校园。抬头愣愣地看着教学楼的方向,仿佛视线能够穿越建筑物,看见教室里正在抹着水彩的阿野。
……
走着,便跑起来了。
“等等我。”心里的声音拌着雨声,落向了大地。
秋日的植物在雨水中颤抖,校道远处高大的树木在铅色天空下泛着模糊的光影。雨花在脚底下飞溅,很快就湿了裤脚。转眼间,终于跑进了安静的教学楼,气喘吁吁地蹬上了楼梯,朝教室的方向赶去。
整幢楼只有那间教室明亮着,像是充满了真相。
沙沙沙,下雨的声音就在世界里回旋。
转眼已经心急地跑上了走廊,大步流星地在教室前停了下来。推开门,霎时,里头的身影恍惚着,警惕性地回过头盯着我……
定睛一看,正是阿野。
多像相望的两颗星球,终于开始在寥渺的宇宙里走上了同一条轨道——
在恍如停止的时间里失去话语,真是让人感到窒息。尝试交谈的时候,刚开始唤出“程奕泽……”之际,就如鲠在喉。
“哎,阿绿?你怎么会来哦,手臂不打紧了吗?”
像是会说话的笑,像是会说话的眼睛,没有特别好看的五官,却是这样爽朗的沃野。
“沃野……”
“你好,两个人单独的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哟。”
“……才不是初次见面。”
“啊?”
才不是初次见面,也不是初次交谈,都不是。
“我说,谢……谢谢你背我去医务室。”我低下头,想象着自己右手绑着纱布站在他面前很蠢的样子,手指拧着衣角就揉起来。
“你刚才好像不是这样说的哦,你说我们不是初次见面,我听得很清楚。”他放下了手中的彩笔,站在教室后面微笑起来。
真糟糕。
“那你还问……”我不知所措地紧张起来,莫名顶了一句。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不苟言笑嘛,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话,可是看你在教室里都是一副不爱跟别人交流的样子,总是低着头……阿绿,这是不好的哦。”
我的眼睛陡然瞪大了起来,抬起头看着他,心生感激。“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话”,他其实一直想跟我说话吗。
“还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就又不受控制地说出这种话来。
“啊?”
“不不……不,没没什么。我紧张。”
“我又听得很清楚哦,你说都是因为我,为什么呢?”他笑起来了。
真是个直肠子的家伙。
是的,为什么呢,该到摊牌的时候了吗。脑袋里还在组织着句子,就听见沃野擅自说了起来——
“今天想起你好像有代表学校去参加比赛这件事,就赶了过去,没想到还是已经到中场了。上次体育课我看见你一个人在东门角那里排练哦,很认真。你好像都不爱跟别人说话的样子,总是低着头。”
“……”
“再上次有同学问了你前桌一道等差数列题,你前桌不会,你也没有说话只是很认真地把演算答案写在纸上交给了你前桌是吧,我看到了……”沃野见我愣在一旁,顿了顿,“阿绿?”
“我喜欢你,你认得我吗?”
“啊?”
“没,没……没什么,我没说什么,啊,我也不知道。”紧张就语无伦次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过来呢。
“这次我真的听不清楚了。”
缓过意识后,听到这样的对话我好像有点泄气。
“……”
“不过,阿绿……为什么说我们不是初次见面?”
后脑勺像是被打了一棍,我的身子往前一晃,猛地抬起了头。呼了一口气,又把胸腔平复下去。
“还记得我刚转校来的时候,我和你在讲台上那天你好像问过我……是不是记得你?是吗,还是我听错了?”
原来真的听出来了,好像总是听到不该听的东西。
“……”
“阿绿,你以前就认识我了吗?”
空气凝固,时间停止了。
耳蜗似乎只剩下心脏传达给听觉神经的声响,扑通扑通。全世界,只剩下这个声音。扑,通,扑,通。
胸膛痛起来,迅速被说不出的情愫堵住了。
堵住了。
勇敢一次吧,涨潮起来的沙滩再退却下去,沙地上就被海水席卷得一空,什么都没有了。就像现在的语言,再不说出去,等到脑袋空白的那一刻,就被恐慌席卷得荡然无存。
你已经死去,你原名叫程奕泽,你失去了记忆,我失去了你。
……
却说不出口——
“你也没有说话只是很认真地把演算答案写在纸上交给了你前桌是吧。”脑袋突然以最快的速度回响起刚才阿野那席话。
“没有说话”“纸上”“交给”。
日记本,有写满过往的日记本!
“这个!这个……”我慌张地看着他,手忙脚乱,“给你这个。”
我失魂落魄地把胳膊上的书包搁下来,笨拙地往里头摸索着,慌乱中终于碰到了那本日记本。最后一次记录停留在六年前的日记本,它正陈旧地躺在我每日更新的生活里。
我走向他,手臂把挂着的书包往前拱,缓缓地在书包兜里拿着那本日记,晦涩地伸出手来……
“啪!”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教室的门被粗暴地撞开,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跟阿野一起回头看向教室门,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被喊声给蒙住了。
是青猫。
“姐姐!出事了!”青猫猛地扯开喉咙,朝我迅疾地跑过来。他全身湿透了,头发湿答答地耷拉着,挂着雨珠的脸上都是惶恐。
“什么?”
“姐姐快跟我走!”
青猫跑过来就把我一扯,心急如焚地推着我。
“啊,青猫,到底怎么了……”
“阿绿,你刚才跟我说到一半的,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们到底是不是见过?我……”
“来不及了!姐姐!”青猫推搡着我,怒指着他吼起来,“讨厌鬼,走开啦!”
“弟弟,你先冷静一下,不要急!先让姐姐把话说完!”
“生活处处是危机,人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死到临头容不得你质疑,再慢一点下一步的人生就错了!”青猫嘟着嘴飞快地说。
……沃野明显是被青猫如此老成的话语惊吓到,突然就像被冻结般说不出话来了。
“不要在意,他说话就是这样,这个……”我拱起书包,把手朝里头慌乱地翻着,扯出来。
给你。
“走啦姐姐!”
哐当。
青猫拉扯着我的手臂,书包还有里头的课本包括那本日记全部狼狈地掉落到了地上……
与其同时,青猫竭尽全力地扯开嗓门,抗议般地朝对我狠狠大叫了一声。我这才瞪大了眼睛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一时顾不上其他,马上牵着青猫的手一起跑出了教室,冲向了雨中——
“家里着火了!火灾!”
绝望的声音像是头顶的一声爆破,于天花板迅猛地蔓延开去。
周末已经入夜的校园一片漆黑,我搂着受伤的手臂惊慌地跑着,跌跌撞撞。
校园到校门口的书屋只有那么一点距离,却像跑不完。胃部灼热起来,这是我经历过的前所未有的惊慌。
“怎么办怎么办,青猫怎么办!”我惊慌失措地喊着青猫的名字,拉过他的手死命摇晃起来。
“姐姐不要慌!”
我们两人心急如焚地一路踉跄着跑回了书屋,一冲进去我就朝书屋老板大叫“发生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事了”,随即二话不说蹦上了二楼。客厅里没有起火,我冷静地跑进厕所间提起水桶,猛然冲到卧室了就是一泼……
床铺和被子就湿了。
可是,卧室也没有任何起火痕迹。一瞬间,我提着水桶就僵愣在原地,几秒钟过去后,我才像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这根本没有火灾的迹象,怎么回事呢。
恍然觉得这一切都只是恶作剧后,声音就变得无比的生硬。
“青猫!”
我气愤得全身都在颤抖,紧紧地握起拳头,下嘴唇都咬得生疼。越发无法控制地扳过身瞪他,发现青猫站在客厅处双手交叉着放在前面,撇着嘴一脸愧疚又无辜的模样。
让人恼怒。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的胸腔起伏起来,克制住家暴的冲动。
“……”
“你是不是想死!青猫!为什么恶作剧!你知道姐姐多担心吗!还有……”
我抿了下发力过度而发白的嘴唇,深深地埋下头,感到发自内心的失望。还有……差一点就把日记本给沃野了,差一点就能让他知道自己是谁,差一点就找回了曾经的记忆。
原来很多事情都只是一步之遥却怎么也迈不过去。真实与虚幻,绝望与希冀,真相与隐瞒。就差那么一点点。
“真是无理取闹,真是无理取闹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青猫认错,像要哭出来。
“你让姐姐很失望!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很好玩吗!你知道姐姐在跟阿泽哥哥谈事情吗!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这样恶作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姐姐很伤心!你说话!不要当听不见!”
我胸腔越发起伏起来,骂骂咧咧,恶狠狠地盯着他。只见青猫傻傻地站在原地,表情越发委屈,也不说话。
“你说!”我甩开水桶,跑过去就把他扯过来,死命摇晃,“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凶狠地对待青猫,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
拉扯的过程中,青猫的表情一点一点地扭曲起来,终于,忽的一下五官拧在一起,哇地一下就哭出来了。
“呜呜呜,姐姐讨厌,欺负我,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