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越来越激进，那小妖也越跳越快速，气氛越来越高涨，可一旁原本得意的妖后的气息却越来越不对劲了。我偷眼打量过去，只见妖后目中怒火狂烧，面上也咬牙切齿，隐忍的太阳穴旁连青筋都一一浮现了出来。该说这小妖是她叫来的，有什么能让她如此怒不可揭的呢？
难道说，跟小妖无关，而跟曲子有关？莫非这首乐曲，就是娥皇和从嘉改编之后的《霓裳羽衣曲》吗？而当前正在演奏的这块儿，就是改编的最为厉害的那部分吗？
一时间，我心中的厌恶减少了许多，只轻轻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妖亦有情，这一点比起痴情的人类来，差不了多少，甚至有过之而不及呢。
忽然，我瞥见妖后深深的看了一眼正目不转睛看舞蹈的从嘉，立时，她所有紧绷着的神经全都渐渐的放松了下来，太阳穴旁一一鼓起的青筋也已隐而不见，眼神变得柔媚而深情，手也不知不觉的覆在了从嘉搭在座椅扶手的左手上。这一刻的她，全身上下展露出来的是对从嘉毫不掩饰的深切爱意，如万千陷入爱情中的小女人一般柔情万千，深情款款。她，难道是真的爱上从嘉了吗？
我瞥了眼从嘉，他正专注的看着舞台，欣赏着舞蹈，也不知是因为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到他的皇后正握着他的手，还是他根本就认为此举纯属正常不须在意，又或者他现在正享受着他的皇后的至情表现呢？他如此专注，专注的连眼都不曾眨一下，总不会是……听着这《霓裳羽衣曲》，他怀念起了和娥皇一起的日子吧？然而，不论他是出于哪一点，此刻他的心中应该都没有我的存在吧？
心中突然没来由的一阵慌张，我不忍再想下去，匆匆的撇过了头，双手毫不自觉的揉搓着衣摆，不知所措。正心绪不宁间，从嘉的手柔柔的握了我的手一下，又随即放开，只柔柔的一下，不轻也不重，却让我的心里镇定了很多很多。我疑惑的看过去，只见他的脸仍朝着舞台并没有看我，可在我转头看向他的时候，他却意味深长的微笑了下。一瞬间，我皱着的眉头也顺着他这一笑，全然解开了。
从嘉，谢谢你！
但你可知道，我并非男子，我要的，不只是这些……但是，我要的，这些就已足够！再深的，我要不起，你也给不起……
我再次抬眸，舞，真美！忽然好羡慕那在舞台上翩然起舞的小妖。若能为心爱之人一舞，就算天地将尽，日月将灭，又何妨？
人生如梦，梦醒几时？氤氲茶香里，君颜如初，苦也安然，甘也安然。若此生能长相伴，寒窖粗衣亦无憾。
可是再好的景色，也有繁华褪尽的时候；再美的歌舞，也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一曲一曲又一曲，一舞一舞又一舞之后，小妖终于颔首走下台来。
当小妖低着头跪在我们面前时，从嘉柔声道：“抬起头来。”
小妖抬起头来，我刹时愣住，在座之人也无一不愣在当场。
眼前的少女一身火红衣裳，妩媚至极；胜雪的肌肤柔嫩似水，吹弹即破；那斜插入鬓的秀眉和顾盼含情的灵眸就犹如天上的星月，让人不忍移目；那翘挺的娇鼻和红润的香唇，更是风情万种，媚态万千！尤其那一双深凹长睫的双目，更有一种异族风情，令人一见难忘。远处已看出她貌美，殊不知近了一看，竟是如此天姿国色，娇媚动人啊！
这时，妖后语气得意的说道：“你且与皇上说说你的身世罢。”
“是，皇后娘娘！”小妖转目看向从嘉浅浅一笑，轻启双唇娇声道：“启禀皇上，民女年方二八，自小无父无母，亦无名无姓。邻里见民女以采莲为生，即唤民女为‘采莲女’。”
小妖话音刚落，妖后就开口接道：“既然此女无名无姓，不如皇上就赐她个好名儿吧。”
从嘉想了一下，道：“也好，朕见你双目深凹，就赐你‘窅娘’吧。”
窅娘喜悦万分，连连拜了几拜，谢恩道：“民女窅娘谢皇上赐名，民女今生愿为奴为婢，以报皇上大恩大德，望皇上恩准！”
从嘉笑着道：“那你以后就留在宫中吧。”
从嘉说完，笑着看了我一眼。笑意虽浅，可柔波中带着笑意，笑意中又分明透露着幽怨的那一眼，虽让我有些不明就里，却足以让人销魂。
“你若真的喜欢窅娘，我可以下旨将她赐予你。”待得魂归来兮，我已跟着从嘉离开高台处，来到御花园的另一处僻静角落了。我诧异的环顾四周，原来其他人早已离去，如今只留他和我一前一后错肩而立，而天色也早已暗了下来，幸有皓月当空，将身边的一切照得仍清晰可见。徐徐微风里，月光照着他的身形，在花丛围绕的小道上投下一抹斜长的影子，如同他此时的背影一样，让人难以捉摸。
我愣愣的看着他的影子，捉摸着他话中的意思。什么喜欢不喜欢，又什么赐不赐的？我怎么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啊？
“我刚才问你喜不喜欢窅娘的舞，你答喜欢，我又问你喜不喜欢窅娘，你也答喜欢，怎么此番说要将她赐予你，你却不说话了？”从嘉转过身，柔柔的声音中掺了一丝焦急，搅得我愈发慌张。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故意来考验我的？莫非是发现我不是男子，所以故意说要将窅娘赐予我，测试我的反应？想了想，我低下头回避性的答道：“这皇宫里的女人都是皇上的，他人又怎敢作非份之想？”
“他人之想？”他沉思片刻，幽然道：“作为皇帝，有时就算不想，又焉能弃天下人于不顾？可等到哪一日真的想了，有时，却又不能犯天下之大不韪，以防落下话柄让后人笑话。都说皇帝为大，可又有谁真的替皇帝想过，有谁想过做皇帝的到底想不想？他人之想？我就是因为考虑了太多人的想法，到头来，却总是忽略了自己到底想不想！赵匡胤要我传谕给刘鋹，招他归顺于宋，我若不传此谕，不妥；若传此谕，势必遭辱……你说，我究竟是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而且还是这么个不中用的亡国皇帝？！”
我听他说的越来越激愤，赶忙捂住他的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可千万别让其他人听了去。如果你这做皇帝的都这般自暴自弃，你教那些个做你臣子的所欲何为？为人君者，要有一个好的指导方向，为人臣者才能望路而行啊！以后，你切莫再说这种丧气的话了，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是个容易气馁的人，今天倒是怎么了？”
从嘉静静的看着我，眼神越来越深邃，越来越温柔，眼中也渐渐温润。我一惊，急忙收回手，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他。
身上猝然一暖，从嘉已温柔的拥住了我，很温柔，很温柔，温柔的我都忘了要去挣扎。但也只一瞬间，我便醒悟过来挣扎着想要去推开他，可他却依然不愿放开。在他温柔的怀抱里，我挣扎的力道也越发被动，更完全忘了自己原是个会法术的人，其实只要心中一个念想，我就能让他不得近身。可是，我真的想要挣脱他的拥抱吗？
耳边，他用极温柔，极沉醉的声音轻轻呢喃道：“乖，不要动，让我抱一小会儿好不好？就一小会儿，就让我不用眼睛看，而只凭心来真实的感受一下，一会儿就好！眼睛看不到，我就不用去管什么世俗之见，但凭心意，我就能安然的面对我心中的真实情感。青影，此刻我的身边能有你在，真好！若此刻就是永远，该有多好？”
听着他的话，我不再挣扎，而是顺从的闭上眼，让心去感受。淡雅的龙涎香和着他本身清幽的气息，好闻的让我忘了所有烦忧，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去感受他身上的气息，去感受他带给我的感觉。静下心，我甚至能清楚的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和着他温柔诉说缱绻爱意的低语声，这一刻我也好想能一直到永远……也好，上天既然给了我这一刻，我怎么能不放任自己的心去飞翔，去享受？我轻轻地将双手环绕上他的腰背，却最终没有扣上，只轻轻的搭上了他的腰间。双手间的距离相差不远，却终究没敢合上……
还是……放不开吗？我终究放不开自己心里的顾忌怕你不能全心全意的爱我，还是不敢放开自己的心全心全意勇敢的去爱你呢？
唉！叹息也好，情动也罢，你说的“一会儿”很快就会过去的吧？
泪，一滴滴无声的落在他的衣襟上，还未化开，耳边却传来了他的抽气声，颈后，一片湿润。他竟然比我更先落泪！我不禁泪如雨下，却哽咽无语。
良久，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的放开了我。四目相对，各执泪眼相望，禁不住再次深情相拥，却依旧相对默然。“情”这一字，莫非我们之间触碰不得？
我与他相拥坐在花坛上，彼此气息相投，相依相偎，如公园里随处可见的情侣一般，却少了那许多的亲昵。但只此淡然相拥，就已是我们最奢侈的幸福了。
发乎于情，止乎于理，有时，更何尝不是一种无奈？
其实，我若据实相告，也许一切的阻隔便能迎刃而解，但然后呢？
杀妖后，本是为民除害，势在必行，但若我与从嘉走在了一起，那是否就变成了弑后夺位图谋不诡？更何况她妖术如此之高，法力如此之强，要想除去，又谈何容易？再或者，妖后心中不满，但不直接对付于我，却转而对百姓不利，那岂不是“我不杀众伯仁，众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同样罪孽重不可原谅？
妖后既然能除掉宫中这许多本无伤大雅，更谈不上厚待的妃嫔，又怎会轻易就放过我呢？抑或更直接的说，我若选择了留在从嘉身边，她又怎会放任我好受呢？
从嘉爱民如子，他又怎会好受呢？
思前想后，我终于愈加沉默了。
从嘉的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庞，深情的说道：“青影，有你在，真好！”
他不说，若我为女儿身该多好；他不说，若我们能天天如此该多好；他不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愿我离开；他不说……我亦不说！泪，却又同时流了出来。我伸手，他也伸手，又同时停住笑出声来，再互相为对方拭去泪水。什么永不永远，永远太远，只有此刻，只要此刻我们还有彼此，就已足够，不是吗？
我透过泪眼看他，泪中含笑的他，好美！美的近乎不真实，却又真实的在我臂弯，真实的一伸手就能碰到，真实到不能再真实！
“青影，我会永远记住你现在的模样，直到我死，誓不相忘！”他边替我擦眼泪边柔声说道。
我嗔怪的推了他一把，佯骂道：“我现在又哭又笑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你要记，也得记人家最美的样子嘛！真是的！”
他微微一顿，转而又笑开了，笑的胸膛直颤的道：“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最美的样子啊！傻瓜，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有多美吗？美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呢，小傻瓜！”他笑的开心，我也不由的笑的更甜，明知他是在诓我，却不想去争辩什么，只要他开心，我也就别无他求了。
“你为我哭，为我笑，眼里心里全都是我，就是我眼中最美的样子啊。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比你此时更美的样子呢？只此一眼，就足够我念上一生了！”他笑了一会儿之后，又将我轻拥入怀，语气幽远而飘渺的说道：“青影，你也记住我的样子好不好？就算你有天娶妻生子了，也不要轻易忘记，可好？等哪天我不在这世上了，你再忘记，好不好？”
一句话，将我的眼泪又轻而易举的带了出来，笑容还来不及褪去，泪却已在眼中了。我吸溜着鼻子，撑起身子注视着他，尽量不哽咽的问道：“就算娶妻生子也不要轻易忘记，为何又要等到你不在这世上了，我就可以忘记了呢？”
他流着泪的脸上，忽的扯出一抹调皮的笑容来，憋着嗓子道：“因为我自私啊，你若娶妻生子，过得幸福，却将我遗忘，我的心岂不是很孤单？可若哪一天我过世了，我又实在不愿独自留你一人在这世上饱受相思之苦，所以那时，你一定要将我忘了才能更好的生活啊！所以，到那时，你一定要将我忘的干干净净，知道吗？”
此时，月色正浓，花香尤烈，树影斑驳，风轻雾淡。
透过花枝纵横交错的浅影，我凝视着眼前这张绝代风华却又深情如斯的面容，抬手不自觉的轻轻抚上。
曾几何时，我跷足远望，只为能多看你一眼；曾几何时，我辗转难眠，只因为太思念你的容颜；曾几何时，我迫不及待，只为能靠你再近一点！如今，我触手可及，却又不断的逼自己转过身去，我几时变得这般懦弱了？我一遍遍的不断质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难道仅仅是懦弱吗？我又怎么能狠得下心肠离你而去呢？
若道未来犹可惧，岂知当下更难行！若，若，若，若我能主动跨出一步……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若”了呢？
念及于此，我不禁颤着喉咙，大胆的问他道：“那你为何不再自私一点，直接留我在你身边？”我说不出口主动要求留下，也不敢想留下后自己会不会后悔，但此时若他说要我留下，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哪怕以后会后悔，哪怕以后会难过，我也会一直留下，一直留在他身边，再也不离开。
听到我如此问，问的又如此明显，他水润的双眸刹时迸发出闪亮的光彩来，但转瞬又逐渐黯淡了下去。“我又何曾不想？”他低垂着双眸，表情惘然的说道：“这些天来，我日思夜想，不得成寐，也曾祈求佛神还我清静，却仍不得解脱，更舍不得放弃你。我曾多次想试探你的心意，却又不得不忍住，怕你笑我痴傻，不合礼数。若不是今日我看你对窅娘似乎颇有好感，心中一时焦急泄了心思，我也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