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落,华灯初上。
暮色蔼蔼中,南唐皇宫上空隐隐传出欢快的乐声,欢歌艳舞的皇后寝宫柔仪殿越发显的喧嚣热闹,悬挂在各个角落上空的夜明珠更是照的整个宫殿亮如白昼。
悦耳醉人的丝竹声中,一排排手提花灯的舞姬在座席中间的空地上来回舞动穿梭,轻盈曼妙的舞姿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旷神怡,目不暇接。各式艳丽的霓裳彩衣争奇斗妍,各种奢美的鬟髻发饰璀璨生辉,姿色各异的美女或坐或立,或倚或舞,被周围闪耀的珠光一照,越发显得光彩夺目,美仑美奂,让我恍惚如临梦境之中。
眼前的美人美景如梦如幻,亦真亦假,唯独坐在上座轻倚轻偎在一起的从嘉与狐媚姬两人让我伤痛尤深。刻意别开脸不去看,也能让我暂时的自欺欺人,假装欣赏面前的悠扬曲声和翩翩舞蹈,竟真的能让我心情舒畅了好多。难怪那些富贵人家的姬妾女眷都有一些能让人沉浸其中的爱好,或书画,或琴棋,或女红,或歌舞,或打扮……无论哪一种,都可以用来转移心绪消磨时间,打发无聊缓解寂寞。这样寻求解脱的方式,看起来虽有些逃避现实的意味,但比起许多尔虞我诈的明争暗斗要好的多了。
这年头的女子,不可能自己想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豪门大院里无数个女人守着一个男人的生活再寻常不过,就算是普通的衣食人家都不免三妻四妾美艳在怀,只除了实在没钱供养的贫寒百姓才被迫安分些,但凡稍有能力的人家,哪个不是心猿意马三心二意?这样一来,那些个身在其中的女人就自然心思各异了,心怀鬼胎想争上位的女人哪怕头破血流害人害己亦在所不惜,而一些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女人就只有自求多福自寻解脱了。身在其中已不能自拔,若再不得解脱,难不成真的要日日心计夜夜戒备?我想,大部分女人还是愿意守着本分安心度日的吧。
想着,我不禁偷眼打量起其他几位妃嫔来,只见皆是面带浅笑眼露欣喜自得其乐,虽也不时望向上座的位置,但都没有丝毫怨怼之意,反而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相形之下,我则逊色很多,我根本就提不起勇气来面对上座的方向,就算偶尔对上,也是立泛心酸无法自持。若能如愿,我倒希望能尽快散场,因为这种欢声笑语的场面对我不是恩惠,而是另一种温柔的折磨啊。
从嘉的嫔妃本就不多,且大多被狐媚姬迫害或遣走,所留下的皆是些温驯听话不思争宠的人。说到宠,其实还真是冤枉了她们。从嘉虽多情,但终归是个痴情人,娥皇专房专宠十年多,现在又多了个善妒成性的狐媚姬,所谓的宠幸,最多也不过是屈指可数的寥寥而已。要不然,光在座的几位,就足以儿女成群了,又怎会只有娥皇生了两个儿子,而现在更只剩下仲寓一个独子了?
然而,人数虽不多,但却都是极品。陈列眼前的,个个都是绝代佳丽倾城倾国,且个个多才多艺善解人意。
坐在对面仅次于上座的是黄保仪。黄保仪始终是温婉可亲娇顺可人,见到我,她倒是极谦恭的颔首微笑,而我也只是微微的点头还礼。我知道,她眼中的我只是窅娘,而且是那个与皇后所交匪浅的窅娘,所以她态度谦恭谨慎;而我却也没有了当日与她的随意,因为我现在的样貌真的只是窅娘而已,若表现熟络了,反而不妥。
黄保仪的下手边紧挨着坐的是柳氏庆奴。庆奴端庄稳重,气质极好,女人味十足。一举手一投足间,皆显出大家闺秀的尊贵风范。只是身材丰满珠圆玉润,虽具备唐朝女性之风韵,却多少有悖我的审美理念。
再下来坐着的是凤氏流珠,也就是今天带我去柔仪殿后面废弃楼阁的那名淡漠女子。她此刻虽然面带浅笑,但眼里却仍旧拒人千里,仿佛这盛大的宴会她虽有参与,却并无共鸣。这个我一直以为是狐媚姬宫女主管的女子,的确也有着比普通宫女高的地位,但因为狐媚姬的专制,却一直没有名份,只不尴不尬的留在了宫中,享受着嫔御的待遇而已。可无论怎么看,都没人能看出,她是只为了这份还算崇高的待遇才甘心留在宫中的。
其他早些略有名份的妃嫔大多已不在宫中了,只除了一直低眉顺眼的黄保仪,其余的都是些在其位而无其名的安分女子。下人们有的以姑娘相称,有的以主子相称,而嫔御宫人之间则直接以姓名或姐妹相称,倒也是和睦共处相怜相惜。
我目光轻移,并不久留,又转动着看向流珠的下座乔氏芙蓉。芙蓉,人如其名,双眸清澈毫无心机,见人就笑,一派天真,清纯若出水芙蓉,一笑起来两颊酒窝深陷,甜美又可爱。她坐在我正对面,所以这整个宴席上见到她最多笑脸的,自然是我。而每当感应到她的笑脸,我也不免心中宁静,烦忧立减。
坐在我这排最上面,只在上座之下的是张氏秋水。秋水袅娜妩媚,却也爽朗率真,一双大眼坦荡无藏,实属难得的透明,而且她好像特别喜爱插戴鲜花,乐此不疲。此时,她的头上正戴了一朵大大的红色百合,香气扑鼻,艳而不妖,别有风情。
其后是薛氏,单名一个九字,人称九姑娘。九姑娘善歌舞江南名曲《嵇康》,载歌载舞,颇具明星气场。歌声柔美,舞姿婀娜,令人回味无穷,之前那一曲便是她的独场。
再者就是王氏妙衣。妙衣柔媚动人,顾盼生情,其妖冶程度绝不输似周嘉敏。不过能从狐媚姬的手下安然逃过,其心机计谋也不问可知。她应该没少在狐媚姬身上下功夫吧?看她一双妙目对着从嘉秋波频送却又不露痕迹,面对狐媚姬时又举止恭顺尽心尽力,一切做来得心应手又游刃有余。就光是在狐媚姬的悍然之下依然敢对从嘉暗送秋波这一点,却足以让在场的各位甘拜下风了,然而又能滴水不漏的做到让狐媚姬无从发觉,就更要让人心悦臣服了。如果有机会可以改变境遇的话,我想这样一个野心勃勃又不失手段的女子,要么就会攀上枝头位高权贵,要么就会翻身失败尸骨无存了。但无论结果是至荣还是至衰,这样的女子往往都会拼尽全力只求一搏,绝对不会寂寂无声甘于平庸的。妙衣与我并肩而座,所以我只要稍加注意,神识便会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她的身上,尽数可察,而感应则又要比视觉更要灵敏多倍。我除了将她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心底里自然也不由暗暗佩服其城府之深,竟深不可测。
“窅娘!”
“到!”神游之际,忽听到有人叫窅娘的名字,下意识的认为是在叫我,便毫不犹豫的举起手,向着喊声的方向应道。这一路的打量揣摩,让我的心思早就不知飞向了哪里,等到听到喊声匆忙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却一不小心露出了往日上课不专心听讲被老师点名时的糗态。
“呵呵呵……窅娘这是在做什么啊?”
“呵呵呵……窅娘,这是你走神的后果,还是你的什么新式表演啊?”
“呵呵呵……妾身看哪,都不是,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种场面,还有些不能适应吧?”
“不好意思,我……妾身失礼了!”当堂哄笑,让我面如红潮,越是紧张就越紧张,低着头,我竟然有些接不上话来,也混乱的分不清是谁跟谁在说话,只低着头无措的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巴不得能找个地洞立刻钻下去才好。
“这样吧,你不如自罚三杯,姐妹们也就不追究了,如何?”庆奴不急不徐的温言解围道。
“是啊,自罚三杯好,姐妹们可是很好说话的呀。窅娘,你可不要扫兴啊!”一众美女附和着。
“这……妾身不会喝酒啊,这……这要如何是好?”我很感谢庆奴的好意,但又实在不得不出言扫大家的兴了。
“窅娘,刚才皇后娘娘要你敬皇上一杯,你走神不理,已是大不敬。不过皇后娘娘一向仁慈宽厚,想也不会怪罪于你,自罚的酒稍后也可,但皇上的酒你总要先敬了吧?”庆奴掩口低笑道。
皇后要我向皇上敬酒?下意识将脸转向上座,却见狐媚姬半倚在从嘉身上,幸福的有些刺目,满足的笑容在看向我时又多了丝说不上来的险恶之意,似是有什么阴谋正在默然酝酿之中。从嘉表情怡悦,不掩欢畅,亢奋之中带着一种放纵不羁的堕落感觉,然而目光流转中,投向我的眼神里又似乎隐隐透着些挣扎的痛楚,但又不明显,甚至微弱的可以忽略不计。
但即使再微弱,也不能代表着它不存在,要知道,我现在用的可不是视觉,而是来自神识的感应加感觉。可若存在,又是哪里不对呢?
电光火石间,狐媚姬媚眼如丝却又目露警示,从嘉目光闪躲但仍然情绪高亢,我虽心生犹疑可也只能故作镇静,虽不想与他们正面交锋,但相视一线,也只好与他们一一对视,将所有的情绪尽收眼底,然后再一一拆解,归纳分析。
如此目光对战后,我反而冷静了许多,起身行了个礼道:“皇后懿旨,臣妾怎敢不遵?”举杯面向从嘉,我淡淡的笑着道:“臣妾祝皇上福寿康宁,永远开心!先干为敬。”
仰头一口饮尽,却不想酒性过烈,我竟被呛的呼吸难受,咳嗽不止。在咳的上气不接下气这间,免不得又被众嫔妃重重的取笑了一番。
不曾想,这一次狐媚姬却很关切的对身边人大声道:“赐茶!”
然而她这番看似关切的举止,我却担当不起,这分明又是做给从嘉看的嘛,她哪里会对我有什么好心啊?刚想开口婉拒,却不想口中咳的愈发剧烈,喉头直被烈酒呛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正欲摆手拒绝时,只见狐媚姬话音刚落,帘子后面就有一个小太监端了杯茶递送了过来。正想着也好,总比这样咳的昏天暗地打扰气氛的好,小逸逸又不能明着帮我,喝杯茶缓解一下自也是不错的。
刚准备伸手去接,却不想指尖还没碰到,那一杯茶就这么不偏不倚的迎面泼了过来。
“啊!”我急忙抬手去挡,却只挡住了大半,仍有一小部分茶水连着茶叶洒向了我的额头。
顿时,一股钻心的痛从我的额头处传来,手臂上也是灼热难当。所幸舞衣袖口足够宽大,并没有烫伤了我的手臂和脸,可裸露的额头就没那么幸运了。我随即轻轻的触了一下,发现竟还有茶叶沾在了额头上面,刚想要小心的揭了去,却不知指甲刚触及到皮肤,我就又“咝”的一声倒抽了一口冷气。
好痛!我几乎都快认为额头上是不是已经蜕了一层皮了。
“快,快传御医!”从嘉从座位上快速冲到我面前来,一边呼喝着让人找御医,一边亲自为我检查起伤势。
听到从嘉的呼喝,惊呆在一旁顾着发愣的嫔妃们这时才缓过神来,急忙围到我身边,关切的问候着:“怎么样?怎么会这样啊?有没有伤到哪里啊?”
“狗奴才,你不想活啦?你是怎么做事的啊?连送杯茶都做不好!来人啊,给我拖出去砍了!”耳边传来狐媚姬怒斥小太监的声音,凶狠的好像真要为我讨个公道似的。
小太监更是吓的早就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道:“皇后娘娘饶命啊!皇上饶命啊!窅娘姑娘饶命啊!奴才不是故意的,奴才只是一时失手才……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皇后娘娘饶命啊!皇上饶命啊!窅娘姑娘饶命啊!”
“饶命?犯了这么大的错,你还敢求饶?窅娘没事还好,若是有事,你这个狗奴才就是万死也难逃其咎!还不快来人?”狐媚姬厉声怒骂,丝毫不容情面。
“没事,臣妾没事,皇后娘娘,别……别难为他了!是臣妾自己没接稳,不关他的事啊。皇后娘娘就饶了他吧?”看到一帮太监涌上来想要将那送茶的小太监拉下去处置,我急忙腾出一只手打着手势为那个小太监辩护着,别真的为了我这一点伤而伤了一条性命吧。那样的话,我会一辈子内疚的。
“怎么就能轻饶了呢?这样下去还了得?这些个不长眼的狗奴才!窅娘,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这御医怎么还没到啊?”狐媚姬关切的问这问那,可我却清楚的看到了她眼里的兴灾乐祸。
如此的虚情假意,她竟毫不掩饰吗?
我突然想到柔仪殿门口那个小太监谨慎怪异的眼神和极具暗示性的话语:“姑娘应该不喜欢喝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