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见我笑，才展开笑颜道：“窅娘妹妹这样笑才好看嘛！”
原来她是故意逗我笑的。芙蓉是我自这次进宫以来，第一个毫不顾忌主动向我示好的人，她的纯真开朗也使我的心情顿时大好。夜宴开始前，我都一直与她呆在一起，交谈不多，但偶尔一个相互传递的笑容，也足以让我温暖好半天。
“清源郡公到！”门外忽有太监高声呼起。
声音刚落，仲寓便身着华服出现在了殿中。他向从嘉与狐媚姬行完礼后，就径直盘膝坐到了我身边，还向我暗暗的挤了挤眼睛。我只好微笑着点头致意，心里却觉得他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妥。
其实他本应该坐在皇上与皇后位置之下的，但此刻坐到了我身边，竟也没有人说些什么，也许因为这只是家宴，也就各自随意多了。
仲寓虽没有被明文立为太子，但做为从嘉目前唯一的孩子来说，他早已是内定的太子身份了。朝中大小官员业已奏请过多次，但都被从嘉一带而过了。从嘉不是不愿，而是他认为自己这个皇帝当不当得久都不知道，又何必牵着仲寓来走他的老路呢？
有些东西从未拥有过，就不会有失去的痛觉。若一朝拥有，失去时，就再也找不到初时的自己了。
从嘉曾说过，宋庭迟早是容不得南唐的，他甚至之前都不愿意留下我来，又怎会去做那种水中捞月之事来伤害仲寓呢？
这几年中，从嘉一直在暗中培养势力，希望有一天能抵抗得住宋庭的施压。他也一再想让曾经胸怀大志的韩熙载来担任宰相辅助自己，只是不再年少轻狂的韩熙载早已看透天下大趋，不仅婉言回拒，还屡屡顶撞失礼于从嘉及各大官员，以私生活作风靡乱来干扰从嘉的视线，以图从嘉放弃重用他的想法。岂料从嘉宽仁厚爱，又重他实为良材，不仅不责怪他，还期望他有一日能够自省改过，只可惜韩熙载似乎已心如磐石了。
上月末，韩熙载大病卧床，基本生活几乎都不能自理了。从嘉初闻之，既悲又痛，还特意派了高御医前去诊治。可惜韩熙载年事已高，身体又因心情长期郁结不舒以及晚年为避“高升”而纵于声色，终是多病齐发，油尽灯枯，只能以贵重药材吊着续命。
从嘉悲切，又联想到每况愈下的国势，就连上朝也不似以前那般积极了。自前两天收到传闻宋庭不久将要征伐南汉时，从嘉更是心灰意冷，每日只顾与狐媚姬一起风花雪月，甚至一度拒理朝政，还时常感叹：“大限将至，天要亡我李唐啊。”
这个把月来，小离和小韵已不跟我谈及有关从嘉的事了，就算我主动问询，她们也是避而不谈。可今天一早，她们在给我梳头时，却有意无意的说起了这些事情。莫非严公公是想要我有机会多开导开导从嘉吗？
我不动声色的听完，也没有发表任何态度，权当毫无干系，听之任之，可我的心里却极是不忍。我对南唐这段历史知之不详，但他最终的结局，我却是比谁都清楚的。作为南唐后主的从嘉，此时心里的挣扎，又岂能是一个常人所能体会得了的？
他一生优待惯了，又仁慈惯了，哪里能适应这种弱肉强食的国与国之间的争夺战？此时沉溺于温柔乡，堕落在歌舞欢娱中，又真的是他所愿吗？
而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要如何让他恢复力量，鼓励他重新做回到那个勤政爱民积极妥善处理战事的好君主呢？除了做回虞青影，我就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窅娘，你尝尝这块桂花糕好不好吃？”
发呆的咬着筷子时，面前的小碟中已多了一块晶莹白润的糕点，上面还撒了几朵金灿灿的桂花粒，甚是诱人。
我侧头，正对上仲寓期盼的眼神：“尝尝看，好不好吃？”
我点头，轻轻夹起，咬了一小口。粘粘糯糯，满口桂花香，果真好吃！忍不住又咬了一口，才看向仲寓。
“怎么样？好不好吃？”仲寓急切的轻声问着。
看他急于知道的样子，我决心逗逗他，反而不急着说好吃了。谁让他这半个多月都没有来看我一次，亏我还等他来着？心思一动，我越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说好吃，也不说不好吃，就这么悬着一动不动，筷子依旧放在嘴边，另外一口桂花糕也还含在嘴里没有吞下。
“到底怎么样啊？不好吃吗？”他看我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急忙从盘中夹了一块放进他自己嘴里嚼了起来，边嚼边自语道：“还好啊，甜度刚好，粘度合适，桂花的量也正正好，香而不浓，完全符合杨师傅的标准啊。”
“谁是杨师傅？”我晲目问他。
“就是杨御厨啊……啊，你还没说到底好不好吃呢？”仲寓又重新投来满是期盼的目光。
看逗他也逗的差不多了，于是我边点头边赞赏道：“嗯……这个嘛，甜度刚好，粘度合适，香而不浓，是我吃过的桂花糕中最好吃的了。”
“真的吗？窅娘你没有骗我吧？”仲寓可能是听我夸他，竟不由的将声音放大了好多，以至大家都将目光由殿堂中央的舞蹈投向了我们。
看这等架式，我和仲寓都默契的将头同时转开，投向场中多姿多彩的舞蹈。等大家将目光移走，我们又十分默契的偷偷望向对方轻笑了下，又同时将筷子伸向了盘中惹祸的桂花糕。四筷相撞，我不甘示弱的瞪了他一下，等他退了去，我才满意的夹了一块缓缓放进了碟中。接着，又有一块紧跟其后的放了进来：“你真的觉得好吃吗？”
“难道你当我是垃圾桶吗？专门吃别人不吃的？”我煞有介事的白了他一眼。
“喜欢的话，我就明天再做了送到你殿中如何？”仲寓神秘兮兮的挤着眉毛笑道。
细细的看了他一眼，我怀疑的问道：“这桂花糕是你做的？”
“是啊，我求着杨师傅学了半个月啦。”他邀功似的笑着，灿烂的有些刺眼。
“那今天这里的桂花糕都是你做的？”我有多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此时，我倒似真的回到了学生时代，与同桌背着老师在私底下窃窃的聊着天，劲头十足。
“当然不是，只我们两个桌上的才是哪。”他不屑的环顾了一下其余矮桌上的桂花糕，表情名副其实的贵族般的高傲到了极点。
“那这么说，我是荣幸之致罗？”我夸张的笑着看他，却在收回目光时，无意中感应到了从嘉的目光。他的目光迷离而混乱，是好奇，还是冷漠，抑或是疑惑？是我刚才的表情太丰富了，还是表现的太轻浮了，抑或是我一时得意忘了自己如今是窅娘了？
四目相对，各自探究。接着，仲寓的目光也自然的加了进来，狐媚姬的目光也带着敌意的加入了进来。流珠淡然瞟过，却在转过头去的时候，不经意的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惊醒快要迷失在从嘉目光中的我了。略带慌乱的收回目光，心跳不由的“呯呯”加速。
若我此时醉了，该有多好，又何必这般清醒的任你轻慢？
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我们还能重回当日那种月下漫步相知相悦的时光了吗？
举起杯，在衣袖宽大的遮挡下，我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的辛辣苦涩，一如我此时的心情，在绝望中渐渐凌乱了我的思绪。我不再是我，你亦永远不再是你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将杯中物吞下时，我的喉头竟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辛辣，剧烈反抗的咳了起来，咳的我泪水横流。泪水流出来也好，免得我忍的好辛苦啊！
旁边适时的出现了一碗汤，我忙接过连灌了数口才算止住了咳嗽。扭头谢过，才发现原来是仲寓递过来的。我冲他苦笑了下，一个谢字却卡在喉咙吐也吐不出来，个中滋味我自知，旁人又能了解几何？但我依然感谢他的这一碗及时汤，不只解救了我的喉咙，更将我从众人嘲怜不一的目光中解救了出来。
“哟，窅娘妹妹这是怎么着了啊？”狐媚姬戏谑的笑了起来。
“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从没饮过酒，刚才一时不察误饮了，倒让大家见笑了。”我忙起身行礼，抬头时用衣袖顺势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幸亏古代不兴描眼线，否则岂不成熊猫了？
“窅娘妹妹该不会是故意不察，而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吧？”狐媚姬目光咄咄逼人，弯起的嘴角也仿佛在警告我不要耍一些小动作，以期引起从嘉的注意，否则她就要不客气了。
“皇后说笑了，窅娘岂敢造次？”我心中坦荡，无须辩解，也就一笑置之。
“你无故离去，又莫名归来。归来后又屡屡惹是生非，你又有何不敢了？”狐媚姬的脸色难看至极，言语上更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意。
看来她今日是不想放过我了，与其如此受她无故欺凌，不如将我那日被泼茶毁容之仇也一并报了。正想严辞顶撞，只听身旁仲寓不紧不慢的起身说道：“母后，儿臣今日还想着要看母后安排的特色表演呢，接下来不会就是窅娘的舞蹈吧？”
“郡公要看，自然可以。窅娘，你听到了吗？还不速去准备？”狐媚姬的声音居高临下傲慢矜贵，听来让人十分的不舒服。
“是，窅娘谨遵懿旨。”不过就算再不舒服，我此时也得忍了，仲寓的好意我还是得接受的。
“不必了，如此白衣素衫，看着让人心里甚是宁静，想必舞起来，也别是一番风情。就这样吧，不用换什么舞衣了！”从嘉陡然说道。
抬头匆匆看了从嘉一眼，我低下头应道：“是，臣妾遵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