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说：“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问你爷。忙过这一阵，我在城里给你找个工作，总这么在乡下苦着，也不是回事！”
旌旗营曾是个挺大的知青点，包括谷玎、朔黎、潘建等七八十个省城和本县知青都呆过。玉秀的妈妈是本地姑娘，人样子挺不错，就是有点儿抑郁症，平时面孔冷冰冰的，也看不出和谁亲近。不知是哪一天春情发动，利用看青的夜晚，和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偷尝了禁果。－－也许只是唯一的一次，就把苦难的小玉秀打发到人世间来了。那正是知青返城的时侯，玉秀妈的身子还看不出山高水低，望着远去的汽车一声不吭，别人也搞不清其中奥秘。后来肚子一天天大了，大到无法掩饰，村里人问她是谁的种，她又拗着不说，揣了钱就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她显然想得太简单了，省城不是旌旗营，打个喷嚏满村响；省城太大了，她像一条可怜的小鱼在无边的大海里盲目地游着，直到游的精疲力尽，就一头扎在了公共汽车下。送到医院，人已经死了，大夫在她身上听到了另一个生命的搏动，就剖开她的肚子，把不足月数的玉秀取出来。玉秀是旌旗营的乡亲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喂养大的，想不到竟然出脱成一个极标致的姑娘。
吃了饭，潘建要走，玉秀就傍在车旁说：“潘叔叔，既然你和我妈妈在一起，你就该知道我妈妈和谁好！”
潘建说：“你妈妈心思重，她从来不和我们说。这么多年，你爸爸没来认你，可能他并不知道他会留下你这么个孩子！”
玉秀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找到他！”
潘建说：“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玉秀声音冷利地说：“不想怎么样，我想杀了他！”
潘建吓了一跳，说：“你这孩子，怎么会有这想法？二十年都过去了，你应该建立自己的新生活，别老是想不开！”
玉秀的眼睛幽幽，如两朵飘忽的磷火，看着他说：“我就是想不开。我可能是有病，我妈的魂儿老缠着我。”
潘建说：“你年轻，不懂得我们那一茬人的生活和情感。依我看，你爸爸和你妈妈根本就没什么感情，就像两个偶然遇到的路人，你给我一口水，我给你一口干粮，然后走人。你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
玉秀仰天叹了口气：“我也许不会杀他，只是希望有个人能指给我说，瞧，那个人就是你爸爸，让我远远地看上他一眼，这就够了！”
潘建鼻子酸了一下，说：“这很难。好孩子，听叔叔一句话，把过去的不幸都忘了吧！”
玉秀就不再说下去，把那两张票子还给潘建，说：“我不缺钱，你没道理给我钱，我缺什么你知道！”说完就转身走开，连头也没回。潘建望着绵延起伏的黑土地，不禁大生今昔之慨，浩叹一阵，眼睛就湿漉漉的了。
傍晚，谷玎和小孙找到戴凯光家，把两袋泰国大米扛进屋里。戴凯光说，这个老谢，净搞立杆见影，我反映了一下大米供应问题，他就来这个，让人看着，我也太不值钱了，拿回去拿回去！谷玎和戴凯光也算是很熟了，知道这仅仅是个姿态，就说，我们当差的只出力不操心，你让拿回去我就拿回去，再挨一回累就是了！上前就搬那口袋。戴凯光又拦住说，算了，也不能让老谢面子过不去，下不为例啊！
戴凯光沏了一壶龙井茶，和谷玎小孙一起喝着，聊一些家常里短。他家里装璜得挺漂亮，单看这点，绝不像一个亏损企业的头儿，不知怎么，谷玎看着，心里挺不痛快的。
戴凯光说：“听说你们正在建新宾馆，是不是？”
谷玎说：“叫新加坡宾馆，已经开工好些日子了，竣工剪彩肯定会请你去！”
戴凯光说：“你们杨老板真能整景儿，一家伙干到南洋去了。－－去不去的又能怎么样，老妈子奶孩子，人家的，也没我们的股份。听说挺有规模的，上了星级？”
谷玎说：“大也不大，才十五个房间，什么星级也定不准，只是档次高些，有歌舞厅，酒吧间，弹子房，桑拿浴什么的，要不然也不能一千万！”
戴凯光惊叹道：“一千万？妈的，快够我们林业局一年工资了！”
虽说是一个山圈圈里住着，可北沙县的工资按公务员制套改，一长再长，作为企业的林业局却仍然原地踏步，相当县里的一半，即使这样，保证按月开到职工手里也很不容易。谷玎不想刺激老戴，就低调说：“我们也是瘦驴拉硬屎，东挪西凑的，纯属叫花子干那个，穷欢乐！”
戴凯光说：“你们杨老板是不是把省城那一套照搬到北沙来了？我就不信，那个会一开完，谁还到一个县城来住省级的宾馆！”
谷玎心里虽有几分共鸣，却又不好附和，就说：“老谢让我来请你，喝顿办公酒，当然，也顺便讨论一下政企共建问题！”
戴凯光说：“酒就算了吧，这些天我胃口不好，一见油腥就恶心。听说新宾馆要招服务员？”
谷玎说：“准备招二三十个！”
戴凯光说：“你回去跟老谢讲，给我们林业几个指标，至少三分之一，缓解一下青年待业问题，也对北沙的社会治安有利。有饭大家吃，对不对？何况你们吃的是肥肉，我们啃的是骨头！”
正说着，莺歌岭林场场长张临轩来了，一看那风尘扑扑的样子就是刚下汽车，穿一身旧工服，上面还沾着一块块松脂，人高马大的很粗武，不等坐下，就大吵大嚷着：“西霸天骑到我们脖子上拉屎了，他还叫旌旗营村干什么？干脆改旌旗营斯坦共和国算了，瞧那鸡巴德性，头上蒙一块白布，就像个哈里发似的！”
谷玎听了就忍不住笑。他们在旌旗营子插队时，史先发也不过四十来岁，作为一个学大寨典型，头上也照猫画虎蒙一块白手巾，身子臃臃肿肿的，走出一种中东式的八字步，想象力丰富的朔黎他们就叫他哈里发。
张临轩认识谷玎，赶在一张桌子上喝过酒，敷衍地拉拉手说：“我也不背着你们，北沙县和北沙林业局都是一个共产党领导，头顶上同一个太阳照着，他史先发水大漫不过船去，一个盲流头子，领一伙人毁林开荒种黄烟，按《森林法》都够逮捕判刑了，可你们县里愣是给当劳模树起来，这叫什么事？”
谷玎唯有嘿然。
戴凯光给他倒了一杯茶，张临轩咕嘟咕嘟喝下去，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啪地拍到桌子上，也不坐，说：“戴老板，这事要是解决不了，我辞职不干了！叫他们退坡还林，不听，要赔款，不给，我们栽上树苗他们就给拔了，还有没有王法？他们日子过得美滋滋的，又是秧歌又是戏，我们职工都有没钱领粮的，过年连肉都买不起，吃豆腐，吃蘑菇，你看看这是什么日子？我对不起莺歌岭父老乡亲哪！”说着就掣出手来，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大耳光，然后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张临轩一米八的个子，戳在那儿一堵墙似的，鼻涕眼泪一起涌流，哭得谷玎心都颤了。戴凯光说：“让林政督查队派个硬手去查查，到时候咱们依法办事！”
谷玎如坐针毡，想劝慰两句，又觉得未免虚假，有猫哭耗子的嫌疑。就站起身来告辞说：“张场长，事情总会解决的，我回去也跟我们领导说说！”张临轩也不看他，只是把头抵在贴墙的华丽板上，像个孩子似的抽泣。
从林业局回来，谷玎的心情挺沉重，又到宾馆工地转了一圈，见工人们还在挑灯夜战，地基挖得渗出水来，一个个泥猴似的。就问李甸来，韩老翻到哪去了。李甸来说：“我怎么知道？”用手指了指霓虹灯闪烁的地方又说：“也走不远，就在那一片儿！唉，都是一样的人，爹妈给的血肉，却是这么不公平！”
谷玎心里就生出一股愤慨，继而又化做一股凌厉的豪气，拿过一把铁锹，跳进地基槽里就猛掘起来。工人们看了也并不怎么感动，都说：“白瞎你那身衣服了，你又不能总跟着干，比划那么两下子干啥？”上来就抢他的铁锹。谷玎也是不常干活，也不过几个回合，竟然喘成一只风箱，被小孙拉上来，吐了一些黏稠的唾沫，看看裤脚和皮鞋，都脏兮兮的没了本色。
坐上汽车，小孙就看着他笑，笑了又摇头，摇头了又慨叹说：“谷指你落伍了，现在不是搞三同的年代了，你没见电视里的经理么，身穿皮尔卡丹，手拿大哥大，头发打着摩丝，一些娇嘀嘀的小姐在周围转悠，哪有你这么下力傻干的？人家不钦佩你，人家笑话你！”谷玎气哼哼地顶回去说：“我又不是做给谁看的，我自己乐意！”小孙吐吐舌头，就闷下去不再说话，专心开他的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