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虽然是星期天,理应休息,但一大清早,杨家良就被方方面面的人堵在屋里。他住着宾馆的一个普通套间,陈设也简陋朴素,够档次的只是那台十八英寸的彩电,和一部带录音功能的程控电话。
杨家良在大学里学的是农机制造,但他的兴趣不在农机上。他口才好,又博识杂学,很快就当上了学生会干部,并在省报上发表了好几篇颇有见地的短文,毕业时就被一个科研单位看中要了去,不是搞农机,而是搞政工,做人的工作。考核的操行评语说,他是一个极具政界素质的人,意志坚定而又富有韧性,热情奔放但不冲动,周边关系也处理得极好,日后堪当重任。这样很快又被省直机关挖了去,也干政工,并被列为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下派的时候有好几个县份可以选择,但那时朔黎的一本自传体小说正在畅销,他从那本书里对北沙产生了兴趣,又加上和省里资深人物周硕的多次接触,就决定到北沙来。当他踏上北沙的土地,站在东山坡烈士纪念碑下俯视县城,突然惊异地发现,这地方似曾相识,好像是哪一次梦里来过,而且记忆非常鲜明。这事儿让他感到神秘奇异而又不可理解,他曾向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说起过。他没去弗洛伊德的释梦学说里寻找答案,他宁愿相信,这是一种缘份,或者说宿命的规定,--他强者的人生之路必然要经由这样一个驿站。
房间所有的窗子都敞开着,屋里空气清新又有些森凉,由于掸了空气清洁剂,鲜桔味儿还隐隐可闻。即使独居,他也保持着大城市居民良好的卫生习惯,按照美学原理布置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一切自理,像居家过日子一样,不让服务员小姐随便介入,以防蚁穴之溃。为了体现平民意识,起初他连电视都不肯要,每到新闻联播或者好一点的电视剧,就到大厅里和服务员厨师电工等人挤在一起看,和大家有说有笑。但他喜欢的节目和大家相去甚远,而且大家无法消除对他的敬畏感,结果他这边看着,那边就悄悄走人了,等到节目结束,偌大的屋子里往往只剩他一个人,有时还有特意留下来陪他的于海石。这让他滋生了痛苦的孤独感。为了打发孤独,他学会了抽烟,抽北沙地产名牌三发烟,而烟是不要他花钱的,这一点他也不拘泥。后来于海石说,给你配一台电视吧,现在电视都普及了,也不算是奢侈品;要不然你一个人占了一间大屋子,别人反倒看不着了。这样他也就认可了,反正房子也是公家的,所谓肉烂了在锅里。
首先进来的是阀门厂厂长,垂头丧气的,沙发上只坐了三分之一个屁股,两手放在膝盖上不敢擅动,一看就是一个慑于上级威严、等待发落的败军之将。杨家良多次到厂里查访,发不出工资,工人闹事不说,他还伙同一个销售科长,把本厂的产品贴上另一厂家的标签,拿到外地去骗卖,赚的钱两个人分了,被举报出来,才说是给厂里干的。杨家良按捺住火气,让他说说今后的打算,这位厂长绕了一个大圈子,才说要县里投资,转产铝箔,为烟厂做辅线。杨家良冷笑一声说:“简直是《天方夜谭》,拿工厂的前途命运开玩笑。看来,阀门厂差就差在你这个厂长身上。别干了,下来把大门去吧,也一把年纪了,冷静反思一下,学学气功,对你身心健康有好处!”厂长沉默了好半天,似乎不相信事情竟会这么简单,但杨家良又明确告诉他,周一到组织部办手续,他才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厂长绝望地看了他一眼,乖乖地站起来走了,走到门口,脚步还踉跄了一下。
又答对了好几个闹心事,谷玎进来了。谷玎比这个一把手大七八岁,由于可怜的自尊心,他从来不过分接近,敬而远之,恭而谨之,保持进退有据的距离。杨家良对他倒是和和气气,谷玎就感到了他刚柔相济的领导才份。
谷玎如实汇报了工程情况,主要是资金远远不能到位,甚至连三分之一都难以筹到。杨家良思考了一下,就给潘建打电话,让他想方设法必保二百万,如果烟厂这个超级大户打折扣,别的厂家和单位就更要讲价钱了。
潘建说:“二百万实在拿不起,详情我已经和谷玎谈过,这家伙是怎么和你汇报的?账面上钱是不少,可给旌旗营种籽和化肥贷款就三十多万,还有二百多万的三角债欠着没还,就是拿一百五十万,那也是打肿脸充胖子,今年的一栋家属宿舍楼也泡汤了!”
杨家良说:“多投入是为了多产出,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这里有个辩证关系。通过这次筑巢引凤,三发烟的销路会更好的,其他产业也会普遍受益。我们所做一切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迅速改变我们的生存环境?老潘,你应该站在一个新高度来全面考虑问题,不仅仅是三发烟,你懂我的意思吗?”
在谷玎听起来,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实际上透露了日后的人事安排。于是潘建就说:“我们分期分批吧!”
谷玎感到了潘建的狡猾。他说:“这个毒枭是装穷,上次赞助一个电视连续剧,就掏了八十万,帮茜茜小姐拍一个五分钟的MTV,也花了不少钱,现在干自家的事,他又吱吱扭扭的!”
杨家良说:“那也不单纯是赞助,可以看成是广告费!”
谷玎鼓了鼓勇气说:“有些群众对这项工程还不太理解,毕竟是一千万哪!”
杨家良笑笑说:“我们不可能指望所有的人都理解,共产主义理论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的。要知道,在北沙这样一个弥漫着浓重农业气息的地方,要体现精英意识多么艰难!如同一个锐意进取的向导,你离队伍十步远,他们还跟得上;如果超出一百步,他们就会踉踉跄跄,骂你领错了路!如果你压住脚步和他们并肩前进,他们就会表现出亲切的认同。做一个快走的向导是危险的,但作为向导该快走却不快走,对于整个群体则是犯罪!没有一点超前意识,我们就会丧失一个又一个机遇,在当代的竞技场上掉队!”
谷玎望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心想,他说得多么好啊!真是才华横溢,虎视鹰扬。他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不如他缜密,但比他还热烈还年轻。在旌旗营的小土屋里,他们白天干体力活,晚上聚在一起神侃:康德,费尔巴哈,巴黎公社,罗伯斯庇尔,陀斯妥耶夫斯基,叶赛宁与高尔基……都是些空泛而崇高的话题,成了大家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终于有一天,那个群星闪烁的小穹窿坍塌了,知青们劳燕分飞,在社会上重新寻找自己的座标,有的昂扬向上,成了大家名流;有的人庸庸碌碌,整天为生计奔忙。而他这种小职员,就像腊肉一样被腌制在小县城里,他不得不抛弃那些看似奢侈的积累,操一套九素夹一荤的世俗语言系统来应付环境。是进化还是退化?他从没认真思考过,也无法分得很清。社会教给了他生活的秘诀,那就是实用两个字。面对杨家良的挥洒,他几乎给了他满分。毫无疑问,杨家良是历任县委书记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他讲话的感染力或者说煽动性从来都令人折服。
谷玎说:“可不是嘛,要是按一般人的观念,老太太逛街,小步慢走,再有十年,北沙也变不成市!旌旗营老史头领人打机井,有些人就拼命反对,说是破了好风水,要招灾惹祸了,等到井打成了看到了旱涝保收的益处,又高喊老史头万岁了!”
提起史先发,杨家良绽露出一丝苦笑:“这个史先发,他不光打机井,他还修城隍庙。他既搞科学种田,也搞封建迷信。他的骨髓里是乱七八糟的大杂烩。你哪天到旌旗营去一趟,做做他的工作,和莺歌岭林场搞好关系,人家总告他的状,--邻居住着,和为贵嘛!”
谷玎说:“也拔他一毛,让这个土豪劣绅出点血!”
杨家良说:“也不只是老史头一个人的事,我们要广泛开动宣传工具,让全县人民,特别是县城的人自愿捐款,把这件关系到北沙长远利益的工程搞起来!领导干部要带头,拿一百元的名字上电视,一千元的上形象,一万元的把名字刻在宾馆的照壁上,十万元的以他的名字命名一条街道!”
谷玎想了一下,说:“能行么?像韩老翻这种人要拿十万元,能命名一条‘韩老翻’街?那多寒碜!”
杨家良说:“没有什么不能的事。我们必须抛弃那种重名轻实的迂腐观念,你想,包米面山菜馅的红旗牌包子和精粉全肉馅的狗不理包子,哪一个更受老百姓欢迎?韩老翻街就韩老翻街嘛,那个台湾巨商陈荪江,还不是被我们打跑出去的?他要回来投资,搞一个荪江人工钻石厂,就叫荪江钻石厂,除了有利于我们的经济发展,能有什么坏处!”
谷玎呵呵笑,说:“可也是,可也是。”
凌玲逛了一圈市场,买了一罐朝鲜人腌的酸辣白菜和桔梗,就躲进宿舍看书了。她喜欢北沙的风味小吃,但从不在市场上买衣服;这里的衣服贩子总进一些土气过时的服装,穿上有一种隔世感,有的甚至像出土文物似的。凌玲家在穆江,她对那个不大不小的城市说不上爱与不爱,读了一回新闻学院,本来分配在穆江电视台,但碰上北沙前来求援,单位上也有一个下放锻炼支援基层的说法,她也就二话没说,来到北沙客串记者兼节目主持人了。
她闩好门,用一种放任的姿势,休闲地躺在床上,看一本法国作家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本来,她把它当成带科幻色彩的闲书来读的,读着读着,她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她完全进入了主人公的孤独情绪,--他的飞机飞离了地球,获得了一个全新的视角,这才悲哀地发现,人类失去了美好的“童年”,地球成了破败的故乡。带着这种凄迷的彻悟,他迫降到一个大沙漠上,遇到一个温柔而怯怯的小男孩,他来自另一个星球,要他画一只绵羊,并把它画在一只箱子里,因为他的星球上有一枝美丽的玫瑰花……于是,他以后的岁月里经常仰望星空,如果玫瑰花不被绵羊吃掉,那么所有的星星全都脉脉含笑,否则它们都将化做金黄透明的泪滴……她把书盖在脸上,体会着漫涌而来的伤感,忽然听到窗外有响动,赶忙揽衣推枕,就看到两幅窗帘的缝隙里有一只眼睛,正贴在玻璃上向屋里猥亵地窥探。她尖叫一声,顺手抓起那本书就投过去,嘭的一声钝响,那只眼睛消逝了,可书却落在了脏水盆里,她急忙上前打捞,那书已经水淋淋的完全涨开,像一朵残败的荷花。推开窗子再看,那人已经跑过墙角,她只听得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她呆呆地坐着,惊讶地看着想着,试图求证她与书与窗外的眼睛与脏水盆之间的联系,心情就灰暗下来,觉得忽然很想家了。来这之前,台里的头头许诺说,只要她的节目上了相当一级的电视台,她就可以回去做综艺主持人。这次北沙县变市无疑是个好机会,但片子送上去,人家又说角度不新,给退回来,弄得她很没面子,甚至怀疑自己一直自信的才能了。她想,她应该去找杨家良,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她相信杨家良无所不能的能量,而且他们又都客居他乡,惺惺相惜,很能谈得拢。
凌玲化了淡妆,穿了一件雅素的马海毛高领衫,锁了门走出去。路过街角,她看到了谷老爷子,依然像个路标似的坐在那儿。她知道他是谷玎的父亲,她对这样一个很有沧桑质感的老人充满敬意。老人正和一个衣着邋遢的人下棋,他们旁若无人,十分专注,直到她把一个纤巧的影子投在棋盘上,他才抬头看看她。
“姑娘,你懂?”谷老爷子问。
“懂一点儿。”她说。
“北沙县能赢我的人不多,上省里去的那个周硕,能和我打个平手,剩下的十盘赢不了三盘!”谷老爷子骄傲地翘翘山羊胡子,然后把一只马往前一跳,对那人说:“你输了!”
那人看看大势已去,就放下手里的棋子,乖乖地拿起他装工具的小铁盆扣在头上,回头朝她一笑,她认出来,正是在医院里遭遇的那个秦赖巴。
“谁输了谁戴铁盆,周硕在这的时候也一样!”谷老爷子说。
凌玲原先还感到这画面的古朴,一看到秦赖巴,就勾起了那段令人作呕的记忆。一个淅沥不停的小雨天气,她和同学们到植物园去看花展,在河边的草地上,他们捉到了一只又一只小青蛙,有碧绿通透的翡翠蛙,清秀矫健的林蛙,装饰华丽的金线蛙……猛然之间,她看到一只蟾蜍,又丑陋又拙笨,脊背上一片癞癞嘟嘟的疙瘩,不由得浑身一阵痉挛,汗毛直竖,远远地躲开不敢再看。现在,她终于在两者之间找到了通感。
她走了几步,发现秦赖巴从后面跟上来,于是站住,猛猛地眄视说:“你要干什么?”
秦赖巴涎笑说:“我送送你,长得这么好看,别遇上流氓歹徒什么的!”
她急了,求救地四下看看。周围的行人都事不关己地看热闹,这时谷老爷子呵斥了一句什么,然后来到秦赖巴跟前,抬脚狠狠踢了他一下。
“你看你看,我也是好心好意嘛!”秦赖巴嘻嘻哈哈地笑着,如一条泥鳅,滑溜溜地钻窜到假日的人群中去了。凌玲感激地望着谷老爷子,还想说句什么,但他已转过身去,把一块铁皮放在膝盖上,不紧不慢地敲打起来。火红的夕照里,他的身影苍老而又坚定,嘴上又哼起京韵大鼓来:雨过天晴黄昏后,那位俞伯牙推开了船窗舱儿上的门。
见江中万道银蛇翻波浪,在那江岸上处处丹桂幽香可闻……猛听得唰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风儿摆动了秋叶,落在了秋林……一杯果珍向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凌玲把手放在杯侧,感受着那澄黄色的饮料释放出来的热量,神情略有拘谨。杨家良坐在茶几那一面的沙发上,手指悠闲地敲打着拍节。打开的电视机里,茜茜正在庞大的乐队伴奏下,扭动腰肢唱歌。
杨家良说:“你觉得她唱得怎么样?”
凌玲想了一下,一个年轻女人不能说另一个年轻女人不好,这是常识,于是就说:“挺好的!”
她的语气有点儿轻描淡写。杨家良微微一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可惜,她才初中文化,”杨家良说,“被一群男人一包装,就红了大半个中国,连我们北沙人也大受泽被呐!”
凌玲说:“魔术大师胡迪尼能把一个老太太变成少女,细想想也都是一样的!”
杨家良换了一个频道,茜茜刚刚站过的地方,有一个人猿泰山似的黑人正把拳头凶猛地砸向他的对手,他的对手已经满脸是血,还在顽强地招架。这画面显然太野蛮,他又换了一个频道,很不巧,是两个白人男女正在床上做爱,裸着两扇白肉,一面欲死欲活地折腾,一面发出惊心动魄的呻吟。这镜头使他们很尴尬,于是,他干脆把电视关掉了。
杨家良说:“你形单影只,星期天是怎么过的?”
凌玲说:“还能怎么样?吃饭,看书,睡觉。北沙弹丸之地,也没什么好玩的。”
杨家良说:“你会不会打麻将?”
凌玲说:“会一点儿。”
杨家良说:“在北沙这地方干,不懂外语不懂电脑行,不会玩麻将不行,这是基本功。我把老谢和于海石叫来,大家一起玩玩。这也是一种精神扶贫,要不然他们老婆孩子的,我们两个单身,这太不公道了!”
这话有点儿唐突,使凌玲的脸红了一下。她讨厌于海石,他不只是太奶油了一点儿,浑身的舞台气也过于浓重。看到杨家良就要拨电话,于是就阻止说:“我不想玩麻将,那东西市井气太浓,满屋子烟气,吆二喝三的,还玩钱,看上去就像黑社会似的!”
杨家良笑了一下:“你喜欢玩什么,今儿个我也轻松一下,豁出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