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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谈行愿

所谓行愿,就是用实际行动去满足自己的愿望。肚子饿了就想饱餐一顿,这个愿望不难满足。

大心众生行大愿,邪道众生就行邪愿,损人利己的想法就是邪愿。我的愿望不高,修身齐家而已。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曾子《大学》中的语言,那是大学问。我的学养不足以议论先贤的文章,这里只是借用成语而已。就我理解的话:“修身”包括“养性”。修身养性就是要把身体养好,把眼界拓宽,我前面所讲的,关于修证见地的言论,大概就是《大学》里“修身”的内容了。

“齐家”就是要把小家庭的日子过好,让家人有饭吃,有衣服穿,小孩子还要有书读。至于怎样“治国、平天下”这里就不议论了。

治国平天下,那是大心众生的事情,我没想过,也无从谈起。据我理解《大学》的意思,想治国平天下,必须先修身、齐家。一个病夫子,家庭无力照顾,连小孩都没有心情教导,就不用想治国平天下了。我前面一直在讲的,关于修证、见地的言论,就是修身的内容。修身仅仅是个人的事,提出来讲讲而已,各位认为对也好,认为不对也好,与我无关。

我对齐家的看法也很简单:起码能让一家人得到温饱,小孩有学习机会就可以了。

参禅到第五个年头时,逆缘来了:我老婆有“美尼尔氏”综合症,还有风湿。我们当时是做成衣生意的,我在家裁布,发给工人拿回去缝制,做好了拿来交,我验收,我老婆去摆摊卖货。我病了之后就不裁布了,我老婆只好到外地去进货。她坐火车、汽车都头晕,每次进货回来,总要晕一两天。

她摆摊时,看到摊前面的人走来走去,有时也会头晕。所以她要常常闭上眼睛,有顾客来了,邻摊的人就负责叫她。她睡觉时,双脚不敢伸直,如果伸直的话,两只脚底像有无数的针在扎。她的右手也经常麻麻胀胀的,遇上潮湿天,右手举不上头顶,背后痒痒也抓不着。

我经常帮她擦药,还帮她拔火罐。她的一条腿,可以拔出二十多个黑色的圆印来。她的额头上、手臂上、背上,都可以拔出黑印来。

我的身体也见好了,该做些事情了。我对她说:“你参禅吧,不指望成罗汉、菩萨什么的,养好身体都划算啦。这两年你的病情急剧加重,如果你瘫痪了,咱们家可就惨了。”

她说:“坐吃山空呢,你想过没有?”

我说:“我去补皮鞋,你在家打坐,兼做家务。”

经过多次商谈,她同意了,决定做完冬季的生意就歇业。过了春节还有些尾货,她接着去摆摊。到了三月份,天气已渐渐暖和,冬天的衣服是卖不出去了,于是她开始学打坐。

那会我已去学了几个月补鞋手艺,基本上可以摆摊了。于是我自己动手做个补鞋用的手推车,顺便在家督促老婆打坐。她每天打两三坐,第二天上午我在做手推车,听到她在咳嗽吐口水,就问她为什么。她说:“口水很多,总是涌出来,吐掉一会儿又来。”

我说:“据说那是‘华池神水’,是美容的,千万别吐掉,来多少咽多少。慢慢的功夫来了,那口水还会变甜呢。”

坐了十来天,她想到成衣行去看看,我同意了。她去了半天回来说:“我和人家约好了,过两天去进货。”

我说:“不是说好歇业的吗?”

她说:“你大意了,做一个夏天的生意,我们家少说也可以吃一年。”

我说:“好啊,你去做吧。在外边租个房子,把你的东西都搬出去,小孩留在家里,把账也算算清楚,大家心里也好有个数。”

她知道没得商量,就决定歇业了。

当时我们住在一座老式的四合院里,一出院门就是一条巷子。大概走八十米,就到了一条热闹的街市,再走一百五十公尺米,就到了我补皮鞋的地方。

第一次推着补鞋车走到街市时,突然心一动,脸就有点儿热了起来。我立刻警惕,对自己说:“参禅这么些年了,还有这个,真笨!”

在街边也学了几个月补鞋的,到自己开摊了,老脸还会发热,而且事先不知道,要八风不动,难哪!

我有一副补鞋的对联:

上联:您是菩萨显化,下联:我于脚下找吃。

横批:高抬贵脚

有位哥们知道我改行了,特意到摊位来看我。他说:“你这位成衣行的元老、大老板,跑到这里来补皮鞋,不是搞笑吗?”

我说:“我老婆身体不好,让她在家练功,我又不想做成衣了,那个生意太忙。做点手工活路,劳身不劳心,日子过平淡点得了。”

哥们说:“原来你捞够了,得咧,蒙你一顿饭,收摊回家喝酒,哥俩也好好聊聊。”

据说功夫练到了一定程度,酒会越喝越多,饭却越吃越少。碰巧,我也很久没好好喝一回了,不是说“遇上酒友喝个够”吗?那天哥俩差不多喝了三斤五十多度的三花酒。送哥们出了院子,回来我就睡了。虽然没吐,却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躺在那里,身体飘飘荡荡,跟打坐练功时的飘荡,又有所不同。酒后的飘荡,身体是满满的,像一条超重的船,顺水摇晃,要沉要沉的样子。

我老婆说:“你参的是酒禅,跟酒鬼缠到一块去了。”

我老婆打坐到第四十三天,达到了“不思不忆”的境界。她说:“我看着看着,一下就没有了,就干干净净了。”

我问:“这会还在吗?”

她说:“随时都可以回到那里。”

我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说:“好比垒几个鸡蛋在那里,我认真地看着,生怕它倒下来。”

我说:“就是这样,以后还这样看。”

大约又过了三个月,那会天气很热,那天我提前收摊回家。补鞋车还没放好,我老婆就由房里窜了出来说:“我告诉你,我过了一道鬼门关。”

看她高兴的样子,知道她打通了肺气。我问:“什么鬼门关,那么严重,说来听听。”

她说:“有团气堵在喉咙那里,好像好多人挤一个小门,挤在那里出不来,难受极了。越来越难受了,后来像有人用绳子勒住我的脖子,往死里勒。我知道要有什么变动了,就死死地空住。那绳子勒着勒着突然一下松了下来,全身就轻松了,出了一身汗。听到你回来了,我就出来了。”

我说:“你举举手,踢踢腿看看。”

她举举手,抬抬腿,高兴的说:“怪啦,身体好像轻了三十斤似的。”

看她手舞足蹈的高兴样子,我说:“幸好你死死顶住了,不然还得重来,不过这会你的‘牛’,恐怕不见了。”

身体上来了个小小的转变,比证到空性还高兴,这是身迷,是在参身体。我当初参禅,原则上要把握得好些,参到第八个月时,里边自发地哼起歌来,才哼出几个字,立刻警觉,就止住了。参禅一段时间后,我开始素食,素食了将近一年,煮菜时先烧红锅头,把锅子里的肉食味烧掉,再煮我的菜,很麻烦。

有一天早上我去买菜,买了一个包子当早餐,我说了要素包子的,人家却给了我肉包子。吃第一口没发现肉,第二口吃出肉来,一下反胃,当场就吐了。我是边走边吃的,那会正走在一家商店门口,商店里有人说话了:“你癫了,跑到这里来吐,也不看看地方。”

我明白了,这叫“戒禁取见”,于是我取消了这条禁戒,随缘嘛,何必要搞得那么别扭。

有位哥们最反对我参禅,说是迷信。知道我不素食了,就说:“这就对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说服不了哥们,哥们也改变不了我的主意,不妨各信各的好了。

出家的师兄们认为庙堂小了,决定重建。大雄宝殿拆了,五观堂还在。有一天晚上八点来钟,我到庙堂去,在五观堂和大师兄说话。五观堂旁边点着一盏油灯,灯前跪着一位女孩,大概十七岁。

风把灯给吹熄了,小姑娘就跪着一点点走到五观堂来,向大和尚顶了几下礼,然后哭着说:“我的书包不见了,请师父用神通帮我找回来好不好?”

大和尚说:“这不可能。”

那会已快晚上九点了,也不知道小姑娘跪了多久,如果庙堂关门了,她只能出去,问题没解决,怎么办呢?我问:“你的书包里有些什么东西?”

小姑娘说:“有我们的学习资料。”

我问:“你是读中专,还是读高中?”

小姑娘说:“我读中专,没了书包,回家怎么对爸爸说?”

我问:“你父亲会杀了你吗?”

小姑娘说:“不会。”

我问:“他会把你吊起来痛打一顿吗?”

小姑娘说:“也不会。”

我问:“那些学习资料,你们学校还有吗?”

小姑娘说:“应该还有的。”

我问:“大概要多少钱一份?”

小姑娘说:“七十多块钱。”

到这会小姑娘已经不哭了,但还跪着,我叫了她好几次,她都不肯起来。我说:“这件事情我要对你说清楚:一、神通不是用来做这种小事的,你的书包肯定找不回来了;二、如果你今晚上不回家,也不会让你留在这里,那么你只能在街上乱逛啰,让你父母一直在为你担心啰。你认为你的父母会为你担心吗?”

小姑娘说:“会的,他们会很担心的。”

我说:“他们这会一定在到处找你。我给你买资料的钱,你回去吧。”

小姑娘说:“我不要你的钱,我们家有的,我担心回去爸爸会骂我的。”

我说:“骂一下有什么关系,你就忍心让他们一直为你担心,一直找不见你吗?你们家有电话吗?”

小姑娘说:“有。”

我说:“这里有电话,你打个电话回家问问,看看他们是不是很为你担心。”

小姑娘打完电话,对我合十鞠躬说:“谢谢师父开导,我回家了。”

我说:“小姑娘,记住今天的教训,你人生的路还长着呢,这类不如意的小事情,也许还会发生,要冷静想想,想开些。”

小姑娘说:“谢谢师父开导,我会一辈子记住的,再见了!”

小姑娘走了。大师兄对我说:“你真有办法。”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左脚中指有一点蜷了起来,一直穿住的三节头皮鞋夹脚了,我就去买了一双帆布面的胶底鞋。我当场换了胶鞋走回家,还没回到家,发现新鞋子短了,脚越走越痛。于是我换回皮鞋,又赶到商店去买了一双合适的胶鞋。

带着脚去都买不到合适的鞋,我老婆知道了,会更担心的。于是我赶快拿到庙堂去,我知道那里有人穿这种鞋子。我对一位出家师兄说:“这双鞋子我只穿了一会儿,不注意买得短了,留在这里好吗?看看谁穿得合适,就给谁穿吧。”

师兄同意了。鞋子就放在杂物房的门边,一个多月过去了,还没送出去。有一天,来了一位三十多岁的苦行僧,我带他在城市里逛了大半天,晚上还和他在五观堂说了一会儿话。他决定住在五观堂里,睡在凳子上。

苦行僧是江西人,走到北方又走来南方,走了三年。他穿的也是那种土土的胶鞋,破烂得已成了拖鞋,还没有了后鞋跟。看到他脚背的皮肤,比那胶鞋的帆布面子还要粗糙,就知道他已走了很长时间的路。我问:“你一路要饭,人家给你的饭里如果有肉食什么的,你吃不吃?”

苦行僧说:“要饭的人,能叫人家给什么,不给什么吗?人家给什么就吃什么啰。”

我问:“苦行僧不准存三天的粮食,万一走到荒野,十天半月看不到人烟,怎么办?”

苦行僧说:“可以找野果子吃,见到坟地上的供品也可以拿来吃。”

我说:“那不卫生呀?”

苦行僧说:“行脚的人可没有那么多讲究。小孩子吃剩了的饭菜,里边有鼻涕口水的,你能吃吗?”

我说:“我女儿一岁多时,就常常要自己吃饭了,一顿饭搞下来,那饭都变甜了,舍不得倒掉,总是我吃的。”

苦行僧说:“潲水缸里的东西你能吃吗?”

我说:“煮一下就能吃。”

苦行僧说:“我直接捞起来就吃了。”

我说:“如果饿极了,我想我也能吃。”

苦行僧说:“从里到外霉透了的馒头,你能吃吗?”

我说:“我肠子不好,吃不了。”

苦行僧说:“有一次我在坟地上,捡到几个这样的馒头,我还带在路上吃了两天呢。”

我问:“你父母有几个小孩?”

苦行僧说:“就我一个,我妈妈几年前死了。”

我问:“你当了和尚,你父亲不会另找女人生儿子吗?”

苦行僧说:“我父亲有六个情妇,那些女人都没生小孩。”

我说:“你父亲一定是个财主,他不叫你回去吗?”

苦行僧说:“我父亲有几个工厂,只要他见到我,就叫我回去继承他的事业,我不理睬他。”

我问:“你参禅吗?”

苦行僧说:“暂时不研究那个,目前只行脚。”

我问:“一辈子这么走下去吗?”

苦行僧说:“不会走一辈子,不过目前还没打算停下来。”

这人够狠的,我心里有点儿佩服他。那会我参禅还不到三年,不好意思跟他谈禅。我问:“你是不是在逃避现实?”

苦行僧说:“我认为不是。”

我问:“你有生理上的冲动吗?”

苦行僧说:“有的。”

我问:“那怎么办?”

苦行僧说:“什么怎么办,不理它就行了。”

我问:“你满世界走,到处露宿,有女人找过你吗?”

苦行僧说:“有过一次,那次我住在一个茅草棚里,半夜三更来了一个女人,在那里东搞西搞,说这说那的。我坐起来闭着眼睛不理睬她。那个女人折腾了好一阵子知道没戏,只好走了。”

我拿那双胶鞋出来说:“这是我带着脚去都买不合适的鞋子,在这里放了一个月都没人领去。你试穿看看,如果合适,那就是缘份了,你该接受我这份供养。”

苦行僧穿上鞋子走了走说:“刚好合适,那么,我就接受了。”

听说苦行僧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有一天那位老师侄又找我说话了:“师叔啊,这会建庙堂,事情很多,我师父老了,忙不过来,你来当庙头吧……”

我打断他的话说:“你这不是把我往火炉子里推吗?不用讲了,我不会当的。”

这位哥们不了解我的情况,就我这点屁功夫,去凑那份热闹,能折腾几天?于是我放下了那个出家的想法。我没有那位苦行僧的狠劲,只有供养鞋子的份了。

在补鞋期间,除了下大雨,翻大风,我每天都去摆摊,几乎每天都在街边坐上十来个小时。有事忙事,没事就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看而不看,听而不听。

有个女人顶着一只脚尖走来,弓身拿起我身边的小凳子吹了吹,然后坐下说:“我的鞋子里有个钉子翘了起来,帮我锤下去要多少钱?”

我说:“五毛钱。”

那个女人说:“不就是敲一下钉子吗,要这么贵,借你的工具我自己敲一下得了,我自己会敲。”

我说:“好啊,敲这个钉子回去,用鞋墩和锤子就可以了。租这两样工具给你用一下,每样租金五毛,不用先付押金。”

那个女人望着我,翻翻眼睛说:“借你的工具用一下就要收一块钱,还不如让你做呢。”

我说:“这就对了,我在这里风吹日晒地等着,你也不想想这有多艰难,每月还要交摊租呢。”

说着话我就把鞋子弄好了。那女人穿在脚上来回走了几步,掏出钱说:“好啦,谢谢师傅。”

有位六十来岁的老先生来了,拿着个漂亮的皮包,皮包上有两根装饰带,带子尾部用小皮条回折,然后捆绑而成。

老先生问:“师傅,这根带子散了,你能搞好吗?”

我说:“能,五毛钱。”

老先生把包递给我,我边绑边说:“看好了,把这头绞在里边,这里放根绳圈,把另一头这么拉回来,永远不会散。”

说完也做好了。老先生说:“这么简单,搞这么一下就要五毛钱,三毛得了。”

我说:“这是打死狗讲价呢,我教会了你这个绑法,另一边要是散了,你自己就会绑了。这个方法还可以子子孙孙传下去,你说值五毛钱吗?”

老先生掏出一块钱,笑哈哈地说:“不用找了,谢谢师傅。”

那年发大水,全市大半的街道都泡在水里。看着大水涌出了河床,涌入街道。电视上又一直在讲,水位要涨到多少多少米,怪吓人的。于是我把老婆孩子送到亲戚家,亲戚家住在楼上,那里地势高,又是新大楼,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我留在家里。看着黑水从阴沟里涌出来,一直在冒,然后变成黄水,水位仍在不断地升高。于是我把门窗关好,带上家里的钞票,逃命去了。

我露宿街巷三天,看着水势小了,趁着退水的机会,赶快回家打扫房子。

我家进水一百四十六厘米,当时我所拥有的文学书、气功书、佛教的书、道教的书,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书,以及我学文化时的一些手稿,大部分都泡在了水里。那些被水泡过的书本,摆在地面上晒干了,拿去称斤卖钱,多少也能得回些补偿。整顿了近一个月,才把家给安顿下来。于是,我又可以蹲街边补鞋了。

有位哥们来了:“喂,我的鞋子搞好了吗?”

我说:“弄好那么多天你都不来拿,这会被大水冲走了,你看怎么办?”

那哥们说:“我路过这里顺便来问问而已,大水冲走了,也就算了。”

那次大水是不常见的,我是第一回遇上。当天打扫完墙壁和地面,我到街上去买吃的东西,看到街面上到处都是一堆堆的垃圾。垃圾堆里有许多鞋子,能找到成对的,我就捡回来。那些被水泡过的皮鞋,晾干了擦上油,该补的地方补一补,开摊时摆出来,价钱便宜些,也有人买。废物利用嘛,丢了怪可惜的。

有位读过一些书的哥们,爱寻根索源,来到补鞋摊问:“你补皮鞋,有个说法吗?”

我说:“当然有啦,我们补鞋帮人多势众,遍布全世界,而且还有一家老牌跨国公司支持着我们呢。”

哥们说:“那可是前途无量啊!”

我说:“不敢当,马马虎虎混两餐饭吃不成问题。”

哥们说:“什么样的老牌公司支持你们?还跨国呢。”

我说:“庄子鞋业公司,老字号,世界各地都有分号。”

哥们说:“这与你们补鞋帮有什么关系?”

我说:“怎么没有关系?为了照顾我们,鞋业公司以次充好,以假乱真,把那些个破鞋烂鞋合着正品一块出售,我们不就有饭吃了吗?”

哥们说:“你还真有本可寻,居然攀上了庄子。”

我说:“不用客气,就像你们的口头禅,东缠西缠,老是缠着禅宗的祖师爷们不放。”

说话的哥们走了,来了两位大爷,一位手里拿着一双皮凉鞋递给我说:“这鞋子你能搞好吗?”

另一位大爷没坐下来,昂着头,摇摇摆摆地在附近观光。

我接过鞋子,那鞋子是新的,有好几处掉了线,这是正宗的次品来了。我说:“能搞好,要一块五毛钱。”

那位大爷说:“我不跟你讲价钱,你做好一点,以后会有很多工作照顾你的。”

我折腾了好一会儿弄好了,可是那位先生不满意。于是我拆了线重缝,他还是不满意,我又拆了线重缝,缝好了,那位大爷说话了:“你搞成这样怎么行,要搞回原样嘛。”

我说:“我也想按你的意思做的,都缝三回啰。我这里是补鞋摊呀,又不是加工厂,怎么可能搞回原样呢?”

那位在附近观光的大爷回来了,看了看鞋子,就大声嚷嚷说:“没有那个技术,就不要接这个工作嘛,手工这么粗糙,简直不像话……”

我说:“你消消气,我也想搞回像新鞋一样的,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啦。要么我不拿工钱,还帮你们把缝上的线给拆掉,恢复你们拿来时的样子,你看怎么样?”

那位大爷还在那里哼哼嚷嚷着,另一位放下一块五毛钱,拿上鞋子,拉着他的哥们走了。

我的摊位旁边,有个卖凉席的女人,一直坐在那里看着这些事,等她老公午休起来,她就告诉了老公。她的老公六十来岁,刚退休,据说原先是个什么厂的领导。老先生说话了:“他妈的,这些外地佬,来这里耀武扬威,以为做生意有了几个小钱就了不起了,我最看不惯这种人。如果当时我在这里,有他们好看,我要收拾他们。你也真是,不会拿铁锤打他们吗?”

我说:“唉!都混到补皮鞋啰,还争那份闲气干什么,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嘛。”

老先生说:“你呀,你这个人太老实了,也只有补皮鞋啰。”

我们住的是老房子,砖木结构,经过大水一泡,成了危房,政府把我们分到近郊的新大楼里。我们家分到八楼,两室一厅。新住地的街道行人不多,不适合做补鞋生意。菜市场也蛮远,市场那儿已经有好几摊补鞋的了,如果我要在市场附近补鞋,连个适当的位置都找不到。到原先补鞋的地方,我骑自行车要一个小时,补鞋车还得找地方存放。我去打听过,有人同意我存放补鞋车,每月保管费二百五。这个生意没法做了!

佛教讲究五明:一、内明,要懂得佛教的修证次第;二、声明,要懂得语言文字;三、因明,要懂得逻辑、考据;四、医方明,要懂得医学;五、工巧明,要懂得工艺、历算。

据说印度当时这五明学理,是要从小就学的。我福报不够,没受过良好的教育,混到了中年,才想到要学一门手艺。我以为学会了补皮鞋的手艺,勉勉强强也算是粘在了工巧明的边上,没想到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门生计,却被一场大水给冲走了。这是命哪!这正是: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恰遇顶头风。

有一天我来到了A城,住在黄洁诚的家里。黄洁诚和夫人及女儿住两室一厅的房子。当天晚上,我和黄洁诚谈了几个小时的话,黄洁诚一开始就问:“要修禅定,据说要戒掉房事,我们有妻室的人怎么办?”

我说:“如果想修成罗汉,修成菩萨,只能把房事戒了,如果只是养生,节制些就可以了。”

黄洁诚的皮肤这里脏一块,那里脏一块的,从里边脏出来,那是洗不掉的。他坐在那里,久不久要扭动一下肩膀,歪扯一下脑袋的。我说:“你是贱骨头呢,坐都没有一个坐相,你知道吗?”

黄洁诚说:“我知道。”

我说:“你这么东扯西拉的,活得累不累?”

黄洁诚说:“我没有办法,里边难受,就是要扯。”

我问:“为什么搞成这样呢?以前是不是练过什么功?”

黄洁诚说:“我从初中时就开始盲修瞎练了,最先只是静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大学时母亲瘫痪了,就想练好气功给妈妈治病。当时我去参加了一个气功培训班,学站桩。每天晚上等同学们睡了,我一个人在操场站桩。开始只能站几分钟,慢慢练,后来一次可以站两个半小时。每次站桩下来,衣服都能拧得出水来,接着就去洗凉水澡,就是下雪天也照洗凉水澡。”

我问:“教练没提醒你,不能洗凉水澡吗?”

黄洁诚说:“教练不管这些。当时我还以为自己挺能的,身体棒极了。练几个月下来,气集中在眉心那里下不来,两眼发红,呼出的气热乎乎的,心里烦躁不安。我去问教练,教练说,他也不怎么练,没有我这种体会,不知道怎么办,叫我另找高人。听教练这么说,当时差点没把我给气晕过去。”

我说:“没跟教练打架吧?”

黄洁诚说:“没打,不过这个站桩是没法练了。于是我找了些气功资料来看,觉得练着意的功容易出问题,应该练自然一点的。于是决定练自发动功。”

我说:“自发动功也会出问题的,万一失控了怎么办?”

黄洁诚说:“不怕,我有办法。有几次快要失控了,我就咬紧牙关,紧握双拳,双眼圆瞪,一跺脚,大喊一声‘嘿’,就没事了。”

我说:“你还真想得出办法来。”

黄洁诚说:“渐渐的,自发动作就有了规律,先是出现了‘五禽戏’,接着又出现了许多内家拳的动作,还会打出各种各样的手印,后来还出现了一些功能:比如人家还没说出来的话,我就先知道了。我的手可以在两尺开外,将别人的手拉动,也能拉动一些挂在墙上的轻东西,比如毛巾之类。”

我问:“你有没有想过当老师?”

黄洁诚说:“有几个人要跟我学,我不敢教,因为自己都搞不懂是怎么回事,怎么能教人呢?”

我点点头说:“还算你有点良知,后来怎么样?”

黄洁诚说:“参加工作后,事情就多起来,自发动功就不怎么练了。过了两年,副作用开始出现。先是全身到处扯得紧巴巴的,久不久要扭动一下关节才舒服。每年都要头痛一两次,很痛很痛。胸腔像是被细细的钢丝勒住,肩胛骨那儿像打上了钢钉,常常痛,每次痛起来,要痛上十几天。全身长满了扁平疣,双脚长了十二个鸡眼。”

我说:“业障来了,发展下去,你会提前死亡,而且在死之前,很可能会先缩成一团,然后才慢慢死掉。”

黄洁诚说:“我妈妈就是缩成了一团,躺在床上八年才死的。”

我说:“原来你还有个祖传的毛病。”

黄洁诚说:“我这一身的毛病,不知道还能治得好吗?”

我说:“这是小事情,你忘了就行了,心法对了的话,恢复健康不成问题。”

黄洁诚说:“跟你参禅要什么条件,我能学吗?”

我问:“你有神经病吗?神经病人不能学。”

黄洁诚说:“没有。”

我问:“你能确定?”

黄洁诚说:“当然能。”

我说:“你有绝症吗?比如癌症什么的?”

黄洁诚说:“暂时还没发现。”

我说:“那就可以学了。”

黄洁诚马上趴在地上给我顶礼。我告诫他:“你多事了,行这种大礼做什么,下不为例。如果你见性了,来我这里认证,我给你认证了,那会要顶一个礼,那是顶礼法,平时就不要玩这把戏了。”

那天晚上我和黄洁诚住他女儿的房间,他女儿当时两岁多,和妈妈住主人房。他女儿的矮床有一百五十厘米宽,两位先生睡在上面,还不觉得拥挤。

折腾了一天,我也累了,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感觉黄洁诚坐了起来,好像是在看着我。不知道这家伙搞什么名堂,我不理他,接着睡。黄洁诚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起来上厕所,然后又爬到他的位置坐在那里。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有了动作,感觉到他的手在我眼前晃动。我说:“你搞什么鬼?”

黄洁诚一惊,说:“没,没搞什么。”

我说:“安心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上我问他:“昨天晚上你以为我老人家死了是不是?”

黄洁诚说:“我睡不着,躺在那里感觉不到你的信息,坐起来看到你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就担心起来。上厕所时还嘀咕:如果真是死了,是先打电话给警察呢,还是先打给火葬场……”

我说:“当然应该先打电话给警察啦,客人突然死了,肯定要让警察来勘验嘛。不过你放心,我老人家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黄洁诚说:“后来你说话了,我就安心睡了。”

用早餐时,黄洁诚说:“去年我住了十几天医院,知道不行了,自己又开始打坐,心法是什么都不想,只管在那里尽量地保持知道。搞了十来天后,打坐时身体里常常会发生性高潮那样的快感。还有一种快要失去一切、快要掉进一个什么地方去的感觉,那会总是一惊,然后那境界就消失了。”

我说:“那快感是法乐,不用管它。以后如果要掉进那个‘什么地方’的话,就让他掉好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黄洁诚说:“我去问过好几位据说是学佛修道很有经验的人,都说如果要掉进去时,赶快念咒子,否则出去了回不来就惨啦,还讲了铁拐李的故事为例。这说法还真把我吓住了,怎么办?”

我问:“你知道铁拐李的故事吗?”

黄洁诚说:“不太清楚,只听说是出了神回来没有了身体,只好借尸还魂了。”

于是我说了铁拐李的故事:相传铁拐李是八仙之首,原名李玄,是个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书生。因为多次参加科举考试都名落孙山,灰心丧气之余,就离家出走,到山里修道去了。

据说功夫修到可以随意出神时,就能够到他方世界去参访,那见识就广了。但是如果能出神了,而功夫没到灭尽定的程度,出神就会有时限。李玄当时虽然能够出神,因为功夫没到灭尽定的程度,所以出去就有时限。他决定神游七天,交待徒弟杨子看守他的身体。因为出神之后身体就成了空壳,跟尸体差不多,如果没有人看守,很容易受到伤害。

杨子尽心尽责地看守着师父的肉体,到了第六天,他叔叔找到山洞来,说他妈妈病重,希望临死前能见他一面。杨子很伤心,痛哭不己,告诉叔叔:“师父神游七天,今天已是第六天了,如果我走了,师父的身体怎么办?”

杨子的叔叔认为杨子胡说八道,人都死了六天了,哪里还有复生的可能,他强迫杨子和他一块搬来柴草,就把李玄的身体给火化了。

到了第七天李玄回来没有了身体,这下惨了。如果有了灭尽定的功夫,没有了身体还不要紧,可以到他方世界随意定居。因为功夫没到灭尽定的程度,要借假修真,总得要有个身体呀!如果超过时限找不到身体,心一慌,气一散,就会随着业力的牵引,投生去了。

李玄看到附近有具男尸,刚死的,心一动就住了进去。等到住定了身体,翻身坐起来时,这才发现自己成了一个蓬头垢面、袒腹跛足的先生。没有办法啦,要借假修真只好将就了。

讲完故事,我说:“故事里功夫境界的说法是我杜撰的,猜猜而已,不可据以为实。如果有一天你的功夫到了那里,你自己会知道的。不过铁拐李的借尸还魂,与你那个‘掉到什么地方去’的感觉,能扯到一块吗?”

黄洁诚说:“我根本一点功夫都没有,怎么可能相比呢。”

我说:“遍虚空尽法界,一切皆是法身显现,你能掉到哪里去呢?不用担心。”

黄洁诚说:“一九九二年时,有一天我在火车上读《金刚经》,读到‘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我兴奋莫名,一站起来,顿时似乎离开了这个世界,眼前景物依旧,但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一切声音还在响,但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心里干干净净,也没有自己的感受。过了一会儿,想要找回自己,就回到了以前的感觉中。有了那次经历,我认为《金刚经》和《六祖坛经》上的说法是一致的。是不是这样的?”

我说:“对。我老人家就是这样搞的,不过你要随时拿得到才算数。”

用过早餐,黄洁诚就用摩托车搭我到他们租用的仓库那里。他和一位姓卢的先生,及一位姓覃的女士合作搞了个电子配件公司,在一家大商场那里有个摊位。仓库是租用的民房,一进门是个深深的很小的走道,右边有个房间,约十来平方米,很潮湿,他们安排我住这个房间。

房间过去是楼梯间,楼梯间过去又是一个房间,用作仓库。仓库过去是厨房,卫生间及天井,天井里怪怪地摆着几盆花草。天井过去又是一个房间,用作客厅。

黄洁诚说:“我们合作的目的是发了财之后,大家一块去参访,老师来了,我们就好修了。”

三姓合作开公司,姓卢的当大佬。大佬问我:“你知道天井里摆的是什么阵势吗?”

我说:“不知道。我也不管这些,你请我来,我就是上宾。”

我和大师兄来过A城多次,每次都住在一位女师兄家,女师兄姓杨,是位退休工人,住四房两厅。杨师兄在A城还有些名气,有些个学佛的人经常到她那里聚会。卢先生是大师兄的徒弟,也是杨师兄那里的常客。

大水过后,杨师兄及时带了几个人去庙堂里进香,那天下午她还去我家坐了一会儿。我告诉她:“我们很快就要搬到郊区去了,补鞋生意没法做了,到时候我去A城混,还请师兄多多照应。”

杨师兄说:“没得说的,师兄有困难,我绝不会袖手的。”

卢先生认为我懂点东西,曾多次到我家请教,还去补鞋摊看过我,也曾多次邀请我到A城。这次我一个人来到A城,先去拜访杨师兄,没想到杨师兄不在家,她女儿就帮我联系卢先生,卢先生说他也不在A城,就叫黄洁诚来接我,所以昨天晚上我住在黄洁诚家。

到了仓库,见到了卢先生,他招供了:他约好了女朋友,昨晚上两人在仓库住。我对他说:“我来了,你们就得另找地方了。”

卢先生几年前离了婚,儿子交给爷爷奶奶带,他一个人就这么混着。他说:“那有什么关系,不要也可以的。”

我说:“有这样的决心就好修了。”

那天下午来了好几个人,姓覃的女老板也来了,大家在仓库会餐,弄了好几样菜为老师接风。用过晚餐大家在一块说话,老师吃饱了饭负责回答问题。有位女士认识一些我认识的出家师兄,她问:“你的出家师兄们有跟你学的吗?”

我说:“应该有吧,不然为什么经常问我一些关于打坐方面的事情呢?”

没想到这个回答出了问题,当天晚上散会后,各自走了,我一个人留在仓库。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杨师兄来了,她说:“听说你到了这里,我就由外地赶回来了,还没进家就到这里看你来了,你打算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来看看行情,是否能待得下来,还请师兄指点。”

杨师兄挺了挺勾子背,干咳两声说:“我看你还是回去。”

我说:“承蒙师兄指点,那我明天就回去算了。”

杨师兄说:“也不用这么着急,既然来了,就多住两天嘛。”

我原本坐在床上,杨师兄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我边躺下边说:“我有点累了,对不起,我拿师兄架子啦,如果你不介意,我就躺着跟你说话了。”

说了一会儿话,杨师兄准备告辞,他说:“我也忙,明天就不来看你了,好好玩两天,你回去我就不来送你了啊!”

我说:“谢谢关心,走好,不送了。”

杨师兄走了,有人告诉我:“你那些师兄弟们说没有人跟你学,问你关于修证上的事相,是逗你说话玩,哄你高兴的。”

黄洁诚说:“有人说你是魔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杨师兄,也没和任何师兄弟有过联系,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我在那仓库住了六天,白天基本上就我一个人在那里。悲凉啊!感慨啊!我就喝酒、唱歌,使劲地喊。修道前我经常和哥们一块喝酒,可是我不猜码,因为我气不足,喊起码来,喊得三四声就喊不出来了。这会我使劲地喊啊喊的,感觉胸膛里气势澎湃,气浪源源不断的涌出。我兴奋了,边唱边挥动着双手,慢慢地滚动出一个大大的气团,无限大,我知道“浩然之气”是怎么回事了。

六天下来,我瘦了三斤半。我知道了,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与一些身体不健康、心灵又阴暗的人在一块扯皮,是极消耗体能的。

下边是黄洁诚的参禅报告(节选),我称之为“逃跑禅”。

大学毕业后我就参加了工作,事情多了,自发动功也没时间练了。成了家后,有了性生活,各种毛病就出来了。有时候身体像被细细的钢丝勒得紧紧的,特别是心、肺两个部位,常常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吸气进去得很小心,很小心的慢慢的吸。全身一痛起来,我就把好几床被子堆在那里,自己爬到上边,像马驮着尸体那样吊着身体,才感觉好一点。像这样的痛法,每年要发作两三次,心里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了,得找到正法才好。

当时社会上气功热已经退了些,又来了佛教、道教的东西,同事卢先生说他认识很多大师,介绍我看这个书、那个书的。当时我对他说:“大家合伙做生意怎么样?赚了钱丢给家里人过日子,我们就去找师父好不好?”

卢先生同意了,他还找来覃女士合作,我把积蓄拿出来,他们也少量的凑了些,大家就做起电子配件生意来。

卢先生认识老师,他几次去老师家回来,都捡些老师的话来告诉我,我听了觉得不错,就相信了他,一直和他合作做生意,实际上他是骗我的,慢慢地把我的钱给骗光了。他叫我看《金刚经》。有一次我在火车上看《金刚经》,心里一兴奋,一下子仿佛就脱离了这个世界……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一九九六年年头,那会我女儿才一岁,我抱着她,才抱一会儿,我的手就会一下子僵硬起来,很痛,马上叫人赶快把小孩抱走,不然我就只能丢了。我对卢先生说:“我不行了,你要给我请师父来了,否则我们就散伙算了。”

卢先生为了稳住我,就多次去请老师来,正好那年发大水之后,老师补鞋的生意不做了,就到A城来了。老师是十月份来的,住了几天就走了。从认识老师那天开始,我就用老师教的方法打坐。到了十一月份,什么爆炸啦,法乐啦,都有了,气功很猛。十二月份我和一位同事出差办事,住在旅馆里。有一天我打坐,突然间就全部空了下来,清清朗朗,干干净净的在那里,心里清清楚楚。“哎哟,这才叫无为嘛!”

当时很高兴,同时又觉得:这个简单的东西,怎么那么久都不明白的?心里一悲,就哭了出来。转念一想:这个东西别人都不知道,而我知道了,不是很可喜吗?于是我就笑了。同事说我发了神经病。

过了两天,也就是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那天,我去到老师家,向老师汇报情况,老师给我认证了。认证后大概十来天吧,有一天打坐,突然“咔”的一声,仿佛有个开关打开了,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以前看到高楼大厦觉得很高,那段时间看到也不觉得高了,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是新鲜的,以前想不清楚的道理,慢慢的自然就明白了。

见性后一个月左右,有一天我洗澡,突然间感觉到像是在给别人洗澡似的,那感觉持续了好几分钟。我不怕,但爱研究,好奇心一起,那感觉就没有了。

那段时间身体的反应很大,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全身到处都烂,很臭很臭。过了一两年左右,气功一直都很猛,出汗就不臭了,只是青草的味道,有时打坐,还可以闻到胸膛里发出的檀香味。

当时觉得自己的功夫挺好,但是还有一点不放心,无论境界怎么样,就是跟那次在火车上的那个干干净净,还差那么一点点。《六祖坛经》上说:“何其自性,本自清静;何其自性,本不生灭。”道理看起来是懂的,但就是觉得差那么一点点。

一九九八年我所在的公司倒闭了,生活没了着落,老师叫我跟陈有南去跑江湖。陈有南是靠玩神通看相算命谋生的,跟他出去混,能长见识,也混几个小钱养家糊口。

在跟陈有南出去闯江湖的那段时间里,没有揪心的事,我就安心打坐和读书。我爱研究,遇上什么都要想想,针对这个问题,我一发现里边有酝酿了,马上就空住,打坐时是这样搞,平时也是这样搞,有一天突然“咔”的一下,又达到了火车上的那种清净的状态。一切都远离了,一切事相来了就来了,里面没有了对应。这状况,非得实实在在证到了才知道的,没有证到,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啊!

清清静静地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心里就想:这样待下去做事都不方便,怎么办?要吃饭的啊!

生了心就退出来了,然后又认真空几天,又能清净了,心想:很容易嘛,暂时放放这个空法,等生活条件好了一点,再慢慢养回来也可以。生了轻慢心,就没那么清净了。

跟陈有南出去混了几个月,身体的病开始发作,就不再跟他出去了。我是初中时得的肺结核病,当时以为治好了,却留下了根子,这会儿发作了,虽然心没有前些日子那么定了,但还能做到病归病,痛归痛的,自己做个旁观者,所以一直都还能做事,打坐时也能空得住,但是睡觉时已观察不到睡眠了。

没病前常常可以醒着睡觉,生病后自己松懈了,定功也退掉了。我安慰自己:先治好病,养养生得了,以后条件成熟了,从头再来吧。

生了退意,就放纵了,病好了也回不到那个定定的地方去了。

……

陈有南是广东农民,一九五三年出生。二十来岁开始通神,一直靠装神弄鬼找饭吃。一九九八年中来找到我,那会他已带着好几百个徒弟。他说:“我知道我的东西是不归家的,今天见了老师,希望老师收我做个学生。”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东西就一定是归家的?”

陈有南说:“我用神通看过几次了。没有怀疑了。”

我说:“要拜我做老师,我是有条件的。”

陈有南说:“有什么条件,老师请说。”

我说:“你得解散你那邪教,我是不会去跟那些不伦不类的人纠缠的。”

陈有南说:“我可以解散那些徒弟,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做思想工作。不过算命这个行当我是不能丢的,要找钱养家,还有几个小孩要读书呢。”

三个月后,他果然遣散了那些徒弟。

有一次我和陈有南去海南岛,那天我们正走在街上,他说:“来了,那个东西来了。”

我说:“来了一会儿又会走的,必须马上叫回来。”

陈有南说:“随叫随到,我试过好几次了。”

我说:“就待在那里得了,越待得久越好。”

过了一阵他突然哭了,又怕人看见,就拿件衣服盖在头上,遮住脸,正巧那会儿下小雨。回到住处,我问:“你哭什么?”

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

我说:“那就哭个够吧。”

他大声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

这个人虽然得了入处,但却深入不下去。一旦空得好了,打起坐来会定定的,气机就发动了,开始调整身体,气进心室,就会觉得心慌心悸。他说:“心慌慌,搞不掂。”

一有心悸现象,他就去看医生,每年总要去看那么几次,几年下来,医生终于给他判了个“冠心病前期”。

我问:“你知道‘冠心病前期’是什么吗?”

他说:“搞不清楚。”

我说:“那是没病,你都折腾这么多回了,医生不给你个答复,你不满意呀,只好说你是‘冠心病前期’了。”

他这是身迷。他说:“我会学下去的,慢慢来吧。”大师兄有个先生徒弟,五十多岁提前退休了,经常到庙堂里帮忙。看上去人蛮诚实身体也健康,说话也挺客气,也没有人说他的不是。他说了好几次要跟我学,我都没答应他。有一天,我在那里帮别人写名字,那会儿人来得少了,有点儿闲空,他又来要求跟我学,我就告诉了他方法。他也问了一些问题,我大概给他讲了四十多分钟。最后他说:“谢谢师叔,我会认真学的。”

过了十多天见到了他,我问:“有打坐吗?”

他说:“还没有,这些天实在太忙,不过师叔对我说的那些方法,这会儿我也忘了,请师叔再给我讲讲吧?”

我又给他讲了半小时。又过了十多天见到了他,我问:“有打坐吗?”

他说:“坐了一次,心里很烦,坐了二十分钟就坐不住了,正好又有些事要忙,我就把这事给忘了。师叔说的话,这会儿有好些我又忘了。请师叔再给我讲讲好吗?这回我一定好好地学了。”

我又给他讲了好一会儿话。又过了十多天,他找我来了:“师叔啊,上次你告诉我的方法,我回去坐了半个小时,感觉不错。因为有事忙了几天,我又把师叔说的话给忘了。我这个人记性不好,师叔再给我说一次吧,这次我一定努力记住了。”

我说:“你这不是拿我开玩笑吗?都说三次了。”

那位先生说:“再说一次吧,最后一次了,我保证牢牢记住,认真打坐。”

我又跟他说了好一会儿。从那以后,他没再找过我,远远看到我就溜开,正面遇上了,他合个十,叫声“师叔”,然后赶快走开。

有一天中午,我看到三个中年女人走进大雄宝殿去,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们出来了。有个女人一出到大雄宝殿门口,两脚叉开,双手一张,掌心向上,昂着头对天大喊:“啊!我已向菩萨发大愿了,等菩萨给功夫我,我就可以度众生了。”

她的两位姐们,一人一边,恭恭敬敬地看着她。她喊完话,就昂首阔步地走了。另外两位保镖似的也跟着走了。

有位三十来岁的女人,学佛多年不得深入,经人介绍,来我家攻关,克期取证。她是四川人,姓苏,还在工作,是请公休假来的,很用功,几天后就得到了入处。那天早上用馒头做早餐,她吃着吃着哭了起来。我问:“你哭什么?”

她说:“里边什么都没有。”说完她接着哭。我说:“就是这样嘛,你还想要什么呢?”

她哭丧着脸说:“我吃了两个馒头了,再吃一个看看。”

说着她拿起一个馒头掰开,还没吃,又哭着说:“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说:“得了,不要哭了,赶紧空住。”

她定了一会儿,然后问:“就这么简单?”

我问:“你还想要什么?”

她笑了起来说:“前天晚上我求过韦驮菩萨,果然灵验。这里有庙堂吗?我要去顶礼韦驮菩萨,感谢他保佑我。”

我知道庵子里有尊韦陀菩萨像,从我家到庵子约四公里,我陪她走路去,又陪她走路回来,一路上叮嘱她好好保任。第二天她就走了,没给老师顶礼,连“谢谢”都忘了说。我对她说:“你折腾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折腾到这里,学到了我这个方法,可不要轻易丢了。”

她教训我:“你不能说这个法是你的。”

我问:“那我该怎么说呢?”

她说:“你应该说‘这个法’,因为这不是你的法。”

她走后半年内,还打来过好几次电话,问了无数的问题。就是从来没说过“谢谢”,也从来没说过“请问”。半年后就再也没来过电话了。后来有人转叙了她的一个说法:“禅宗是‘见性成佛’的,我都见性半年了,怎么还没有六通呢?可见这个方法不对。”

有位二十七岁的男青年找到我,跪着求我教他,说他参访过好些师父,就是不得其门而入。看他的脸红扑扑的,身体还算健康,表现得也挺诚肯的,我就答应教他,并让他在我家攻关。他很用功,每天都坐几次,我不问他,他不说话,问他功夫状况,他简单说完又马上待住了。到了第十一天,他说:“思想起不来了,念口号也很费劲。”

我告诉他:“忘了口号,那么待着就行了。”

第二天下午他在房间里打坐,突然大哭大叫起来:“啊妈呀,啊爸呀,这里什么都没有,我要回家了,我要跟你们说话……”

等他闹完出来,我问:“你发癫了?”

他说:“我感到害怕。”

我说:“没有什么好怕的,你忘了那个空就行了。”

他问:“就这么简单?”

我说:“就这么简单,你可以捡东西回去了。”

他说:“我再住一天吧?”

我同意了。第二天早上用过早餐,他说:“我决定不学了。”

他抬起一只手,拇指搓着食指说:“不过我得要回那些东西。”

我问:“你是全部要回呢,还是要回一部分?”

他干脆地说:“当然是全部要回。”

我说:“你吃了十多天的饭呢。”

他说:“我是吃了,可是我瘦了。”

我把他所交的钱如数退还给他,他收好后,又抬起手来搓手指。我问:“你还想问我要钱?”

他说:“对呀,十多天来,你说的,我都做了。”

我想起了补皮鞋时,那位拿漂亮皮包来绑带子的老先生,他在我这里学会了一种绑绳子的方法,不但付了工钱,给了学费,还说了声“谢谢师傅”呢,这位反而问我要起钱来,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我说:“就按照你的逻辑,咱们先谈谈。”

他说:“请说。”

我说:“比如我请你做张凳子,你要做好了才能拿工钱是不是?”

他说:“对。”

我说:“你照我的话做了,但做好了吗?”

他说:“没做好。”

我说:“没做好就不能拿钱嘛。”

这会儿他也收拾好了他的东西,他拎起包,站起来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走了。”

对这样的人,就是想生气,也生不起来。

有人要跟我学,就有人说话了:“那个家伙如果真有本事,还用得着摆摊补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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