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国很少有人信奉上帝,却全民性地在上主的圣日罢工休息。近来,他们愈发懒惰,索性连主日的前一日一并定为假日。流氓为此损失巨大:双休日不再有人租赁新游戏主义进行上门服务。我是从小国来的哲学家,习惯于小国寡民的生活方式,对方兴未艾的商场商厦持鄙夷态度。当今世界,最昂贵的商品是军火和国土。为了掩盖大宗买卖的真相,专贩小商品的大商场雨后春笋般地耸立出来。短见拙识的人们拥向随时可能被军火夷为平地的楼宇,为国家的富有民众的贫穷叹伤了心肠。玫瑰酷儿在安息日和安息日的前一日蒙头大睡,在流氓为玫瑰酷儿租赁的一间青灰色小旅馆中。因为玫瑰酷儿的名气,小旅馆也换了招牌,原先的“旷日持久驿馆”换成为“玫瑰酷儿客栈”。除我之外,从世界各地被贩运来的真思想家和伪思想家也下榻在这里,同一谪系的,不同鼻祖的,新创的,同宗不同派的,假借的,伪造的,各路思想豪杰云集之处,必是全世界最噪杂的所在。我只能用睡眠法来抵御客栈外的叫卖声和客栈内的叫卖声。
一秋一冬的相处,使我对秦钟的禀赋了若指掌。芭蕾舞蹈自从1760年让·乔治·诺维尔发表《舞蹈与舞剧书信集》起,风靡全球已近2个世纪,成为人类舞蹈戏剧中至高无上的品类。平衡与旋转,腾跃的优雅与音乐的高贵,灯光的纯洁无瑕与舞蹈者的轻盈剔透,剧情的简洁动人和氛围的神话色彩,使秦钟的祖先享尽声誉和富贵,也使200年间生生死死的观众们大饱了观赏人体的欲望。据说,他的曾祖在18世纪最后的20年经常与“舞蹈皇帝”加埃唐·维斯特利同台演出《达耳达诺斯》。1800年3月1日,巴黎歌剧院的舞台上,72岁的祖父加埃唐·维斯特利、40岁的儿子奥古斯特·维斯特利和14岁的孙子小阿尔芒·维斯特利同台共舞威震舞坛乃至欧洲政坛时,秦钟的曾祖也曾携孙挈子上台献过一大花篮。那个讲究优雅与精确的人体时代,随着活动镜像的飞速发达而告结束。对于20世纪后半叶的公众来说,纱罗包裹中的人体在舞台上灯辉下的闪烁之美,已如同隔靴搔痒。真正的裸体艺术已从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布上走入镜头之中。电影和电视的四维时空里,动荡着无数种舞蹈:脱衣舞,裸奔裸追舞,交媾舞,还有鞭笞舞。影视与官能穷极刺激的时代同个性解放的时代霸权政治的时代民权主义的时代女权主义的时代一同到来。古老的舞蹈世家不得不遗下具有王子身材的秦钟,熄灭了昏黄的荣耀之火。秦钟怀恋昔日的家族兴盛。但他唯一能振兴家业的,是弃艺从商,像时下文人艺人所干的那样。由于年纪尚嫌幼弱,赚小钱积之而成为大,便成为他眼下很实际的打算。他要把小费积攒下来,直至有一天能成为乔治·舍费尔式的电影制片人。
除去实际把握金钱和对异性一无所知外,秦钟还有一种才禀:看穿我大脑中的幻梦。一般来说,人生的体验中往往包含着作梦、梦醒、向自己或他人复述梦境和复述难于圆满等项内容。能够讲述别人梦境的人,秦钟可谓独一无二。每当我从梦中醒来,他在我身边,准会把我作过的梦描绘得纤毫毕现,巨细无遗。至少,我愿意这样相信。我天生不属于能把作过的梦全部、依序、完整无缺地记忆的人物。我的朋友中也没有那种特殊人物。秦钟能从作梦者之外的视点看清楚梦,无疑为新游戏主义的寓言属性加上一个脚注:任何游戏都必须在潜在或显在的读者存在的前提下方得以完成,如同薛定谔的猫思想实验。
据秦钟说,玫瑰酷儿的梦里充满了侏罗纪末期和人类纪元末期的黄昏景致。落日的霞晖几乎总是在背景上。梦时空从侏罗纪切换到人类纪,光色会发生变化。有时,侏罗纪呈确定的彩色。有时,人类纪呈不确定的、时而脱色的彩色。有时,侏罗纪梦景全呈黑白灰三色,分不清那是恐龙的黄昏还是清晨。有时,人类纪梦景也只染有黑灰白三色,分不清他梦见的是人类的早晨还是傍晚。在恐龙的巨大阵容中,有一只幼小的恐龙头戴古希腊式的花冠,目光若花瓣,不断地掉队,向侏罗纪的后方张望。从它脸上的表情可以分辨出恐龙种族的喜怒哀乐,纯净的期望、忧虑、向往和孤独。在人类的庞杂阵容中,有一片人影,像煞了人。由于他比空气还透明,秦钟的肉眼得以把他从空气中分辨出来。他步行的姿态像蝌蚪在水中窜游,有时也像浮游生物,附着在人类文明最污浊的层次上,向人心的深处扩张。只有在以他扫尾的镜头之后,才可能叠印出戴花冠的小恐龙,而且只叠印3秒钟,他便消隐得无影无踪,画面上只剩下小恐龙花冠下花瓣般的哀凄目光。
侏罗纪的最后10年间,戴花冠的小恐龙发动了一场革命。它伙同几个顽皮的小伙伴,倡导恐龙改变爬行的习俗,告别四体着地、尾骨相辅的行进局势,滚动前行。它们对于一种宏伟的场面充满憧憬。试想,成千上万只恐龙一齐将颀长壮大的躯干横放在地球表面并沿着圆的外缘滚滚流走,像人类旧用的滚木雷石一样,扫净地球上的一切不平现象,该有多么壮观。固体的洪流,不是比液体的洪流更惊天地动鬼神么。
恐龙们一向敬小甚于爱老。它们遵从花冠恐龙的倡导,一改爬行姿态为滚动,目光不再只是望向天边,不再只是采取那么一个充满幻想的视角。它们滚动着,目光的圆弧从地表开始,拱向穹苍,像一道道彩虹。不幸的是,它们在一个没有方向性的球体上,找不到统一的方向,就像另一时空中的人类一样。它们相互间或者背离或者相撞,很快便乱成一团。天地之间的彩虹状恐龙目光也纠缠万状,星宇的宁寂就此丧失。10年之间,因为背离或相互碰撞,生存了几亿年的恐龙家族灭绝了。秦钟说,梦中人类时空的景象与此十分类似,尽管在那里,人类依旧有模有样地保持着直立行走的姿式,保持着间距,像人工种植的林木一样。
听秦钟讲我的梦景,使我再次兴起学术的欲想。到巨城之后,我第一次提笔写我的学术报告:“实验表明,将两个人物放置在赤道的同一个点上,背靠着背,无论是赖锡斯和出生入死,鲁羊和流氓,还是秦钟和於博,只要同时或只有一人前行,不转身,不回头,沿赤道前行,就会因相互背弃而相遇,面面相觑,从拥抱到拥抱,或者剧烈地相撞击,同归于尽。赤道上的背弃或相遇实验表明,只要在没有方向性的球体上,生物就有灭绝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