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初出去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男人还在。他摆弄着手中的陶瓷杯,显得兴趣索然,但并没有离开。此时他的脸已经抬起来大半,容貌暴露在空气里。
那是迥异于沅陵的一张脸。沅陵五官分明,处处带着残忍的霸气,而眼前的这个人,线条很柔和,却在柔和中隐藏着不易发觉的丝丝凌厉气息。与沅陵的直接相比,眼前的男人更像是一个隐藏在平静波面下的涌流。
他一般不会伤害人,一旦怒了,就直接下杀手。
他是战神,清尘。司命神君阔别了几千年的好友,天界受尽尊敬的战神大人,此时此刻在逼仄的空间里,站起身来,却不发一言。
沈时初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原本紧绷着的气氛一时间随着这个笑松弛下来,林雄鹰悬挂了长时间的心也落了下来。既然时初神君认识,想必就不会是魔界的人了。
林溪在内室,自己醒了过来,一出门就看见了他们剑拔弩张的样子。本来以为要大打一架,没想到时初竟然笑了。
林溪想起自己之前对沈时初说的那些话,心里很难受,本来想好好道个歉的,但是有一个陌生人在场,她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过去。
可是清尘已经看见了她。
“灵犀。”
林溪顿下脚步,回头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
沈时初在一旁解释:“清尘,灵犀失去仙气以后便不记得仙界的事了。想来也不认得你了,她现在叫做林溪。林溪,你来。”沈时初冲林溪伸着手,林溪尴尬,只好向他们走过去,握住了沈时初的手掌,冲这个陌生人点了点头。
“这位是天界战神,清尘,他过去曾与你我是极其交好的朋友。”林溪听了沈时初的解释放下心来,如果是时初的朋友,想必自己也是认得的,便落落大方点了点头:“你好,我叫林溪。”
清尘也点头,态度不置可否,眼中闪烁着的尽是不明确的光线。
林溪还未从父母失踪的情绪里平复,情绪并不太好。没有说多几句话,就独自一个人回了房间。沈时初知道林溪出来的目的,不多说什么,由着她去平静。
清尘倒是觉得奇怪,从前的灵犀活泼好动,怎么现在失去了一口仙气,整个人都变了。但他也不笨,看看沈时初和林雄鹰戒备的样子,就知道一定遇到了什么大麻烦。而能够困扰沈时初的大麻烦,不过就是多年前未解决的那位魔界少主沅陵。
于是他开口便问沈时初:“怎么,沅陵又做了什么?”
沈时初也不打算瞒他:“林溪身边的很多人被杀害了,现在她在这个世界的父母也失踪了。我怀疑和魔界有关。”
清尘算是明白了,林雄鹰一开始对自己防范成那样,原来是把自己当成了魔界的人。清尘气得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毕竟只是一只畜牲啊,与他计较什么。
沈时初原本还在考虑林溪父母的事该如何解决,现在清尘来了,一切就随之迎刃而解了。自己虽然失去了神力,清尘却没有。以战神之力,要找到两个人,如同吃饭睡觉一样随意简单,沈时初便如此向清尘提了。谁料清尘竟是十分吃惊,一脸的难以置信。
清尘在九重天上便一直自诩为时初的大哥,实则时初与他的关系更像是朋友。两个人就这样一直为着这个大哥的名号,闹了几百年。若是此时要他帮助,日后若是回了九重天,时初必定矮了他一头。
可是跟林溪比起来,那些事情,能忍的就忍下吧。
沈时初为寻灵犀,来到这人界千年,若是还放不开这点面子之事,或许便见不到她了。沈时初曾经也是风光无比的上神,从无向人低头的时候。可是经过这几千年的磨砺,纵使他是一块满是棱角的石头,也早已磨得圆滑。
然而清尘却不一样,他依然在九重天,做他风风光光的上神,不食人间烟火,所以不知人间疾苦。他的性格日复一日里,丝毫没有改变,沈时初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司命。
清尘苦笑,时初做了几万年的司命,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此一灾吧。
时初如今淡然的模样,较之当年的毛头小孩,更让清尘无法拒绝。他满口应承下来,当场便催动了法术,窥察林溪的父母。
没过多久,看见清尘松弛下来的眉头,沈时初便知道他已经有了答案。果然,清尘睁开眼,周围的光圈散去。
“时初,那两位被囚禁在地下。上面似乎是个满是画的地方。”
满是画作又有绑架林溪父母的动机,除了明泉,不会有第二个人。所以林溪的父母,就在时雨美术馆的地下?
林雄鹰正要去通知林溪这个好消息,却被沈时初拦住。
“暂时先不要告诉林溪。她现在的情绪并不好,告知她这件事也许会促使她产生过激反应,还是等我和清尘把人带回来。”
于是便这样安排了。沈时初和清尘前去救人,林雄鹰留在咖啡厅,负责林溪的安全。
沈时初和清尘赶到时雨美术馆的时候,美术馆竟然意料之外地关着门。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一间天天营业的美术馆无端关门,这是为什么?
但是情势容不得沈时初多想,他对清尘说:“你帮我探探具体在何处,我想办法进去。”清尘并不知道沈时初为什么不让自己去救人,但还是闭上眼感应了一番。
人就在中间的一幅画“复得”的正下方。从那幅画的名牌上,可以找到打开地窖的按钮。沈时初道了声谢,打算自己一个人下去。
“时初!”清尘叫住他,“你现在失去了神力,若是遇上了魔界中人该如何逃脱?还是我同你一起去。”
沈时初阻止:“不可。清尘,如今我只求你护住林溪,若是我此次出不来,你在外面,还可以立刻离开去帮我保护她。”
清尘知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强求,只交给他一件东西。
沈时初打开手中的锦缎,里面赫然躺着他的四枚骨钉。司命神君主命格,本应该以笔为武器。只是时初神君当年用来批命的神笔实在不便于携带,灵犀便偷了九天娘娘的一瓶仙药,并上化雨堂里一名坐化高僧的腿骨,替他炼出了这四枚骨钉。
一见旧物,当年之事历历在目。沈时初情绪复杂,看了这四枚骨钉一会儿,合上锦缎,跟清尘点了点头。
沈时初的神力虽然被打出了体外,但穿墙、遁地、飞行一类的小仙术还是可以施展的。因此他进入地窖并不费力。难的,是要把人从地窖里带出去。
地窖一片黑暗,四周弥散着阴气和血腥味。
沈时初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儿,便觉得体内气息翻涌不息,他天生神体,在这阴气极重的地方行走,便已经耗费了大量精力。沈时初不让清尘进来也就是这个道理,他没有神力尚且艰难至此,如果清尘这样神体神力的人进来,怕是连路也不能走完,就会被体内两股气息搅得体无完肤。
魔界当年为防止神界下杀手,常常会用这样的方法。魔界之人将自己的鲜血洒在所圈之地的四角,便能给神界的神下最可怕的血咒。
以我的生命,牵制你的神力。
这样的事情,除了魔界,不会再有人能想得出来了。
沈时初暗暗冷笑,继续往前走。再走不久,便有了一点点光线,割破了全然的黑暗。沈时初想,那大概就是这个地窖的中心,也就是囚禁着林溪的父母的地方。沈时初不敢贸然再动,这个有光的地方的阴气,不知为何比黑暗处更浓,沈时初几乎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但是一想到林溪的脸,林溪的眼泪,沈时初还是继续向光亮处走着。
地面不知从何处开始,已经从刚进来的泥土,变成了红色的大理石。光线出自一支点燃着的蜡烛,摇摇晃晃,在地窖里就像一道鬼影。
清尘在上面等得心焦,却想到自己与时初的约定,没有下去。
又等了很长时间,地面突然开始轻微颤动起来,像是微小的地震。但清尘知道这不是,一股漫天的魔气,正在从地下一点一点渗透上来,无法阻挡。
清尘担心时初的安全,但仍然有顾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做。魔气渗透地越来越明显,渐渐把这一带全部变成了黑气缭绕的包围圈。
清尘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挥手催动净化咒,以驱散周围的魔气。
法术施展到一半,突然地面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大团大团的黑色像是巨兽,从地下喷涌而出。清尘收回法术,这样的大团黑气,净化咒已经没有用处了。
等他定下神,隐约已经看到了黑影里站着一个人,地上还躺着一个人,不能确定生死。
清尘努力看清,地面上的白色身影,正是已经昏迷不醒的沈时初。
而站立在他旁边,穿着黑衣黑袍,一头黑色长发恣意散在空中。他整个人身上,围绕着一条由黑气化作的龙。
沅陵。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