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一点也不知道我把学费用掉了一大半，她一直很关心我补习，有客人来她常拿这件事作话题，玲玲到新新英文补习班报了名。好呀！不论什么人都庆贺，好像妈妈中了奖卷，有人还对我问长问短，让我好心烦！其实我补习和别人有什么相干？也许那些人的想法和梅姨一样，这么大的女孩子，不肯读书，不会工作，有没有到结婚的年龄，天天闲混，身体又不好，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现在既然肯去补习，真是谢天谢地！
玲玲专攻你的弱点，这是梅姨数落妈妈的话。我讨厌梅姨也就是很多事她把我料得很准，妈妈希望我补习，我就要求买文具、钢笔、墨水、练习本、讲义夹，一口气报出一大串东西，妈妈慢慢的眨了眨眼皮，不像问我补习的事那么热心，你不是有钢笔吗？不好用，我赌着气。玲玲，不要用这种态度对我，妈妈无可奈何的说，补习不是为我。当然不是为你，我小声冷笑着。老实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为你以外，我不会为任何人作什么。能不能修一修？我只说了句不给买算了！就一转身回到房里，我有把握事情不会到此为止，而且我已经下了决心，万一妈妈不妥协，我要用罢补作抗议。
还是我胜利了，阿玉拿进来两张大钞，你妈妈说的要你买一支普通的钢笔。阿玉放下钞票，指了指桌上的钢笔说，你有钢笔怎么还要买？去去！我顿着脚，把她吓得急忙往外面逃。
胜利并没有胜利的愉快，在这个家庭里，我确实遭受冷落，想想看弟弟多么受宠，每个月补习老师的薪水比我的零用钱还要多，弟弟要买什么有什么。不过我不能否认他很节省，他从来不乱花一个钱，最初他把他的零用都存在抽屉里，我一半是恶作剧一半是急用悄悄拿过几次，他发现丢了钱追究过，只有第一次他问了我，我像受辱一样大吵大骂一顿，以后他不敢再找我，只找佣人的麻烦，佣人被误解喊着要辞工，妈妈不得不说尽好话挽留、加薪。妈妈说弟弟谁让你把钱乱放呢？如果要存，就存在银行里，巷口就有银行。弟弟在银行开了个户头，存折和图章都交给妈妈收藏，有时他示威一般高声宣读存款的数目，虽然几百元，对他也算是一笔大财富。
我买了一支看起来很像钢笔的原子笔，如果妈妈查问我就说是补习班教师让我们用原子笔的，不过她忙得没有时间查问，也许是她生气才没有查问我。妈妈最喜欢生闷气，很多事她都闷在心里不肯对人说，不了解妈妈的人认为她好脾气，那才是天大的误会，我的倔强固执就是她遗传的。梅姨有一次训我说，玲玲，一个人不怕倔强固执，择善固执也不是坏事，就怕不开窍，对自己的错误执迷不悟。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负责。她又说，当然你摇头，因为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负责，一个救国救民的伟人要负很多人的责，一个校长或者老师要负学生的责，一个家长要负子女的责，你一天一天长大，负的责任会加多，不过在现有的阶段你只需要负你自己的责就够了，你用不着为任何人负责任，但是你应该为你自己负责任，为你的健康、学业、前途负责。如果你能明白这点、做到这点，也就不会让妈妈再担你的心。
在梅姨面前我不好发作，只有翻白眼，梅姨失望了，对妈妈发牢骚，我听见她说玲玲是不是真的不可救药？我对她那么诚恳，换来她满脸不屑，这个女儿真要命！集你和刘康元所有的缺点之大成。
倔强固执是妈妈的缺点，爸爸的缺点是什么？难道就是连你信上也提到的他不尽父责？虽然梅姨站在和你敌对的态度，不过她和你的说法是一样的，你也认为人应该向一切负责。
开课那晚回来，我并没有用新买的原子笔写作业，我在给你写信，妈妈敲敲我的门，问我这么晚还不睡？我说我在忙老师规定的练习，妈妈大概很安慰，只说了声别累坏身体。
我急着向你报告我补习的情形，老师姓柴，头衔不少，而且很懂得教学，两节课的第一节先用闲谈作开场白，接着一一点名认识新学生，我真佩服这位教师的记忆力，一班同学有四十多个，第二节他随便叫两个人发问都没有叫错，我尽量把头垂低，真怕他叫到我。我的坐位排在第五排边上，靠着墙。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很胆怯，眼前全是陌生面孔，和普通学校完全不同，过去我换来换去换学校，最初虽然大家也都陌生，但是彼此年龄相等穿着一样的制服，在心理上并不隔阂，大家熟悉得很快。现在我加入的这一班同学复杂多了，男男女女年龄不等，身份不等，很多早已入社会了，很多早已主持家庭，我旁边坐的两个女同学应该属于我的阿姨辈，看起来不会比妈妈年轻，两人原来就是朋友，一起来补习，谈谈说说，不像我这么寂寞。我也不甘寂寞，趁着十分钟休息时间，我和我后座的女孩子开始交谈，老师点名时我注意到她叫范丽人，不算美丽，但是很可人，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爱笑，笑起来显得她唇红齿白。
认识了范丽人，我变得胆大一点，起码不再孤独了。上完课，我和范丽人一起离开补习班，而且我一直送她到路口的车站，我们一面走，一面闲谈，我对她的了解是她比我大两岁，在一家饭店作职员，进补习班的目的是有个男朋友在美国，不久可能把她接去。我忍不住骄傲地告诉她，我也有个男朋友在美国，他不接我去，因为他就会回来的。她问我你的男朋友是作什么的？我说他在读书。我和她交情还浅，不能刚认识就把底牌托出。
讲义要背，生字要读，柴老师这人不好应付。虽然隔日上课，留的作业相当多。柴老师说补习班不比学校的课程，那是硬性规定，补习班是各位的兴趣，自愿来加入的。也许大家都和他说的一样，只有我既没有兴趣，也不是自愿的，我完全为了服从你。
可是你并不欣赏我这份心意，要不为什么没有写信来呢？虽然我一封一封信给你寄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