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起来，我朗朗的背会话，思想不集中，费了大劲才勉强记住一段，结结巴巴再也不能像柴老师那么流利。阿玉进来收拾东西，我听见妈妈在外面轻声喊阿玉，别打扰她。阿玉关上门用粗大的嗓子笑着说，小姐自己念书了！带着嘲弄的意味，觉得很难得。我心里有气，越加不容易记忆，讲义印得模模糊糊的，好费眼力，恨不得一把撕烂，扔在纸篓里。为了面子问题，已不能置之不顾，万一课堂上被柴老师考住，把脸放在哪里？妈妈一点也不了解我的心情，只以为我变得很用功，上班回来她送了件粉红色洋装到我房里，说是在百货公司的成衣部买的，成衣部最近每天有服装表演，模特儿穿在身上走来走去件件都好看。妈妈买新衣为了鼓励我，可是我并不感激，如果要我自己挑选也许有满意的，妈妈选这件我一点也不喜欢，圆领摺裙，低腰系蝴蝶结，完全是少女穿的，不知道妈妈忘记我已长大，还是故意把我打扮成小女孩，显得她年轻几岁。而我巴不得我的外型比实际年龄大，免得和你太相差。粉红色对我也不调和，我宁愿像她一样穿灰蓝色，最好我也能做一套旗袍外套，梳发髻，化妆得老老气气的，好配得上你。
不欢喜归不欢喜，我仍然穿上新装去补习。同学虽然还是陌生的，有些面孔不再陌生了，把心情放松以后，我悄悄把男同学打量了一遍，班上女少于男，但是那么多男同学没有一个看着顺眼，也许是有你在哪里作标准的关系，找一个和你条件相近的太不容易。
又逃过一关，不过这一关逃得好险，柴老师没有问我问题，问了我旁边两个老姨妈，一个还好，一个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话，我真不明白几十岁的人了，还学英文会话作什么？莫不是也像梅姨一样要往美国嫁？我想问她们也不好这么问，何况她们根本把我当毛丫头，不和我谈话。幸而我也有我的朋友，范丽人对我也和我对她一样，像是已经认识好几年。
九点半下课，正是东门町繁闹的时刻，大街上家家店铺灯光通明，补习班附近有好几家饮食店，天气渐渐转热，口好渴，我问范丽人我请你喝点什么好不好？范丽人说了声我请你吧！我说下次你再请，几块钱的事情值不得争。范丽人看看表，一只相当新的小金表。我没有表，我的表被我摔坏了，先是不小心掉在地上摔坏的，问妈妈要钱修过，走得不准，一生气用力摔了几次，故意摔的，好像漫画里电视机坏了用脚踢一样，用绝望的方法寻找奇迹，结果表没有摔好，连走也不走了。要妈妈买只新的，她不相信旧的修不好，亲自拿到表店，取回来以后仍然走走停停，我坚持买新表，妈妈也很坚持，等你上学再买，反正现在你不需要重视时间。现在我补习了，有理由问妈妈要表，看她用什么话拒绝。
冰果店的日光灯亮得耀眼，音乐响得刺耳，要了两杯冰咖啡，兜售香烟的老妇人走过，我买了一包洋烟。范丽人误以为我会吸烟，夸奖我的心很仁慈，我点了一支，给她一支说吸着玩玩。她奇怪了，看你的姿态倒很老练，我笑笑说做什么要像什么。你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范丽人很注意我。不好，你怎么知道？我看你的脸色，也许是这里的灯光不对。这件衣服的颜色也害了我，我说，我讨厌它，是我妈妈买的。有妈妈真好！范丽人吸烟吸得咳呛了。你没有妈妈？我有，有好几个，她有点嘲弄自己的笑了一下。你爸爸娶了几个太太？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我原来是谁的女儿，他们的孩子多，我一生下来就抱给现在的爸妈了。他们对待你好不好？原来还不错，我八岁的时候妈妈死了，爸爸又娶来一个妈妈，带着弟弟妹妹，后来又生了两个弟弟妹妹。我说，这个家庭真复杂。我的地位你可以想像到。你的亲生父母在那里？不知道。可是你怎么知道你是抱来的？现在这个妈妈说出来的。太坏了！她故意刺激你。她最希望把我推出去。你爸爸对你怎么样？他很听这个妈妈的话，而且他已经有亲生的儿女了，所以我希望离开家，走得越远越好。
把范丽人送到车站，我觉得她比我还要可怜，原来她逢人便笑，里面还包藏着不少辛酸。才见了两面她就和我谈起她的身世，把我引为知己，我怎能不对她也付出同样深的友谊？无论如何，我找到一个可以信托的人，因为她先信托我，我打算把隐埋在我心里的问题告诉她。
范丽人是赶最后一班车回去的，我到家时已将近十二点，妈妈从房里出来，问我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说没有表，不知道时间。我趁此机会对妈妈说也要买只表，现在我上课了。妈妈说买表又会摔坏。我说我会小心，妈妈淡淡的笑了笑，钟表店说你那个表被你摔得好惨。我听了很气，气别人发现了我的秘密。难道是我故意摔的？妈妈望着我，没有再说什么，明天我还要早起她转身走回房里。
连一只表都不给买，这算什么妈妈？范丽人的爸妈不是亲生的，都有小金表戴。妈妈不是怪我摔坏表吗？我还要摔，虽然我的表已经坏了，我可以找表摔。
如果事情被你知道，你一定劝告我不应该存报复心理，我不认为这是报复，是妈妈惹我生气我才这样做的，我轻轻打开弟弟的房门，他的表就放在书桌上，我拿表去修理时，妈妈就夸过弟弟用东西仔细。我关起洗澡间的门，在马赛克地上用力摔了几下，又轻轻放回他房间里，表面一点也看不出损伤，可是损伤了里面的机器。
完成一件阴谋，我并没有轻松的感觉，反而感到自己很可鄙，怪不得你要远走，怪不得你不来信，因为你看我比我看自己清楚得多，你早已发现这样一个处处有问题的女孩子不值得你爱，你才急于把我摆脱。
我哭了，哭得好伤心，我可怜范丽人，可是我比范丽人还要不幸，她有健康、有本领，她有工作，有远景，有爱人。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被我肯定的爱人，而那个人还有意疏远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