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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交锋(1)

郭驿长迈入庭州刺史府正堂时,腿肚子直转筋。虽说驿站长也算个流外九品的小官吏,还直属兵部,但身居叶河驿这样的偏远小驿站,郭驿长连庭州城都从来没机会进,更别说面见钱归南这样的四品刺史了。

钱归南咋了口茶,瞥一眼站在堂前、哆哆嗦嗦的郭驿长,不知为什么,他预感到此人将给自己带来性命攸关的重大消息。于是,他和颜悦色地询问起郭驿长的身份职务,几番对答之后,郭驿长慢慢放松下来。钱归南不再浪费时间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他此行的缘由。

对此郭驿长倒是有备而来的,他自那天李元芳骗出马彪以后,就始终忐忑不安,总觉得事情不简单。考虑再三,他决定要向庭州官府汇报事情的经过,此时距李元芳劫驿马和传符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郭驿长从叶河驿出发前往庭州,本来就要跋山涉水,再加上庭州附近这半个月来暴雨成灾,好多处山洪暴发,河流泛溢,他一路上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待赶到庭州城里,又过去了大半个月。

见钱刺史发问,郭驿长便把那天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述说了一遍。钱归南脸上虽然还能保持波澜不惊,心中却早已随着郭驿长的叙述天翻地覆。郭驿长说得明白,当时那人是握着大周宰相狄仁杰的手书密令,要求动用“飞驿”来传递加急军报到洛阳。根本不用多加推敲,天底下能持有大周宰相狄仁杰的手书密令者,又恰在庭州的,除了李元芳还会有谁呢?

再听到李元芳特地要求驿卒避开庭州沿线驿站,钱归南只觉得头皮发麻,身上一阵一阵寒颤,这分明就是要避开他钱归南的监控和辖制。这个李元芳,他哪来这么大的胆量和这么精明的手段,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又到底了解多少内情?

郭驿长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他毕竟是朝廷任命的驿站长,懂得传驿的规矩,当然不会答应这样的无理要求……钱归南突然目光一凛,咄咄逼人地发问:“你说你不同意改换驿路?”郭驿长吓得差点儿屈膝跪倒,期期艾艾地回答:“是,是,下官、我……没有同意。那人……也、也就算了。”“你说他就算了?”“是啊。我都给驿卒马彪交代清楚的,他绝对不会私自改换线路。”

钱归南紧锁双眉,三百里加急“飞驿”是重大军情,途经庭州的话他不可能得不到禀报,也就是说,这位郭驿长肯定还是让李元芳给耍了。想到这里,钱归南阴惨惨地咧嘴一笑,轻言细语地对郭驿长道:“郭驿长,你知道边关宁定,近几年来庭州一线都没有见过三百里‘飞驿’了。因此,你那驿卒马彪,要么就是违背你的命令,私自改换线路入京;要么就是早让人给杀了!”

“啊!马彪,小彪子他绝对不会违背我的命令的,他、他……”郭驿长急痛交加地望着钱归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山里人感情纯朴,马彪跟在他身边几年,就当儿子那么看待,如今听说马彪生死未卜,郭驿长于公于私都更痛恨那个搅乱叶河驿平静的陌生人了。钱归南瞪着郭驿长,心里却在嘀咕着,谁知道那李元芳又耍了什么手段,也许就真的把马彪给说服了?或者就是找其他人代替马彪入京送信……他现在对李元芳产生了巨大的畏惧,简直觉得对方无所不能。而且,假如真的是李元芳把瀚海军的相关消息送到洛阳,直接传递给狄仁杰,那么朝廷派出钦差来查案就不足为奇,整个过程可以保持得如此机密也更加顺理成章了。

那么,李元芳到底是怎么侦得瀚海军的动向呢?刹那间,钱归南觉得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原以为一切有了转机,哪想到杀机时时刻刻就潜伏在自己的身边,根本无从逃离。他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这样的危局,钱归南觉得很累很迷茫,一时间四顾茫然,仿佛死到临头了。

良久,钱归南才勉强抬起眼睛,看到郭驿长还站在堂下发愣,便叫来差役,让他们带着郭驿长去关押李元芳的小院认人。虽然心里已经认定,在某种模糊的期望驱使下,钱归南还是想再验证一次。

差役很快又带着郭驿长回来了。钱归南遏制不住地紧张,忙问郭驿长认出来没有。郭驿长却挠了半天脑袋,支吾道:“看着……挺像的。不过没靠太近,看、看不太清楚。”“什么意思?”钱归南望向两旁的差役:“为什么不靠近些认?”差役也是吞吞吐吐:“唔,这个……李校尉在睡觉……”钱归南啼笑皆非:“睡觉?现在这个时候,睡什么觉?”“唔,他都睡了一天了。”

钱归南气得脸通红:“他睡觉你们不会叫醒他?他是被关押在刺史府,又不是我请来休养的!你们这些蠢……”暴怒之下,他伸出手去就扇了差役一个大大的耳光,差役被打得嘴角顿时渗出血来,抬手捂着脸,又害怕又委屈地辩白道:“钱、钱大人,是伊都干说这李校尉得了疫病,让我们不要靠近他。我们、我们叫他他不理,我们也不敢上前触碰,所以就只好隔得远远的看……”庭州人人皆知钱归南与裴素云的关系,差役见钱归南盛怒,慌乱中本能地就抬出伊都干来做挡箭牌。

钱归南一愣:“疫病?李元芳得疫病了?怎么会?”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嘴里念念有词:“伊都干说李校尉得了疫病……”差役凑过来补充:“伊都干让看守每天去府上取药,还给这李校尉也带了药……”他还未及说完,就看到钱归南面如死灰,直勾勾地瞪着自己。差役再度被吓得接连倒退两步,垂首侍立,再也不敢开口了。

大约只有五内俱焚这个词,才能形容出钱归南此时此刻的感觉。疑虑、愤怒、恐惧,还是绝望?钱归南站不住了,双眼发直地跌坐椅上。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反反复复地回响:裴素云认识李元芳,裴素云认识李元芳,裴素云,李元芳……半晌,钱归南才抬起血红的双眼,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刺史大人要静一静。

王迁忙了半天,总算把沙陀团和天山团在沙陀碛周边的防务安排妥当。由于连下了十天大雨,庭州的暑热消褪了不少,现在的沙陀碛倒比大雨之前要凉爽很多。王迁带着翰海军沿着沙陀碛的东侧走了一大圈,发现周边的几条大河水位均已暴涨,如果要穿越沙陀碛,现在倒成了最佳时机,天气凉爽,水源充足,当初敕铎要是能多等些日子,铁赫尔的五千铁骑也就不会毫无名堂地给梅迎春剿灭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有翰海军的两个团把守住沙陀碛的东线,就算敕铎的人马顺利通过沙陀碛,来到庭州这侧也照样会遭到翰海军的迎头痛击。以两军的实力对比来看,敕铎仍然没有胜机。

待王迁匆匆赶回刺史府向钱归南复命时,已到了掌灯时分。他走到正堂门口就发觉气氛不对,房门紧闭,两名侍卫肃立门旁,周遭鸦雀无声的。王迁迈上两步刚要敲门,侍卫连忙伸手阻拦,又是挤眉又是弄眼,王迁不耐烦道:“我有要事回禀钱大人,怎么了?”侍卫压低声音道:“钱刺史谁也不让进,一个人呆在里面很久了。”“哦,出什么事了?”“不知道,好像有大麻烦……”王迁不觉锁紧眉头,怎么大麻烦一个接一个的?他正犹豫着,门内传来钱归南嘶哑的声音:“是王迁吧?”“啊,是,钱大人!卑职……”“你进来吧。”

王迁定了定神,推开房门迈入正堂。堂内乌漆抹黑的,没有点灯烛,只有从窗纸上投入的昏沉夜色。他眯着眼睛仔细瞧,才看到端坐在案边,钱归南那一动不动的身影。王迁有些摸不着头脑,硬着头皮抱拳:“钱大人,卑职来复命。”

“哦,沙陀碛防务都布置好了?”“是的,都布置好了。”王迁回答着,心里却阵阵发憷,钱归南的嗓音听上去怨愤交加,又似乎有些万念俱灰,实在让人瘆得慌。

钱归南沉默了,王迁也不敢说话,等了好久才听到对面又传来阴森森的声音:“王迁啊,今晚还有件事情要麻烦你。办完这件事,你便可以去休息了,这些天也辛苦了。”“大人请吩咐。”王迁心中嘀咕,这钱大人一定出了大事!

又是沉默,良久,钱归南才悠悠叹了口气,道:“每天吃完晚饭,阿月儿都要到离家两条街的一户牧民家里,去取新做好的酸奶。你现在赶过去,应该正好能碰上。去,把她抓到这里来。”王迁愣住了,抬起头困惑地望向钱归南那团黑黑的身影。

“小心,不要惊动任何人。来了以后就直接带到这里,哦,用黑布蒙上脑袋,把嘴堵上,别叫人认出她来。”

这天晚上阿月儿彻夜未归,裴素云急得在家里团团转,却又无计可施。裴素云的家中,平常除了她和安儿,也就阿月儿这一个小婢,除非钱归南过来,才会带来若干卫兵在外把守。如今阿月儿不见,裴素云又不敢撇下熟睡的安儿独自在家,只好望眼欲穿地傻等了一夜。她想不出来阿月儿会遭遇什么不测,眼睁睁地看着晨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亮了床前的黄泥地。裴素云俯身看看安儿在睡梦中露出笑意的红扑扑的脸蛋儿,站起身来打算去请隔壁的大娘来照看孩子,她要去刺史府,让钱归南帮助寻找阿月儿。

刚掀起珠帘,猛见一人的身影堵在面前。裴素云吓得猛退一步,才看清楚是钱归南。她抚了抚胸口,轻声抱怨:“你一声不响地站在这儿干什么?差点儿吓死人。”“哦,素云这么大的胆量,怎么还会受惊吓?”

裴素云听着不对劲,清晨的光线黯淡,钱归南的脸在逆光中黑乎乎的,看不清楚表情。裴素云放下珠帘,走到外屋,一边道:“安儿还没醒。咱们在外屋聊吧。”钱归南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来,裴素云不再看他,只低声道:“你怎么一大早过来了?正巧我打算去找你。”

钱归南冷冷一笑:“你我心有灵犀嘛,我知道你想我了,就特意过来看看你。”说着,他一把端起裴素云的脸庞,仔细端详,啧啧叹息道:“素云啊,这些天我俗事缠身冷落于你,白白辜负了这稀世的花容月貌,实在太可惜了。”裴素云从他的手中挪开脸孔,正色道:“归南,阿月儿昨天晚饭后出去了就没有回来,我很担心。你能不能派人出去找找?”

钱归南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踱到墙边,天蓝色的粉墙上挂着把胡琴,钱归南举手触了触琴弦,怪声怪调地哼起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素云啊,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我刚刚到庭州来任司马,当时的韦刺史宴请萨满巫师蔺天机,我在宴席上头一次见到你,歌班奏的曲子就是这首《凤求凰》。”裴素云咬着嘴唇,她的心越沉越低,耳边仿佛也响起了多年前那幽怨的琴声。钱归南还在哼下去:“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裴素云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她勉强镇定自己,不动声色地道:“归南,阿月儿不见了。我担心她出事,你让人去找找吧。”钱归南总算停止了歌咏,仿佛还沉浸在回忆中,恍恍惚惚地答道:“阿月儿,她能出什么事情?十四岁的女子,也该春情萌动了,多半是去幽会情郎,保不准就此私奔了,我能去哪里找呢?”裴素云忍耐不住,稍稍提高声音道:“归南!你在胡说些什么?”

钱归南回过身来,一双眼睛里放出冷光,恶狠狠地道:“我胡说?有你这样的风流主子教导着,她阿月儿偷个把男人算什么?至少她还做不到像你这样,偷一个出卖一个,偷两个出卖一双!”裴素云全身哆嗦,少顷,才抬起晶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

“你听不懂?你这么聪明的女人,你有什么不懂?”钱归南双眼里此刻已经冒出熊熊的烈焰来,他的脸色煞白,嗓音也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多么美的容貌啊,十年了,我眼看着这副相貌越来越美,比之当初那清秀的少女更有韵味,可叹我却没有发现,这国色天香之下的蛇蝎心肠,还兀自做着天长地久的美梦!”裴素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直勾勾地瞪着钱归南,脸上却并无怯意。

她的样子更加激怒了钱归南,他一把攥住裴素云的胳膊,鼻子已经快贴上裴素云的脸了,唾沫飞溅地嚷着:“瞧这双楚楚动人的眼睛,瞧这样孤傲凄婉的神色,想当初我就是被这眼睛这神色给迷得神魂颠倒,才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我冒了多么大的风险,承担着被诅咒的恐惧,就为了得到你,硬是把一代萨满宗师蔺天机给整死在了伊柏泰!这十年来我庇护着你,供养着你,为你守着伊柏泰的秘密,几乎对你言听计从……我钱归南对哪个女人这样尽心尽力过,啊?你说啊?你为什么还不满足?为什么还要背叛我?”

里屋突然爆发出一阵孩子的哭闹声,裴素云竭力要挣脱钱归南的抓握,含着眼泪道:“你吓着孩子了,我去看看他,你放开我!”“不许去!”钱归南大声怒吼,用尽全力扇了裴素云一记耳光。裴素云被打得仰身倒在桌前,嘴角边顿时淌下血丝,她也不管,仍然挣扎着想往里屋去,怎奈钱归南的双手好像铁钳子,抓住她拼命摇晃,大吼着:“你说啊?你回答我,到底是为什么?啊?你嫌我老了是不是,你嫌我本事还不够大是不是?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满足?”

裴素云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轻声道:“归南,我没有不满足,我……也没有背叛你。”钱归南稍稍冷静了点,讥讽地反问:“那么说来,我还错怪你了。好吧,既然你不承认,我倒想听听你的解释。”“解释什么?”

钱归南满脸阴森地狂笑起来:“素云啊,我真的很佩服你。你若是个男人,一定是天下最毒辣最狡诈的阴谋家。不过也难怪,世上最毒妇人心嘛。都已经把我的底细全部透露给了我的敌人,却还做出这样一副无辜的模样。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把话点明,要我把你那野男人的名字说出来?”

裴素云闭上眼睛,她实在无法再正视钱归南那张扭曲变形的脸。钱归南却凑到她的耳边,一字一顿地道:“李、元、芳,怎么样?听到这个名字很亲切吧,关于他,你真的不想说些什么吗?或者还是坚持说你对他完全不了解……”裴素云摇了摇头,用低不可闻,却又不容置疑的声音说:“李元芳与我有什么关系,你对我提他做什么?”

钱归南冷笑:“你还真够固执的。要不要我让阿月儿来和你对质啊?怎么她说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故事?”裴素云瞪着钱归南:“原来是你……你把阿月儿怎么了?啊?你不许伤害她!”钱归南再次冷笑:“阿月儿很好,我只是让她把所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罢了,这也能算伤害吗?那么,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难道就不是伤害?”

里屋安儿的哭闹声越来越惊天动地,裴素云终于抬起头,对钱归南凄然一笑,又说了一遍:“归南,我没有背叛你。”钱归南愣了愣,松开手,正在这时,安儿从珠帘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一头扑进裴素云的怀中,含混不清地叫着:“娘……娘……”

裴素云将孩子紧紧搂住,轻声说着:“娘在这里,安儿不怕。”钱归南看着他们母子相依的样子,眼里的狂怒渐渐被哀痛遮盖,忍不住长叹一声:“素云,我是多么希望,我所听说的都不是真的……”裴素云只管低着头,又说了第三遍:“归南,我没有背叛你。”

钱归南走到裴素云身旁,抚弄着她的肩膀,换上温和的语气:“好吧,素云,李元芳来过这里,阿月儿都告诉我了,你也不必再隐瞒,我只想听你说实话。”裴素云搂着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安儿,幽幽地道:“你不在的时候,他来找我治病,我给他作了一次法,如此而已。”钱归南叹息道:“你为何要瞒我?”“怕你多心,本来也没什么,所以就没有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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