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窗外早已大雨倾盆,狂风裹挟着雨点,将整个小岛笼罩在烟雾中。看着窗外阴冷的雨,想想时光圈里温暖的阳光,昨天的经历就像一场梦,我依然无法相信那是真的。
草草吃了几口早餐,告诉爸爸我要出去。他上下看着我,觉得我好像不正常。
“这样的天气你还出去?去干什么?”
“出去逛逛,和……”我想也没想便回答道。为了掩饰自己,我假装噎住了。但来不及了,他已经听到了。
“和谁出去?希望不是那两个会说唱的小流氓。”
为了圆谎,我只能编造更多的谎言。“不是他们。你可能从没见过他们。他们住在小岛的另一边,而且……”
“真的吗?我还以为那儿没人居住呢。”
“是啊,只有几个人,都是放羊的。他们很酷,我在那栋房子里时,他们还帮我放哨呢。”我知道,友谊和安全是最能说服爸爸的借口。
“我想见见他们,”他说。他看上去很严厉。他总是这样板着脸,装出敏锐、严肃的样子,我想,他可能一直想做一个这样的父亲。
“没问题。不过,我们约定见面的时间就要到了,下次吧。”
他点了点头,然后咬了一口早餐。
“记得回来吃晚饭,”他说。
“知道了,爸爸。”
我是一路跑到沼泽的。走在泥泞中,我寻找着艾玛曾经走过的那片长了水草的区域。越往前走,我越是担心:如果沼泽那一头,还是大雨和破房子,我该怎么办?
从古墓出来,我总算松了口气。这里和昨天一样,还是1940年9月3日,还是阳光灿烂,天空还是湛蓝的,甚至云彩的形状都没变。更让我高兴的是,艾玛还老地方等着我。她坐在土堆旁,向沼泽里扔着石头子儿。
“你总算来了!”她叫着站了起来,“快点,大家都等着你呢。”
“是吗?”
“是啊,”她不耐烦地翻着眼珠,抓起我的手,拉着我往前走。我兴奋不已——不仅仅因为她拉着我的手,而且想到今天将在时光圈度过,前面或许有惊喜等着我。尽管从表面上看,今天和昨天没有任何区别——还是原来那阵风,刮着原来那棵树,但我的体验却是全新的。那些孩子们也一样。他们是这个奇异世界的主宰者,而我是他们的客人。
我们冲过沼泽,穿过树林,生怕迟到了。到达那栋房子后,艾玛带着我绕到了后院。后院里,一个木头搭起的舞台已经落成了。孩子们正从房子里忙紧忙出,有的在搬道具,有的正在给自己身上的服装扣扣子或拉拉链。
一只小乐队正在舞台上暖场,乐器包括一架手风琴、一个电子长号和一只乐锯。演奏锯琴的是贺瑞斯,他手拿马尾弓,在锯背上下拉动着。
“这是什么?”我问艾玛,“你们要表演节目吗?”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她说。
“哪些人会上台啊?”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表演什么?”
她掐了我一下。
一声哨子吹响后,大家安静了,纷纷跑到舞台前的一排折叠椅前,面朝舞台坐了下来。艾玛和我刚坐下,幕布拉开了,一套华丽的红白条纹服装顶着一只硬草帽出现在舞台上。一个声音响起后,我才意识到站在舞台上的是米勒德。
“女士们,先生们!”他得意地宣布:“很荣幸,接下来我将给大家带来一场史无前例的表演!面对如此无人匹敌的胆量、如此精湛的魔术,你将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亲爱的市民们,请欢迎佩里格林女士和她的特殊儿童!”
观众席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米勒德脱下帽子,向大家致意。
“在第一个节目中,我将为大家变出佩里格林女士!”他先退到幕布后面,过一会儿出来的时候,他的一只胳膊挂着一块布,另一只胳膊上站着一只猎鹰。他向乐队点一下头,乐队立刻改奏出高昂热烈的音乐。
艾玛的胳膊肘碰了我一下。“注意看,”她低声说。
米勒德放下猎鹰,打开布,挡住猎鹰。这时,他开始倒数数:“三!二!一!”
米勒德那声“一”刚落下,我听见了拍打翅膀的声音,接着,佩里格林女士的脑袋——她的人脑袋——突然出现在布后面。大家的掌声更热烈了。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只能看见她肩膀以上的部位,似乎被布遮住的地方都是赤裸的。显然,变成鸟后,她的衣服并没有一起跟着她。她抓住那块布,将它缠绕在自己身上。
“波特曼先生!”她从舞台上看着我说,“很高兴你能回来。和平时期,我们经常在内陆巡回表演这个节目。我想,你会从中得到启发的。”说完后,她在乐声中退出舞台,走进屋子,找自己的衣服去了。
接下来,孩子们轮流从观众席中走上舞台,向大家表演自己的绝活。米勒德脱下礼服,抛耍起玻璃瓶来。只见一只只玻璃瓶就像长了翅膀,在半空中有序地飞上飞下,形成无数道美丽的弧线,观众席不时发出热烈的喝彩。奥利夫脱下沉重的鞋子,在两根平行的栏杆上进行了一次失重状态下的体操表演。艾玛生出火球,把它吞进嘴里,然后吐出一团火来,自己却毫发未损。我一直鼓掌,直到开始觉得手掌疼,可能是起泡了。
艾玛回到座位后,我转身对着她,问道:“我不明白,你们表演过这些节目是吗?”
“当然,”她回答。
“是表演给普通人看吗?”
“当然是给普通人看了。特殊人干嘛花钱去看他们自己能做的事情啊?”
“但是,这样你们不会暴露吗?”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没人怀疑我们,”她说,“人们来马戏团,就是为了看杂耍和稀奇古怪的魔术,他们还以为我们那些绝技是表演出来的呢。”
“可以说,你们藏在了人们的眼皮底下。”
“以前,很多特殊儿童就是靠这个谋生的,”她说。
“难道从来就没人识破你们吗?”
“有一次,确实有几个刁钻的家伙跑到后台,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正因为这样,才出现了下面的表演——一个大力士抓起他们的屁股,把他们从后台扔了出来。说曹操,曹操到,看,她来了!”
舞台上,一个表情像大人的女孩正从幕布后拖出一块冰箱那么大的石头。“她叫布朗尼,虽然动作不敏捷,”艾玛说,“但胆子很大。和我一样,她也敢一个人去古墓那儿。我们就像一对亲姐妹。”
有人递来一叠宣传卡,这是佩里格林女士用来介绍表演的。到我手里时,最上面一张刚好是布朗尼。照片上,她赤脚站在地上,面若冰霜地瞪着摄影师。翻过卡片,背面上写着:
力大惊人的斯旺西女孩!
“既然她力气那么大,为什么不直接把石块举着出来呢?”我问。
“她心情不好。那只鸟总是强迫她穿衣服,而且让她打扮得像个淑女,所以她不愿像个听话的机器一样搬那么重的东西。”
“好像,她还有一个底线,就是不穿鞋子。”
“她经常这样。”
把石块拽到舞台中间后,布朗尼好像收到了谁的指示。为了达到戏剧性的效果,她表情冷酷地对着观众席,一动也不动,似乎在聚集力量。大家摒住呼吸,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身上。这时,她弯下腰,双手抓起石块,将它举过头顶。大家拍着巴掌笑了起来。尽管这个表演可能看了不下千遍,但他们的兴趣和热情依然不减,似乎在参加一场赛前动员会。
布朗尼打着呵欠,胳膊下挟着石块退场了。接下来上场的是“鸟窝头”,艾玛告诉我,她叫菲奥娜。她面对观众,一只手托着花盆,另一只手悬在花盆上方,掌心向下,似乎在对泥土发指令。乐队开始演奏《大黄蜂飞啊飞》。菲奥娜的手似乎在空中抓着什么,她集中意念,面部有点变形。随着音乐到达高潮,一棵菊花从盆中破土而出,一点点长高,就像电视中植物开花的快镜头。菲奥娜手上似乎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绳子,通过这根绳子,她把菊花从肥沃的土壤中一点一点拉了出来。孩子们从椅子上站起来,拍起巴掌为她喝彩。
艾玛找出了菲奥娜的宣传卡。“我喜欢她这张卡片,”她说,“为了做出她这身衣服,我们忙乎了好几天呢。”
我看着照片。菲奥娜穿得像个乞丐,手上抱着一只鸡。“她想扮演什么?一个无家可归的农妇?”
艾玛掐了我一下。“她只不过想回归自然,穿得质朴些而已。我们都叫她“丛林的吉尔”。”
“她真是从森林里来的吗?”
“她来自爱尔兰。”
“丛林里是不是有很多鸡?”
艾玛又掐了我一下。就在我们窃窃私语时,休走上台,加入了菲奥娜的表演。他张开嘴,一只只蜜蜂飞了出来,落在花上,似乎在给花儿授粉。
“除了灌木造型和花,菲奥娜还能变出别的东西吗?”
艾玛指着后院的菜园说:“这些菜都是她变出来的。她还能变出树呢。”
“真的吗?连树她都能变?”我睁大了眼睛。
她再次翻阅着卡片。“有时我们会玩《吉尔与仙豆》的游戏。我们特意找棵小树,骑在树上,看菲奥娜能让树长到多高,”这时,她找到了那张照片,“这张照片创下了记录,”她骄傲地说,“这棵树长到了二十米。”
“你们肯定都等得不耐烦了吧,嗯?”
她伸手过来,又要掐我,但被我抓住了。我并不是个泡妞高手,但如果一个女孩四次要掐我,我敢确信,她对我有意思。
菲奥娜和休下台后,台上还演了几个别的节目,但孩子已经坐不住了。大家解散了,在夏日微风中各自玩起了游戏,有的躺在草坪上喝汽水,有的玩槌球,有的去菜园里除草,一边除草,一边讨论今天午饭该做什么菜。我想向佩里格林女士再打听一些我爷爷的事情,为此我不得不避开艾玛,因为不管是谁,只要在她面前提到我爷爷,都会引发她伤感的情绪。不巧的是佩里格林女士给年纪小的孩子们上课去了,现在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我无事可做,在晌午的炎热中,只能无精打采地到处闲逛,所幸这古老的过去,这1940年9月3日的天空、草地、房屋和建筑,于我而言都具有迷人的魅力,这里的生活没有那么快让我感到厌倦。
午餐是鹅肉三文治和巧克力布丁,和昨天的晚餐一样,还是那么奢侈。吃完后,艾玛约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孩子一起去游泳。“不可能,”米勒德说。他打了个嗝,裤子上的一个扣子掉到了地上,“我吃得太多了,饱得像只圣诞节火鸡,”他说。我们一个个倒在客厅的椅子上,肚子都快撑破了。布朗尼蜷缩着躺在两个枕头中间,“我会沉到海底去的,”她用枕头压着自己的脑袋说。
但艾玛坚持要去。经不住她的好说歹说,十分钟后,休、菲奥娜和贺瑞斯不得不决定放弃午休,同她前去海边。她还使用即将法,以游泳比赛作为诱惑,成功赶走了布朗尼的瞌睡。看到我们成群结队往外走,米勒德也跟了上来,一边追赶一边怪我们不该落下他。
小岛上最好的游泳地点在港口附近,但如果要去那儿,必须穿过小镇。“如果又碰到那帮醉鬼怎么办?”我问,“我可不想再被那些家伙追得到处跑。”
“你真是个笨蛋,”艾玛说,“那是昨天的事。他们不会记住你的。”
“披上毛巾吧,这样他们就看不见你身上的衣服。你的衣服是二十一世纪的,他们没见过,”贺瑞斯说。我和往常一样,穿着牛仔裤和体恤衫。贺瑞斯穿的是正式的黑色礼服。他算得上佩里格林女士最中规中矩的学生,不管什么场合,永远穿着那套显得过于正式的礼服。我在地下室那片狼藉中见过他的照片,照片上,他的穿着比现在还要正式,几乎是“全副武装”,除了礼服,还戴着高高的礼帽,打着领结,眼睛上框着一副单片眼镜。
“你说得没错,”我对他竖了竖眉毛说,“我可不想别人说我穿得那么怪异。”
“如果你针对的是我的礼服,”他傲慢地说,“是,我得承认,我太追求时尚了。”
其他孩子窃笑了起来。
“你们爱笑就笑吧!你们不就是想说我是个油头粉面的花花公子吗?随你们叫去好了。但是,即使村里人不记得你,也不等于你可以穿得像个混混!”说到这儿,他整了整领结。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
他着急了,气急败坏地指着我的衣服说:“如果未来我们不得不他这样的衣服,天哪,上帝,你保佑我吧!”
笑声平息后,我把艾玛拉倒一边,低声问道:“除了这身衣服,贺瑞斯有什么绝技呢?”
“他能预见未来。他晚上经常做梦,梦里发生的事情后来都会成为现实。”
“他经常这样吗?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吧?”
“你可以自己问他。”
但贺瑞斯心绪不佳,不愿意理我。我只好把这个问题留到以后。
到镇里后,我拿一条毛巾缠着手腕,另一条挂在肩膀上。贺瑞斯说得一点没错,没人认出我。走在街上,几个人看了我一眼,但没上来找麻烦。经过酒吧门口,我们还看到了那个胖子。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正在和一个女人聊天。他们谈论的话题似乎是时事政治,那个女人侧耳恭听,好像有点崇拜他。看见我们走过,他只是看了看,便转过头继续对那个女人高谈阔论去了。想起昨天他那凶恶的样子,我不禁瞪了他几眼,他似乎感觉到了,也回头瞪着我,但还是没把我认出来。
似乎整个小镇也被“重启”了一次,我发现,这里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和昨天见过的一摸一样。还是那架马车,它还是那么不羁地奔跑,后轮还是在地上留下弯弯曲曲的印迹;还是那口井,还是那些女人,她们还是排成那样的队伍;还是那个男人,他还是在给皮划艇的底面倒沥青,而且还是倒了昨天那么多。我以为我会再次被那群醉鬼追得满街跑,但我知道,这事今天可能不会发生了。
“你们肯定知道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我说,“就像昨天预见了飞机和马车一样。”
“这是米勒德的功劳,他什么都知道,”休说。
“没错,”米勒德说,“实际上,我正在对镇上每天要发生的事情进行一次全面的整理。凯恩霍尔姆岛总共有一百五十九个居民,此外还有三百三十二头牲畜,这些人和这些畜生每天从早到晚、每分钟会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都在我的观察之中,目前这项工作已经完成一半了。”
“真是难以置信,”我说。
“我也没办法让你相信,但事实的确如此,”他回答说,“在过去的二十七年里,我已经把岛上全部的人类和一半的牲畜观察了一遍。”
我张大了嘴巴。“二十七年?”我惊奇地问。
“他一个人在猪圈里呆了整整三年!”休说,“就为了记录那些猪的生活!你能够想象他做的笔记吗?比如“这头猪拉了一泡屎”、“那头猪嗯嗯叫了一声,然后躺在自己的屎上睡觉去了”?”
“要完成整理,做笔记绝对是最关键的,”米勒德耐心地解释说,“但我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妒忌,休。因为这一定会创造史无前例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