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看见恶魔”,艾玛说出这句话的刹那,所有那些已经被我置之脑后的恐怖场景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它们真的存在,不仅存在,而且它们杀了我爷爷。
“我也能看见,”我低声告诉艾玛。似乎这是一个让我感到羞耻的秘密。
她的眼中涌出泪水。她抱住了我,说:“我知道你有特殊能力。这是我对你的最高赞赏。”
我知道我自己有点怪,因为我从不希望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我还是能看到别人都看不到的东西,这刚好能解释为什么虽然瑞奇和我共同出现在爷爷被杀的第一现场,我看见了恶魔,他却坚持说没看见。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疯了。我没疯,它们不是幻觉,也不是什么应激反应。当它们靠近的时候,我会本能地变得恐惧,会看到它们丑陋的面孔和躯体,这是我的天赋。
“你完全看不见它们吗?”我问艾玛。
“只能看见影子。因此它们一般选择晚上出来捕猎。”
“是什么让它们不能跟踪你们呢?”我问道。
“它们不知道哪儿能找到我们。而且它们无法进入时光圈。在这里,我们很安全,但是不能出去,”她严肃地说。
“但是维克多出去了。”
她难过地点点头。“他说他再也受不了这儿了,说他快疯了。可怜的布朗尼。我的艾贝虽然也离开了人世,但至少他不是死于恶魔。”
我强迫自己正面对着她。“对不起,我不得不跟你说真话,我骗了你。”
“什么?哦不。”
“警察和爸爸妈妈都说爷爷是被野狗咬死的。如果你说的没错,那么我敢肯定爷爷和维克多一样,也是死于恶魔。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它们,就是爷爷被杀的那个晚上。”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闭上眼睛。我的胳膊抱住了她,她倾斜着脑袋,靠在我的脑门上。
“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被它们抓住,”她叹息道,“他一再保证说美国是安全的,说他能保护自己。要知道,我们从来就不安全,真的。”
月亮渐渐沉下去了,海水拍着我们的脖子,艾玛开始感到冷。我们手牵着手,回到小船上,收起船锚,摇起橹,向海边划去。突然有人喊我们的名字,快到岩石时,我看见休和菲奥娜正站在海边向我们挥手。尽管和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我还是感觉到可能出事了。
我和艾玛系好船,赶紧向他俩跑过去。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蜂群绕着他躁动不安地飞来飞去。“出事了!我们得快点回去!”他着急地说。
我们没时间细问,艾玛迅速套上外衣,连泳装也不脱,我则直接钻进裤子。休为难地看着我。“他就不用去了,”他说,“因为事态严重。”
“不,休,”艾玛说,“那只鸟说得没错,他是我们的一份子。”
休看看艾玛,再看看我,“你告诉他了?”他问。
“必须告诉他。即便我们现在不说,将来他自己也会知道的。”
休显得很吃惊,但很快就明白了。他转过身,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欢迎加入我们的大家庭,”他说。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谢谢,”我说。
我们向院子跑去。一路上,我不时问休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叫我快点跟上。不一会儿,我们到达树林,总算可以歇歇气了。休说:“出事的是那只鸟的朋友,她也是个时光再现者。一小时前她闯到我们这里,说有人要杀她。大家被她吵醒了,但是,没等大家问清出了什么事,她就断气了。”他他悲伤地绞紧双手,说,“我想,可能是它们干的。它们来了。”
“但愿你搞错了,”艾玛说。
我们继续向院子跑去。
起居室的门是关着的。大厅里,孩子们穿着睡衣,正围着一盏煤油灯,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可能有人忘了重启时光圈,”克莱尔说。
“我敢打赌是恶魔干的,”伊诺克说,“而且,被害的还有很多,都是被从头到脚吃掉。”
克莱尔和奥利弗蒙着脸哭了起来。贺瑞斯蹲在她俩之间,安慰她们说:“看看,你们被伊诺克的胡言乱语吓坏了不是。大家都知道恶魔喜欢吃嫩的,他们不喜欢佩里格林女士的朋友,因为她的肉老得就像咖啡渣,所以把她放走了。”
奥利弗透过手指缝瞟着贺瑞斯,“嫩的吃起来是什么味道?”她问。
“就像越橘,”贺瑞斯一本正经地说。她俩又开始嚎啕大哭。
“你别吓唬她们!”休大声叫道。一群蜜蜂从他嘴里飞出来,追着贺瑞斯,贺瑞斯吓得赶紧求饶。
“发生什么事了?”起居室里面传来佩里格林女士的声音。“刚才是艾比斯顿先生在说话么?布卢姆小姐和波特曼先生去哪儿了?”
艾玛哆嗦了一下,紧张地看着休。“她知道了?”艾玛问。
“发现你们不见了之后,她以为你们被幽灵抓去了,急得快疯了。对不起,艾玛,我必须告诉她。”
艾玛摇着头,但我们已经无法逃避,只能面对。菲奥娜向我们打了个手势,祝我们好运。我们推开了起居室的房门。
起居室只亮着炉火,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晃动着。布朗尼焦急地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意识不清的老妇人。老妇人身上裹着一条毛毯。佩里格林女士坐在一个矮矮的圆板凳上,正向老妇人嘴里一勺勺地喂着一种黑色的液体。
艾玛终于看清了老妇人的脸。她惊呆了。“哦,我的上帝,”她低声说,“是艾弗塞特女士。”
我也认出了她。在一张佩里格林女士年轻时候的照片上,她曾出现过。照片上,她是那么刚毅和百折不挠,但现在看上去却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
佩里格林女士拿起一个银色的瓶子,倾斜着塞进艾弗塞特女士的嘴里。过了一会儿,艾弗塞特好像醒过来了。她努力睁开眼睛,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很快又晕了过去。
“布朗特尼小姐,”佩里格林女士对布朗尼说,“去为艾弗塞特女士铺个床榻,然后拿瓶可可酒,再拿瓶白兰地。”
布朗尼认真地点点头,然后飞快地跑了出去。接下来,佩里格林女士转过身,低声对我和艾玛说:“布卢姆小姐,你好几次偷偷地溜出去。我对你很失望,非常失望。”
“对不起,佩里格林女士。我也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情。”
“本来应该惩罚你,只不过在现在的情况下,我一时没想出该怎么罚,”她举起手,一边梳理着艾弗塞特女士的白发,一边说:“如果不是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艾弗塞特女士不会让她的孩子们来这儿。”
炉火照得我的额头不停地出汗,艾弗塞特女士却还在发抖。她快死了是吗?难道,爷爷死在我怀中的那一幕,如今又要在佩里格林女士和她的老师身上重演?爷爷死去后,我只是惊慌失措地抱着他的尸体,却不敢寻找造成他死亡的真正凶手。今天的情形和那天完全不一样,最起码佩里格林女士知道她自己是谁。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很久,虽然现在向她提出来不大合适,但我已经被气愤冲昏了头脑。“佩里格林女士,”我说。她抬起头看着我。“你究竟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再告诉我?”我问。
她正要问我想知道什么,这时她的眼睛和艾玛的相遇了。她马上明白过来。开始她看上去快疯了,但看我一脸的愤怒,她控制住了自己。“会很快的,小伙子。请理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向你隐瞒你的真实身份,也许这让你很生气,但我不能那么早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一旦告诉了你你会怎么做。也许你会逃出去,再也不回来。我不能这么冒险。”
“所以,你就把坏消息全瞒着,再用美食和游戏诱惑我,让漂亮女孩勾引我,是吗?”
艾玛惊得大口喘气。“勾引?你居然说勾引?噢!别这么看我雅各布,我受不了,”她说。
“恐怕你是误会了,”佩里格林女士说,“我们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我没有欺骗你什么,只不过有部分事实没告诉你。”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事实,”我说,“是那些家伙杀了我爷爷。”
佩里格林女士看着炉火,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她缓缓地说:“这个消息让我很难过。”
“我亲眼看见了一个。当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时,他们都觉得我疯了,而且把我送到精神病诊所。但我没疯,爷爷也没疯。在他的一生中,他跟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却不相信那是真的,”我感到羞愧不已,“如果当初我相信了他,也许他不会死。”
见我快站不稳,佩里格林女士递给我一张椅子。
我坐到椅子上,艾玛跪在我旁边。“艾贝可能知道你是特殊儿童,”她说,“他不告诉你,可能有他的考虑。”
“他确实知道,”佩里格林女士说,“他在一封信里告诉了我。”
“那我就不懂了。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他知道我和他一样,为什么他一直瞒着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佩里格林女士向艾弗塞特女士喂了一口白兰地。艾弗塞特女士呻吟着,刚坐起了一点,又晕了过去。“只能猜测他是为了保护你,”佩里格林女士说,“我们终其一生,都被恶魔跟踪和追杀,甚至会丧命。艾贝却面临更多危险,因为他生在战争年代,而且是个犹太人。他的同胞,要么被纳粹杀害,要么被恶魔追杀,想到这些,他就寝食难安,说他不能坐视不管。”
“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去战场上杀恶魔,”我说。
“是的,”艾玛说。
“后来,虽然纳粹的统治结束了,恶魔却越来越多,”佩里格林女士接着说,“因此,我们继续隐居在这里。但你爷爷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成了一个斗士,决心在时光圈外创造自己的人生。他不愿意隐居。”
“我曾求他别去美国,”艾玛说,“我们都劝过他。”
“为什么他选择去美国?”我问。
“那时美国几乎没有恶魔,”佩里格林女士说,“战后,有一批特殊儿童逃到美国,他们之中,很多人和你爷爷一样,被当作普通人接纳了。他最大的愿望是成为普通人,而且不止一次地在信里这么说。我想这就是他向你隐瞒你真实身份的原因。他希望你能拥有他所没有的东西。”
“他希望我成为一个平常人,”我说。
佩里格林女士点点头。“但他无法逃避。他独有的能力,加上他在战争期间练就的枪法,让他成为炙手可热的猎手。他经常不得不义务为人除害,尤其是除掉那些棘手的恶魔。他无法否认自己的天赋。”
我想起来了。爷爷在世时,经常去很远的地方狩猎。家里有张他在狩猎途中的照片,不知道是谁拍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去,从不带上我们。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就觉得这张照片很有意思,因为爷爷穿着西装,谁会穿着西装去打猎啊?
现在终于知道,他不是去打猎,而是去猎杀恶魔。
我被爷爷感动了。他不是一个爱枪如命的疯子,不是奸夫,也不是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男人。相反,他是一个勇敢的骑士,甘愿为了保护他人而常年流浪在外。那时,他要么睡在车里,要么住廉价的旅馆,还要时时留意可能致命的阴影。回到家,他脸上还带着伤痕,但无法向我们解释,只能扔下剩余的几颗子弹,独自回房睡觉,睡梦中还会出现可怕的梦魇。他为家庭、为别人牺牲了这么多,换来的却是亲人们对他的埋怨和怀疑。我猜这也是他为什么写信给艾玛和佩里格林女士的原因,因为她们能理解他。
布朗尼回来了。她带来一瓶可可酒和一瓶白兰地。佩里格林女士让布朗尼出去,然后将这两种酒一样倒了一点,倒进一个茶杯,又将茶杯摇了几下。接着,她轻轻拍着艾弗塞特女士青筋暴起的脸颊,低声对她说:“埃斯梅拉达,快醒过来吧,专门为你调了一杯补酒,来,把酒喝下去。”
艾弗塞特女士呻吟着,佩里格林女士将茶杯送到她唇边。她啜了几口,虽然咳嗽了几声,但还是把大部分酒咽了下去。她挣扎着想起来,刚开始似乎又要晕过去,过了一会儿,她的脸渐渐有了气色。她慢慢地坐起来了。
“噢!我的上帝,”她沙哑地说,“我是睡着了吗?这样睡着可真难看。”她吃惊地看着我们,似乎我们是突然从那个地方钻出来的。“阿尔玛,是你吗?”她问。
佩里格林女士揉着艾弗塞特女士骨瘦如柴的手。“埃斯梅拉达,”她说,“你深更半夜的时候从大老远跑过来看我们,我们都被你吓坏啦。”
“我有吗?”艾弗塞特女士眯起眼睛,皱了皱眉。她盯着对面墙上我们的影子,脸上浮现出焦虑不安的表情。“是的,”她说,“我是来给你报信的,阿尔玛。你得加强戒备,别像我一样措手不及。”
佩里格林女士停了下来,“是什么让你这么紧张?”她问。
“除了幽灵,还能有什么呢。一天晚上,两个幽灵假扮时光再现者潜入了我们的时光圈。要知道,时光再现者不可能是男的,但是那天夜里,孩子们都睡迷糊了,放松了戒备,让它们得逞,几个孩子被它们绑架了。”
佩里格林女士倒抽一口凉气,“噢,埃斯梅拉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