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真正需要的是信心和鼓励，但以我的辈分，不应该由我来和他进行一场这样的谈话，于是我小心地绕开了话题。
“这个镇上唯一的客房被我们租了，那家伙住哪儿？”我问。
“我猜他搭了帐篷，”爸爸。
“这样的天气，能睡外面吗？”
“这恰恰是他对鸟类痴迷的表现。虽然条件艰苦，但这样才能更加接近目标物，才能拉近与目标物之间的心理距离。任何成就都不会轻易得来。”
我笑了起来。“为什么你做不到这样呢？”我问了一句，但又马上后悔了。
“我的书不能完成，也是这个原因。因为总有人比我更用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嘘……”他挥手打断了我，偷偷地瞟着门口。“他来了。你可以偷偷看一看，但别引起他注意。”
我用菜单遮住脸，偷偷地看向门口。这个人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脸上脏兮兮的，正在门口蹬脚，想甩出鞋里的雨水。他戴着墨镜，头顶雨帽，身上套了好几件夹克，看上去臃肿笨拙，像个过路的。
“他在扮演无家可归的圣诞老人吧，不过我喜欢，”我低声对爸爸说，“这身装扮还挺吸引人的，有点前卫。”
他没看我。他的到来在酒吧里引起了一阵议论。凯文问他需要吃什么，他点了一些后，凯文去了厨房，他便站在那里，目不斜视，直看前方。不一会儿，凯文出来了，递给他一个食物袋，他付完钱，转身走向门口。出去之前，他仔细扫视了一下酒吧，过了好半天才离开。
他走了之后，爸爸问凯文：“他点的什么？”
凯文说：“几块牛排。他说不在意牛排怎么做，因此过了十几秒我就拿出来给他了，他没说不好。”
人们又开始小声咕哝起来。
我对爸爸说：“看来，他可以生吃牛排。你得承认，作为一个鸟类爱好者，这个习惯还是很古怪的。”
“没准他就喜欢吃生肉呢，”爸爸说。
“是啊。而且，他可能已经把羊血喝腻了。”
爸爸翻着眼珠。“他在外宿营，没准更喜欢露天做饭呢。”
“下雨天能在外面做饭吗？为什么你老是为他辩解？”
“不求你能理解我，”他说，“但也请你别把我当傻瓜，别拿我开玩笑。”说完他站起身，向吧台走去。
几个小时后，爸爸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走进卧室，倒头便睡，不到一会儿便发出猛烈的鼾声。我拿上一件外套，离开了酒吧。我要和艾玛约会，这次不必担心被他盘问了。
雨停了，天空只剩薄薄的云彩，月光透过云彩，刚好照亮了脚下的路。街上空无一人，静悄悄的，甚至可以听到露水滴落的声音。爬到山脊顶上时，我浑身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人正在窥视我。他的手举到了脸上，胳膊肘向外扩宽，似乎拿着望远镜。我想，真该死，肯定是个养羊的，这下被他抓住，我将有口莫辩，怎么办？
但是他并没走过来。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该怎么办呢？不管是否立马回去，我深更半夜游荡在外的事情明天一定会传到爸爸耳朵里。我想，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继续向沼泽走去。
从古墓出来，虽然时光圈也是深夜，但夜景大不相同。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亮又大又圆，像个黄色的气球，高高悬挂在天幕上，光线如此明亮，以至我不得不眯起眼睛。
过了一会儿，艾玛穿过沼泽，向我走来了。她不停地向我道歉。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们一个个睡得很晚，好不容易等大家都睡着了，我才出来。在花园里，我还撞见了休和菲奥娜，他们正在接吻呢。但你别担心，他们答应，如果我不揭发他们的事，他们也会为我保密。”
她抱住了我的脖子，说：“我想你。以前不该那样对你，对不起。”
“我也想你，”我说。我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说：“好了，该告诉我了吧。”
她挣脱了我，说：“不能在这儿说。我们去另一个地方，那儿更合适。”
“不知道你会不会……”
她拉起了我的手。“别这样。你会喜欢那儿的，我敢保证。到那儿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心里很清楚，她想和我亲热。如果我是个经验丰富的情场老手，一定会趁机要求她先把事情告诉我，然后再和她去那个地方。但此刻我做不到。她站在我面前，毫无保留向我微笑，眼神如此炽热，只要她假装扬起长发，我就会乖乖跟着她，帮助她，为她做任何事情。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我对自己说：去吧，但别和她亲吻。穿过沼泽的时候，我心里反复念着一句咒语：别亲吻！别亲吻！在通往小镇的路上，我们中途改变了方向，向海边的一块岩石走去。那块岩石向海里突出，正对着灯塔。
到达海边后，她说要去拿一样东西，让我等会儿。我站在沙滩上，看着深夜的海景。塔灯旋转着，光束打在海面上，照射着悬崖和沙滩。悬崖上，上百万只鸟儿正在熟睡；潮水退去之后，海面不时露出几块巨大的岩石；沙滩上，有一艘生锈的小船，看来是搁浅了。
艾玛回来了。她换上了泳衣，手里拿着一对带有通气管的潜水面罩。
“哦不，”我说，“不行。”
“你是不是当着女人的面脱光啊！”她怀疑地看着我的牛仔和外套，说：“穿这样的衣服是不能游泳的。”
“因为我没想游泳！我深更半夜溜出来和你约会，只想和你聊聊，不是想……”
“我会和你聊的，”她说，“但是要去海里。穿我的平角裤吧。”
她踢着沙子，往海里走去。见我没跟上去，她又转身跑了回来。“如果你还站着不动，我不会揍你；但你也别高估自己。”
“我没有。”
“既然这样，你就别再固执了，赶紧脱了裤子！”接着，她真的动手了。她把我摁在沙滩上，一只手扯着我的皮带，另一只手往我脸上抹着沙子。
“噢！我的妈呀——”我一边吐着沙子一边叫道：“太脏啦！太脏啦！”我向她扔了把沙子，因为除了还手，我没有别的选择。没过一会儿，我们就打起了沙战。战争结束时，看到对方头发里、脸上和身上全是沙子，我们哈哈笑了起来。我们拍着身上的沙子，但怎么也拍不干净。
“行了。这下你得下水了吧，否则别想弄干净身上的沙子，”她调皮地笑着说。
“好吧，”我假装无可奈何地摇头。
海水有点凉，我打了个颤。穿着这么少的衣服和艾玛面对面，于我而言还是第一次，但我很快就不觉得难堪，也适应了水里的温度。我们游到岩石那儿，看到了一个水深指示器和一艘小船。于是，我们爬上小船，艾玛递给我一个船桨，我们向灯塔划去。
这是夏天的夜晚，海面风平浪静，不到几分钟，我就陶醉在船桨的节奏中。离灯塔还有不到百米的时候，艾玛停下了，登上了船板。我以为她会跳进水里，但她跪了下来，低头注视着水里。
“是不是发现沙洲了？”我问。
“不是，”说完，她回到船里，拖出一块小船锚，把它扔进水里。它沉到了水里大约三米的地方，随着“叮当”的一声，它停了下来。我想，它一定撞到什么东西了。过了一会儿，塔灯转了过来，在灯光的照射下，我发现水下有一艘沉船；我们被沉船的残骸包围了。
“你看！沉船！”
“跟我来，”她说，“我们快到了。现在穿上你的潜水罩。”她从小船下来，踏上了残骸的船身。
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此时，如果有人在海边看见我们，一定会以为我们正在海面漂行。
“这船有多大？”我问。
“很大。这是盟军的战舰，不小心被友军的鱼雷击中，所以沉到这儿了。”
她停了下来。“从现在开始，一分钟内别看灯塔，”她说，“下水之前必须让你的眼睛适应水下的黑暗。”她走到船身的一个黑洞旁，这应该是她选择的入口。她先在船的边缘坐下，然后潜入水里。
她简直是疯了，我想。但我还是戴上面罩，沉到水下，跟上了她。
水面之下一片昏暗。透过潜水镜，隐约看到艾玛抓住了一个梯子，顺着梯级潜到了更深的地方。我也抓住梯子跟着她，直到双脚踩到一块金属板。艾玛正等着我。这儿好像是个货舱，因为四周太黑，看不清楚，所以无法判断我们是不是在别的地方。
我拍着她的胳膊，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告诉她我要呼吸。她抓住我的胳膊，带我来到一根塑料管旁边。这根塑料管连着另外一根管子，顺着梯子一直通往海面。她把塑料管放进嘴里，往管子里呼气，直到脸颊鼓起，再深吸一口气，然后把塑料管递给我。我早就憋坏了，接过管子后，我像艾玛那样呼吸，直到肺里装满了新鲜的空气。在这个位于水下二十米深处的船骸里，居然还能呼吸，这可真是奇事。
艾玛指着一个门，示意我过去。黑暗中，这个门只剩一个黑洞。我摇头，告诉她我不想去。她抓住了我的手，牵着我往门那边走去，似乎我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三岁小孩，而她是幼儿园的阿姨。想到一会儿还要换气，我带上了塑料管。
穿过门，我们漂进了一个完全黑暗、什么都看不见的空间。我们什么也不碰，就这样漂浮在水中，不时交换着换气管。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咕咕”声，那是我们呼出的气泡发出的声音。海洋深处不时涌来一股洋流，我们不由自主地漂动着，甚至能听到洋流撞击船骸的声音。这是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我们就像两个宇航员，正飘浮在寂寥黑暗的太空，甚至连星星都看不见。
但是，没过一会儿，神奇、壮观的一幕出现了。在黑暗中，一颗星星亮了，接着，第二颗亮了，然后是第三颗……它们全都发出绿色的光芒。我怀疑我又产生了幻觉，但是，随着更多的星星亮起来，我们被完全包围。艾玛伸出一只手，抚着自己的手腕，这次她没有发出红色的火焰，而是点亮了一盏蓝灯。“星星”们迅速散开，一边闪着蓝光，一边随艾玛的移动而游动，就像深海中的鱼群。我猛然意识到，这些“星星”就是海鱼。
我彻底迷失了，已经忘了时间。虽然可能只停留了几分钟，但我觉得好像过了几个小时，直到艾玛拿胳膊碰了我一下。我跟着她，穿过门，沿着来时的路线，找到梯子，然后顺梯子爬出水面。
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壮观的银河。它似乎是被画上去的，醒目地挂在天幕上，似乎在诉说着宇宙的浩淼。我想起了刚才在海里看到的一幕，不禁感叹起来。莫非很久很久以前，这美丽的银河和海洋中的“星辰”，原本是一体的，而在它们分开的背后，隐藏着一个神秘的故事？
我们爬上船壳，摘下潜水罩。我们就这样坐在船骸上，谁也不说话，只是不时在水下碰到彼此的腿。
最后，还是我先开口。“刚才那些是什么？”我问。
“我管它们叫会发光的鱼。”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鱼。”
“许多人一辈子都看不到，”她说，“因为它们不会让人看见的。”
“很漂亮。”
“是啊。”
“很特别。”
艾玛笑了，“它们不是一般的鱼，这点和我很像，”她说。接着，她的手爬上了我的膝盖。我没有把她的手拿开，因为这样我觉得暖和一点，而且舒服。这时，在我脑子里，那道咒语念了起来：别吻，别吻……但它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完全消失。
我们吻了起来。我不再想是对还是错，不再想我们从认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我把一切抛到了脑后，只是和她亲吻。我们的嘴唇紧紧地粘在一起，舔舐着彼此的舌头，我的手抚摸着她漂亮可爱的脸蛋。我们就这样吻着，突然她一把推开了我。我不解地看着她。她把一只手放到我胸脯上，温柔切有力地拍着我，说：“我快接不上气了，笨蛋。”
她拉着我的手，注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柔情。我也注视着她。此时虽没接吻，却比彼时更加深情。“你应该留下，”她说。
“留下……”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
“留在这儿，和我们一起。”
我重复着她的话，渐渐恢复了清醒，之前的浪漫和激情也渐渐平息。
“我想留下来，但觉得我不能。”
“为什么？”
我想象着留在这里的日子。这里有灿烂的阳光，有丰盛的美食，有身怀绝技的朋友，幸福堪称到了极致。但是，这里每天都是一样的，不会有任何变化，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同样的生活。任何东西都是这样，如果拥有得太多，便会不再珍惜，而且开始厌烦。就像我妈妈，她喜欢买奢侈品，但买来之后便扔在一边，几乎从不使用。
可是这里有艾玛。对于接下来我们会怎么发展，我不会感到奇怪。也许我会在这儿呆上一阵子，好好和艾玛谈一场恋爱，之后再回去。但是不行。没准到时候我就不想回去了，因为艾玛太有魔力了。她是个迷惑人的小妖精，我必须狠下心来。
“你想要的是他，不是我。我不可能变成他。”
我的话刺痛了她。她转过头，看着远方。“我让你留下来，不是因为这个。因为你本来就属于这儿，雅各布，”她说。
“不。我和你不一样。”
“不。你和我们一样。”
“不。我是个普通人，只是长得和爷爷相像而已。”
艾玛摇着头说：“你真这么认为吗？”
“如果我像你一样有特殊能力，我应该早就发觉了，你说是不是？”
“我现在还不想让你知道，”她说，“但普通人是无法进入时光圈的。”
我想了一会儿，但还是无法确定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我身上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是你见过的人中最为平常的一个。”
“对此我深感怀疑，”她回答说，“艾贝有一种罕见的能力，其他人谁都无法做到。”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他能看见恶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