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尼抬起头。“他是被……噢!”她尖叫了一声,因为伊诺克掐住了她的胳膊。
“嘘……”他叫道,“你不能告诉他!”
“真是荒唐!”我说,“如果你们俩都不说,我干脆直接去问佩里格林女士好了!”
伊诺克睁大了眼睛,大步向我冲了过来。“哦不!你可千万别去!”
“是吗?为什么不行?”
“那只鸟不喜欢我们提维克多,”他说,“她一直只穿黑颜色的衣服,就是因为维克多的事。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我们在这儿,她会把我们吊起来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到了一阵忽高忽低的脚步声。我们知道,那是佩里格林女士,她正在一瘸一拐爬楼梯。布朗尼的脸“唰”地白了,她赶紧冲到了门外,差点把我撞倒。伊诺克也想跑出去,但被我拦住了。“让开!”他低声吼道。
“告诉我,维克多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能!”
“那就告诉我突袭村庄是怎么回事!”
“这个也不能!”他试着从我身边绕过去,但很快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放弃了逃跑的打算,“好吧,你去关上门,我小声跟你说,”他说。
我关上门。佩里格林女士刚好走到楼梯平台,我们把耳朵贴在门后,倾听着她的脚步声。她在过道里,先是走向我们这边,然后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一扇门,又关上了。
“她到自己房里去了,”伊诺克低声说。
“所以,”我说,“该说突袭村庄的事了。”
他似乎后悔跟我提及此事。他向我示意,让我靠近他。
“我说过,这只是一个游戏。游戏的内容和它的名字一样。”
“你是说,你们真的袭击村子了?”
“砸东西,追得人们到处跑,拿走我们想要的东西,把一切烧个精光,然后哈哈大笑,就这样。”
“但那样做太可怕了!”
“无论如何,我们得不时训练一下,这是为了自卫。更何况我们还规定不准杀人。我们只是吓吓他们,即便有人受伤,第二天也会痊愈,而且他们不记得头一天发生的事情。”
“艾玛也玩这个游戏?”
“不。和你一样,她也说这是个罪恶的游戏。”
“是啊。”
他朝我翻了翻眼睛说:“你们俩可真是一对儿。”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站起来,从五英尺四英寸的高度戳着我的胸脯说:“我的意思是,你最好不要变得像我这样。如果不是我们偶尔去袭击一次,这个村子里的人可能几十年前就死光了!”他走到房门,一只手抓住门把手,回过头来对我说:“如果你认为我们是坏人,那就等着好了,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们!”
“他们是谁?你们这样遮遮掩掩,到底为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指头,向我嘘了一声,然后走出房门。
就剩我一个人。我注视着床上那个躯体。
维克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他可能因为发狂而自杀了吧。这里的生活一成不变,他看不到未来,又不能离开,于是渐渐发狂,终于有一天,他吞下老鼠药,或者纵身一跃跳下悬崖。
还有可能,这是“他们”干的,因为佩里格林女士说过,孩子们还面临“别的危险”。
我走进过道,准备下楼梯,这时,在一扇半掩的房门后面,传来了佩里格林女士的声音。我赶紧溜进离得最近的一个房间,一直等到她带着忽高忽低的脚步声下到了一楼。就在这段时间,我在房里四处看了一下。在一张简朴的床前,放着一双靴子。我认出来了,这是艾玛的靴子。原来我进了她的房间。
墙边摆着一个五斗柜,还装了一面镜子,对面摆着一个写字台和一张椅子。可以看出,房间的主人是一个毫无隐藏的爱整洁的女孩。
壁橱里好像有个盒子。我走过去,发现是个帽盒,外面捆着绳子,盒盖上留着几行润滑铅笔的字迹:
艾玛.布卢姆的私人信件,请勿开启
我紧紧地盯着帽盒,就像一头兴奋的公牛,而它就是斗牛士手中那块红布。我坐下来,把它放在膝盖上,解开了绳子。数了数,这些信件不下一百封,全是爷爷写的。
我心跳加速,因为这正是我在那栋破房子里翻箱倒柜寻而不得的东西。我本不想打探别人的秘密,但如果这里每个人都向我保密,我只能自己揭开谜底。
我想把这些信全部打开,但担心被别人发现,于是大致翻查了一遍。它们大部分写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那时爷爷正在服兵役。这些信写得很长,很缠绵,到处可见爷爷的爱情誓言和对艾玛的赞美。不过他的英文很蹩脚,随便摘一句让人看了都会发笑,比如“你是散发着芬芳的花儿,我想摘一朵,可以吗?”他在信里还附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他赤裸上身坐在一个炸弹上,嘴里叼着一支烟。
随着时间的过去,他的信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少了,到了五十年代,甚至变成了每年一封。最后一封写于1963年4月,信封里只有照片,其中两张是艾玛的。第一张照片上,艾玛坐在椅子上,斜睨着腿上的土豆,假装正要抽佩里格林女士的烟斗。她一定是想通过照片告诉爷爷,因为想他,她已经变得叛逆不羁。第二张是她的侧影,可以想象,因为很久没收到爷爷的来信,她很难过。但这两张照片都被爷爷退回了。而且,和这两张照片一起退回的,还有一张一个中年男人抱着小女孩的照片。
看着最后那张照片,良久我才意识到,那个小女孩是苏西姑妈,当时大约4岁。从那之后,艾玛再也没有收到爷爷的信了。我想,艾玛一定又给爷爷写了很多信,但没有收到一封回信。对于艾玛的信,爷爷是怎么处理的呢?是扔了,还是藏在哪儿了?显然,苏西姑妈和爸爸小时候发现的那封,就是艾玛写的。他们因此认为爷爷是个与人通奸的骗子,多么愚蠢和片面啊!
有人在我后面咳嗽了一声,我回过头,看到了艾玛。她站在门口,正瞪着我。我的脸立刻红了,慌乱之中,我赶忙收起那些信,但已经迟了。
“对不起,我不该来这儿。”
“我早就知道你会来,”她说,“对不起,不该打扰你。”她走到抽屉前,将我拉到一边,把抽屉扔到了地上。“你怎么不看我的内裤呢?”她吼道。
“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我说,“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哦,我早该知道的,你只喜欢偷看女人的窗户,是吧!”她坐下来,把我推开,开始整理起地上散落的信件。此时,我最好不要说话,于是,我在一遍看着她。她整理信件的速度很快,不逊于一个邮差。
平静了一点后,她说:“你想知道我和艾贝的事,是吧?”
“我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
“你想说,我和他之间的事,已经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是吗?”
“我认为是这样。”
“既然如此,你还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了想,这事可真是无从说起,不知该从哪儿开始。“比如……你们究竟怎么了?”
“很好,这样我们可以省略其它环节,直接从结果开始。很简单,他走了,走的时候说他爱我,一定会回来。但他再也没回来。”
“他必须回去打仗,是吗?”
“他必须回去?这个我不好说。他只是说,看到他的同胞被捕杀,他不能坐视不管。也许,对他而言,责任比我更重要吧。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等着他。打仗的那些日子,我天天提心吊胆,害怕收到他死亡的消息。后来好不容易战争结束了,他又说他不回来,说他在军队里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不再需要那只鸟的照顾。我觉得他简直是疯了。他还说,要去美国,为我们筑个家,然后来接我。于是我继续等,等了二十多年,如果当初和他一起出去,我也差不多四十岁了。但后来,他还是和别人结婚了,娶了个普通人。这个故事很老套,但事实就是如此。”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已经几十年没跟人说了。”
“你一定责怪他,认为他不该骗你,”我说。
她目光凌厉地看了我一眼。“谁说他骗我了?”她叹了口气,“我不怪他,只是想他。”
“现在还想吗?”
“每天都想。”
把信收捡完,她拍着盒盖,叹了口气。“你刚才看到的,是我爱情的全部,如今,它们只能尘封在柜子里,”她说。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然后捏着鼻梁,虽然表情平静,内心一定汹涌起伏。她很可怜,爷爷辜负了她,伤害了她,即便过去了几十年,她的伤口依然在疼痛。
我想把她揽到怀里,又退缩了。她是个漂亮、有趣、迷人的女孩,似乎喜欢我,这是奇迹中的奇迹。但我很清醒,她喜欢的人不是我。她被爷爷伤透了心,我只是爷爷的替身。任何人遇到这样的情形,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果说与自己朋友的前女友相好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情,那么,与自己爷爷的前女友约会简直就是一场乱伦。
马上我发现艾玛的手放在了我的胳膊上,接下来她的头靠上了我肩膀,她的下巴慢慢靠近了我的脸。她想让我吻她,这是她向我发出的暗示。我必须做出选择,要么让我们的嘴唇合在一起,要么把她推开,让她感到被羞辱。之前我已经羞辱了她一次。并不是我不想吻她,相反,对于和她亲吻这件事,我比做任何事情都愿意。只是,她曾是爷爷的女朋友,而且我们所处的房间,还存放着爷爷写给她的情书,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和她亲吻是一个疯狂的举动。
她的脸蛋正对着我,我知道,如果这时拒绝了她,以后她再也不会理我了。情急之下,我问了她一个问题,打破了当时的气氛。
“你和伊诺克之间,有没有发生点什么?”
她马上移开了。她吃惊地看着我,好像我在叫她和我一起去吃狗肉。“什么?不!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是他。每次说到你,他都酸溜溜的,而且我有种直觉,他不大希望我留下来,可能不希望我搅黄了他的好事。”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首先,他没有什么事值得别人去搅和,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是个喜欢吃醋、谎话连篇的笨蛋。”
“是吗?”
“什么是吗?”
“他爱撒谎?”
她眯起了眼睛。“为什么这么问?他到底跟你胡说了些什么?”
“艾玛,维克多怎么了?”
她吃惊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一边摇头,一边小声嘀咕着。“这个该死的家伙!”她骂道。
“有一些事情,大家都不告诉我,我想知道是什么。”
“我不能,”她说。
“怎么你们都这么回答我?我不能说未来的事,你们不能说从前的事。佩里格林女士把我们都搞糊涂了。爷爷最后的希望是我到这里来并且查出真相,难道他的话一点都不管用吗?“
她抓住我的手,放到她膝盖上,低头看着它,想着怎么回答我。“你说对了,”她说,“确实有些事得瞒着你。”
“告诉我。”
“现在不行,”她低声说,“今天晚上吧。”
我们约好今天深夜见面,那时爸爸和佩里格林女士都睡熟了。艾玛认为,我们必须去远一点的地方,因为隔墙有耳;而且,我们不能在白天一起溜出去,因为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为了制造假象,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众目睽睽之下闲逛,让大家觉得我们没有什么需要隐瞒。太阳开始落山时,我独自一人向沼泽返回。
这是二十一世纪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早上的雨到现在还没停。回到酒吧时,我已全身湿透。爸爸正喝着闷酒,我搬张椅子,坐到他对面,拿起几张餐巾纸,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主动向他汇报今天做了什么,当然,这些话全是编出来的。现在发现,我编得越是离谱,越容易在他这里获得通过。
他并没认真听我说,只是“啊哈,真有意思”地应和着,而且目光游移,还不时呷上一口啤酒。
“你这是怎么了?”我说,“还在生我的气么?”
“不,不,不是那样,”他想解释,但话刚出口又收了回去。“真是笨蛋,”他说。
“爸,继续啊。”
“我是说前几天来的那个家伙,一个捕鸟的。”
“你认识?”
他摇头。“以前没见过。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业余的爱好者,但他总是去同一个地点,而且记着笔记,当然是有目的的。今天看他带了个笼子和一对捕鸟器,才知道他原来是个捕鸟吃肉的。”
“捕鸟吃?”
“他还拿着双筒望远镜,镜头看上去有点恐怖。”爸爸把餐垫纸揉成一团,然后打开,又揉成一团,然后又打开,这样反复了三次。这是他不安的表现。
“我希望能从这些鸟身上得到一些收获,你能理解吗?我真的希望这本书能写得与众不同。”
“但是,这个缺德的家伙,来坏你的事了。”
“雅各布。”
“我觉得,这是个苦差事,但毫无用处。”
他笑了。“谢谢你儿子。行了,你就说到这儿吧。”
“你一定会写得与众不同的,”我说。
他耸了耸肩。“不知道。但愿如此吧,”他说。
我知道接下来会怎样。爸爸又陷入了半途而废的怪圈。他经常这样,先是对一件事情产生极大的兴趣,然后接连唠叨好几个月,但只说不做,直到出现一个小问题将他难倒。如果齿轮里进了沙子,他不会想到去解决问题,而是站在原地,任凭机器彻底瘫痪。这似乎是他的宿命。接下来,他会放弃这本书,并作出下一本的计划,而这又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始。他总是凭热情去做事,一旦那股冲动劲儿过了,或者出现什么问题,便偃旗息鼓,柜子里那一大摞未完成的书稿便是证明;此外,他一直计划和苏西姑妈合伙开个鸟馆,但至今没开张,而且,他虽然取得了亚洲语言学士学位,却从未去过亚洲。他已经46岁了,但仍然在寻找自我,仍然试图证明他不需要花妈妈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