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再被爸爸教育一次,趁他还没醒我就出发了。我在他房门上留下一个便条,回到卧室,意外地发现床头柜上的苹果不见了。在地板上找了个遍,除了看到一层灰尘,就剩下一个干瘪发皱、和高尔夫球大小差不多的东西。我正要怀疑苹果被人拿走了,但突然意识到,这个干瘪的东西就是苹果。似乎一夜之间,那个刚从树上摘下的苹果就腐烂、变质了,看上去就像在水果风干器里放了一整年。我把它捡起来,拿在手掌心,它像一块干粘土一样散开了。
困惑中,我把这块干土扔在地上,然后出门了。天空依然淫雨霏霏,为了早点进入时光圈,我的步伐迈得很快。然而,这次艾玛没有像上次那样在古墓另一头等我。我安慰着自己,但还是有那么一点失望。
走进孤儿院,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艾玛,但还没走过前厅,我就被佩里格林女士拦住了。
“波特曼先生,我们说两句,”她说。她带我走进厨房。厨房里,早餐的香味还没散去。我觉得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学生,马上就要挨批评。
她正靠着那个巨大的灶台。“你喜欢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吗?”她问。
我说我喜欢,非常喜欢。
“这很好,”她说。接着,她的笑容消失了。“我知道,昨天下午,你和我的孩子们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而且聊了很多好玩的事情。”
“是啊,确实聊了些有趣的事,”我尽量装出举重若轻的样子,但我知道,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告诉我,”她说,“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我努力回忆起来。“记得不大清楚了……聊了很多,比如这里,比如他们,还有我从哪儿来。”
“聊了你从哪儿来,是吧。”
“对。”
“你觉得,与过去的孩子讨论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这样合适么?”
“孩子?你真的认为他们都是孩子吗?”我问。但这句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
“他们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她肯定地说,“换做是你,你会怎么称呼他们呢?”
从她的语气判断,要想在这场争辩中赢过她,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决定不和她争辩。“孩子,”我说。
“他们确实是孩子。现在,接着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她一边说话,拳头一边捶着灶台,“你觉得,与过去的孩子讨论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这样合适么?”
我试探着回答道:“不合适?”
“是啊!但你还是这么做了!昨天吃晚饭的时候,休对大家伙进行了一场关于二十一世纪电信技术的专题演讲,”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他问大家:你们知道吗?在二十一世纪,如果你向某人寄了封信,他几乎当时就可以收到!”
“他说的是电子邮件。”
“是,休全都知道。”
“我不明白,”我说,“他知道这些,有什么问题吗?”
她离开灶台,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尽管比我矮一英尺,她还是努力装出令人畏惧的样子。
“作为时光再现着,保护孩子们的安全是我的天职。这意味着我首先必须保证他们都留在这里——在时光圈,在这个小岛。”
“好啊。”
“他们永远不可能成为你那个世界的一份子,波特曼先生。如果他们脑子里装的全是关于未来世界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会怎么样?你已经让一半的孩子要求坐飞机去美国了,另一半正幻想着哪天能有个你那样的电话电脑。”
“对不起,我没想过这些。”
“这里才是他们的家。为了让这里变得更好,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他们不能离开这儿。如果你能不让他们想要离开,我会非常感谢你。”
“为什么他们不能离开?”
她眯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请原谅,我还是低估了你无知的程度。”佩里格林女士女士似乎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她从炉子上端起一个平底锅,拿起钢刷刷了起来。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在想该怎么回答才简单易懂。
刷完后,她把过放回炉子上,说:“他们不能在你的世界逗留,波特曼,因为那样他们会很快变老,然后死掉。”
“你说什么?死掉?”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你才会明白。他们会死的,雅各布。”她回答得很简洁,似乎想尽快绕开这个话题。“在你看来,似乎我们有办法可以欺骗死神,但那只是假象。如果孩子们在你那边逗留得太久,他们的实际年龄很快就会显现出来,只需几个小时。”
听到这里,我脑子里就像在放映一段电影快镜头:几小时之内,艾玛迅速变老,成为一具木乃伊,然后像我床头柜上那个苹果一样,成为碎屑,直至化为尘土。
我吓得发抖。“太可怕了,”我说。
“我遇到过好几个这样的例子,它们我一生中最痛心的记忆。我敢向你保证,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目睹这样可怕的事情。”
“也就是说,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
“好几年之前,我照顾的孩子中,有一个女孩,名叫夏洛特。那次,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访问别的时光圈。在我离开的短暂时间里,她想方设法逃脱了大孩子的看管,跑到了时光圈外面。那是1985年,或者是1986年。她一个人在村庄附近悠哉游哉地闲逛,直到被警察发现。因为她说不清楚她是谁、从哪儿来,所以,警察把她送到了内陆的一个儿童福利机构。两天后我找到她,她已经衰老了35岁。”
“我见过她的照片,”我说,“照片上,她是一个成年女子,却穿着小女孩的衣服。”
佩里格林女士难过地点点头。“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女孩了,不仅仅是头部和以前不一样。”
“她后来怎么样呢?”
“她现在和纳杰特女士在一起。纳杰特女士和思拉什女士专门看护不好照顾的孩子。”
“但是,好像他们不一定必须呆在这个岛上,是吧?”我问,“他们可以不生活在1940年吗?”
“可以,但出去后他们会马上衰老。而且,他们能去哪儿呢?到战场上去被抓起来吗?去面对人们的误解和恐惧吗?况且,一旦离开这里,他们还会遇到别的危险。所以他们最好呆在这儿。”
“什么别的危险?”
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层阴云,似乎后悔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不需要你操心,最起码现在不需要。”
说到这里,她嘘地一声示意我出去。我追着问她所说的“别的危险”是指什么,但她关上了纱门。“好好玩,”她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去找布卢姆小姐吧,她想看见你,估计现在都快急死了。”
我踱步走进后院,琢磨着怎样才能驱除那个干瘪的苹果在我心灵中留下的阴影。但很快我就走出来了。不是我全然忘记了它,而是它不能再让我烦恼、困惑。对此,我也感到很奇怪。
我到处寻找艾玛,但找不到她,后来休告诉我,她代替别人到村里办事去了,于是我坐在一个树荫下等她。坐下不到五分钟,我就躺在草地上迷迷糊糊打起了盹,一边想着中午的美餐,一边脸上还带着笑。在这里,我能全然放松神经,似乎时光圈本身就是一剂药方,既能镇定安神,又能改善情绪。如果换做是我,我绝不会想要离开。
如果以上所说属实,那么,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解释了,比如为什么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地过着同样的日子,却能够不丧失记忆。时光圈里的生活确实美好,但是,如果孩子们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样的,而且像佩里格林女士所说的那样,他们不能离开这里,那么,这个地方就不能被称作天堂,而更像一个监狱。在这里生活,就像进入了催眠,几年以后醒来,会发现想要离开已经太迟。
因此,是否留在这里,并不是孩子们能够决定的。他们必须呆在这里,直到几年以后才会觉醒,才开始思考如果当初没留下来现在又会怎样。
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醒来时已经到了中午。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什么在挠我的脚,我睁开一只眼,发现有个像人一样的小东西正在往我鞋子里钻,但是被鞋带绊住了。它四肢僵硬,身高接近半个轮毂,一身军队杂役的打扮。它挣扎了一会儿,后来不动弹了,似乎发条松了。我揭开鞋带,把它拿出来,放在手上翻过来翻过去,但找不到发条旋钮。拿近了看,发现它面貌丑陋,脑袋是一团圆形的泥巴,脸上还留着人类的指纹。
“把它拿到这儿来吧!”一个声音从院子那一头喊道。我回过头,一个男孩站在树林边缘的一棵树下,正向我招手。
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缺乏应对经验。我拿起那个泥兵,向他走了过去。男孩身边围了一圈这样的泥人,看上去像坏了的机器人。当我走进它们,手上那个泥兵突然复活了,它挣扎着,似乎想下来。我把它放到那堆泥人中间,然后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我叫伊诺克,”男孩说,“你一定是波特曼。”
“你猜对了,”我说。
“很抱歉,如果它打扰了你,”他拿起我送回去的那个泥人,说:“你瞧,它们有自己的主意,只是缺乏训练。这是上星期刚做出来的。”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伦敦方言的口音,脸上带着死人般的黑眼圈,使他看上去像只浣熊。他身上的衣服和照片上一模一样,沾满了泥巴和灰尘。如果不是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他一定是从狄更斯小说《雾都孤儿》中走出来的那个扫烟囱的家伙。
“都是你做出来的?”我惊奇地问,“怎么做的?”
“它们都是小矮人,”他回答说,“有时我会给它们装上玩具娃娃的脑袋,这次因为着急没所以给忘了,但这并不要紧。”
“什么样的小矮人?“
“它们不止是小矮人,”他说,“有人认为它们是没有灵魂的玩偶,但我认为这样想的人很傻,你说呢?”
“当然了。”
这时,我拿过的那个泥人开始走动起来,伊诺克一脚把它踢了回去。那些泥人一个个你推我挤,乱成了一团。“开始战斗,你们这帮女爷们儿!”伊诺克命令道。那些泥人不再推挤,而是互相拳打脚踢。其中一个好像对打架不感兴趣,试着逃走,伊诺克抓回了它,一把掰断了它的两条腿。
“这就是当逃兵的下场!”他喊道,然后将那个可怜的家伙扔到草丛里。瘸腿的泥人痛苦地抽搐着,其它泥人纷纷跌倒在它身上。
“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玩具吗?”
“为什么这么说?”他说,“难道你可怜他们?”
“我不知道。我可以感到难过吗?”
“不必。它们全是为我而活。”
我笑了。伊诺克懊恼地瞪了我一眼,“这事有那么好笑吗?”他问。
“你把我逗乐了。”
“你这么说就过分了,知道吗?”他说,“看这个。”说到这里他拿起一个泥人,撕下它的衣服。接下来,他双手把它从中间掰成两半,从泥人胸部取出一个正在跳动的心脏。泥人立刻变成一具僵直的尸体。伊诺克把那颗心脏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在我面前晃了一下。
“这个心脏是从老鼠身上取出来的,”他说,“我的本领就是把生命从一样东西转移到另一样东西上,比如从老鼠转移到泥人,或者从泥人转移到老鼠。”他把心脏塞进口袋里,说,“等有一天我想出了怎么训练它们,就等于拥有一支军队了,一支庞大的军队,”说到这里,他把胳膊举到头顶,向我比划着这支军队到底会有多庞大。
“你能做什么呢?”他问。
“我?没有,真的。我是说,没有你这样的特异能力。”
“真遗憾,”他说,“你会和我们一起生活吗?”他没有表现出希望我留下来的意思,只是感到好奇。
“不知道,”我说,“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这当然是骗他的。我不是没想过留在这里,不过那只是个幻想。
他怀疑地看了我一眼。“难道你不想吗?”
“我不知道。”
他眯起眼睛,慢慢地点点头,似乎想通了什么。
他斜着身体靠近我,低声问道:“艾玛没跟你说过突袭村庄的事,是吧?”
“突袭什么?”
他把脸转向一边,说:“哦,没事。是我们玩过的一个游戏。”
直觉告诉我他有话瞒着我。“她没跟我说过,”我说。
“我敢打赌她不会告诉你,”他说,“而且,我敢肯定,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她不愿意让你知道。”
“哦是吗?为什么?”
“因为一旦告诉了你,你会发现,这儿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好,你就不会留下来。”
“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事情?”
“我不能说,”他说。他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我可不想惹麻烦。”
“不行,你一定得说,”我说,“因为你已经说了个开头。”
我站起来,准备去找艾玛问个清楚。“等等!“他喊道。他抓住了我的袖子。
“我干嘛要等啊?你又不告诉我!”
他托着下巴想了想,说:“我确实什么都不能说……但是,如果你想去二楼过道最边上那个房间里看看,我是不会阻拦的。”
“为什么?”我问,“谁在里面?”
“我朋友维克多。他想见你。你上去和他聊聊吧。”
“好,”我说,“我这就去。”
我向房子里走去,没一会儿又听到了伊诺克的口哨声。我回过头,他正向我比划着伸手到房门上方的姿势。“钥匙,”他喃喃地说。
“既然里面有人,还要钥匙干什么?”我问。
他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转身跑开了。
走进屋,我装作有很重要的事情,径直走向楼梯,爬上了二楼。还好,没人注意到我。我蹑手蹑脚走到过道尽头,来到伊诺克所说的那个房间门前。奇怪的是,房门居然锁上了,敲了敲门,没人应答。我又看了看左右两边,发现周围没人,于是伸手到房门上方摸了摸,摸到了一把钥匙。
打开房门后,我迅速溜了进去。这个房间和其余的没什么不同,有一个梳妆台,一个衣橱,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花瓶。阳光将窗帘染成芥末色,屋里的光线也变成了柔和的琥珀色。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他闭着眼睛,嘴巴微微张开,被一副挑花蚊帐半遮着。
我屏住气息,生怕吵醒了他。尽管没和他一起吃过饭,也没见过他,更没听人介绍过他,但在佩里格林女士的相册里我看到过他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躺在床上睡着了,和现在一样。他是不是感染了某种能让人昏睡不醒的病毒?他是不是被隔离了?伊诺克怂恿我到这里来,难道是故意让我感染?
“你好?”我低声问道,“你醒了吗?”
他一动不动。我把手放在他胳膊上,轻轻地摇了摇他。他的脑袋转向了一边。
这时,我作了一个可怕的举动。为了看他是不是活着,我一只手伸到他嘴巴前。他已经没有呼吸。我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嘴唇,他的唇是冰冷的。我吓得赶紧将手收了回来。
这时,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我转过头,看到布朗尼正站在门口。“你不能到这里来!”她嘘声说道。
“他死了,”我说。
突然,我记起来了。我好像在哪儿看到过维克多的脸。对,他就是爷爷照片中那个手举巨石的男孩,他就是布朗尼的哥哥。我无从知道他死了多久。他可能已经死了好几十年,但在时光圈里,他的外貌和死亡之前是一样的,一点也没变。
“他怎么成这样了?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也许我可以让维克多醒过来,”一个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到时你可以自己问他。”是伊诺克。他走了进来,随手带上房门。
布朗尼看着伊诺克,满脸眼泪。“你能叫醒他吗?哦,伊诺克,求求你!”
“现在还不行,”伊诺克说,“我收集到的心脏不够。需要很多这样的心脏才能维持一个人的正常机能,哪怕只维持一秒。”
布朗尼走到维克过身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求求你,”她说,“我们这样跟维克多说话,已经几十年了。”
“好吧,我确实在地下室藏了几颗牛心脏,”维克多假装在考虑布朗尼的恳求,“但我不喜欢用劣质的心脏,新鲜的心脏更好!”
布朗尼着急地哭了。一颗眼泪滴在了维克多的衬衫上,她赶紧用袖子将它擦掉。
“别这么哭,”伊诺克说,“你知道我受不了的。不管怎么说,把他叫醒,对他而言是件残忍的事。他喜欢呆在所在的地方。”
“他在哪里?”我问。
“谁知道呢?每次我们把他叫醒,想跟他说话,但他每次都急匆匆地睡回去了。”
“真正残忍的人是你。你这么捉弄布朗尼,还要耍我,”我说,“如果维克多已经死了,为什么你们不把他埋了呢?”
“你说话可真伤人,伙计,”伊诺克说,“叫你上来,是想让你知道全部的事实,这是为你着想。”
“是吗?是什么事实呢?和维克多的死有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