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前,我必须而且只需再做一件事。”
拂晓时分,我回到镇上。雨终于停了,地平线上,蓝色的天空正在拉开序幕。道路像一条刚被洗过的胳膊,石子已经被雨水冲走,上面布满或粗或细的沟壑,仿若一道道血管。
我走进酒吧,穿过吧台,直接上楼。窗帘是拉上的,爸爸的房门还关着。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还没想好该怎么向他解释。于是我坐下来,拿起笔和纸,给他写了一封信。
我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在信里,我讲了特殊儿童和空心鬼的事情,告诉他波特曼爷爷的故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还解释了佩里格林女士和艾弗塞特女士的遭遇和目前的处境,希望他能理解我,不要为我担心。
写完后,我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封信写得并不好,他不会相信我的。他会认为我像波特曼爷爷一样发疯,要么逃走,要么被绑架,或者从悬崖上跌进了海里。不管怎么说,我一定会让他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想到这里,我把信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雅克?”
我转身,看见爸爸斜靠在门上。他睡眼朦胧,头发乱蓬蓬的,衬衫和牛仔裤上还带着泥巴。
“你好,爸爸。”
“我想问你一个简单、直接的问题,”他说,“希望你能简单、直接地回答。昨晚你去哪儿了?”我知道,他在尽量忍着不发火。
我决定撒谎。“我很好,爸爸。昨晚我和朋友在一起。”
我似乎引爆了一个手榴弹。
“你的朋友都是想象出来的!”他咆哮着走到我面前,气得脸通红,“我真后悔当初听了那个疯子的话,我不该带你到这儿来,因为这简直是一场灾难!你再也没有机会撒谎了,现在,马上回房去收拾你的行李,我们要赶下一趟轮渡!”
“爸爸?”
“回去后,你不准离开家门一步。我们会再找一个医生!”
那一刻,我想着是不是应该赶紧跑掉。如果现在不逃,再过一会儿,没准他会叫人把我捆起来,然后强行把我拽上渡船。
“我不会和你一起走的,”我说。
他眯起眼睛,抖了抖脑袋,好像没听清楚。我正准备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滚开!”爸爸吼道。
但那个人又敲了几下,而且比上次更急促。爸爸暴跳如雷,他跑上前,一把拉开门。门外,艾玛站在楼梯口,她手里的火球发出蓝色的火焰,正在跳舞。站在她旁边的是奥利弗。
“你好,”奥利弗说,“我们来看雅各布。”
他疑惑地看着她们,不解地说:“这是……”
两个女孩从他身边绕过,走进房间。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我低声问。
“我们只想进行一番自我介绍,”艾玛一边回答,一边拿着火球在爸爸面前晃了一下。“我们与你儿子认识得太迟了,真是相见恨晚。我们应该到他家里拜访一次,不要害怕,我们是友好的。”
“好,”爸爸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她们。
“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奥利弗说,“非常勇敢!”
“也很英俊!”艾玛一边说,一边对我使着眼色。火球在她手里滚来滚去,像个玩具。爸爸看着看着,神情越来越恍惚。
“是……是,”他支支吾吾地说,“确实如此。”
“你介意我脱鞋子吗?”奥利弗问。没等爸爸回答,她已经脱下鞋子,慢慢向天花板飘去。“谢谢。这样舒服多了!”她说。
“这是我的朋友,爸爸。我跟你说过。这位是艾玛,天花板上那位是奥利弗。”
爸爸往后退了一步。“我还没睡醒,”他迷迷糊糊地说,“太累了……”
一把椅子从地板上升起来,向他飘过来。空气中散发着绷带特有的药味儿。“那么,请坐,”米勒德说。
“好,”爸爸说。他坐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我低声问米勒德,“怎么不好好躺着?”
“刚才我在隔壁,”他举起一个药瓶,“不得不说,这是未来世界最奇效的止疼药!”
“爸爸,这是米勒德,”我说,“你看不见他,因为他是隐身的。”
“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一样,”米勒德说。
我走上前,在爸爸旁边跪了下来。他轻轻地摇了摇脑袋。“我要走了,爸爸。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将看不到我。”
“哦,是吗?你要去哪儿?”
“去旅行。”
“旅行,”他反复说着这个词,“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真的。”
他摇摇头说:“真是和你爷爷一模一样。”米勒德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水杯,似乎在半空中飘来飘去的玻璃杯于他而言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一定以为自己在做梦。“好吧,晚安,”说完,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卧室走去。走到门口,他停住了。他转过身,看着我。
“雅克?”
“是我,爸爸。”
“小心点,好吗?”
我点点头。他关上门。过了一会儿,隔壁传来他的鼾声。
我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感觉哭笑不得。
“我们这样,帮上你的忙了吗?”奥利弗从天花板问。
“还不知道,”我说,“我没觉得。等会儿他醒过来,会认为刚才是一场梦。”
“你可以写封信,”米勒德建议说,“把你想说的一切都告诉他——反正他不大可能追上我们。”
“我写了一封,但说服力不够。他不会相信我。”
“噢,”他回答说,“是,我明白你的苦衷。”
“多么幸福的苦衷,”奥利弗说,“如果我离家出走后爸爸妈妈也这么担心,那该多好啊!”
艾玛站起来,合拢双手,将火球熄灭,“我有证据,”她说。
她从腰带里掏出钱包,从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这是爷爷年轻的时候他们照的合影。她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他却心不在焉。这是一张很美的照片,却让人伤感,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对他们的关系了解得少之又少。
“这是艾贝离开之前我们照的,”艾玛说,“你爸爸会认出我,是不是?”
我笑着对她说:“和照片上相比,你一点都没变老。”
“好极了!”米勒德说,“这就是你需要的证据。”
“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不是吗?”我把照片还给了她。
“是的。但是我再也不需要它了,”说完,她走到桌子旁,拿起笔,在照片背面上写起了字。“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她问。
“富兰克林。”
写完后,她把照片递给我。我从垃圾桶中找出刚才扔掉的那张纸,把它铺平,和照片一起放在桌面上。
“我们走吧?”我说。
他们站在门口,正等着我。
“就差你了,”艾玛说。
信件译文:
亲爱的富兰克林:
很高兴能见到你。这是当年你爷爷离开我时,我们拍的照片,希望它能让你确信,我至今还活着,而且雅各布的故事并非神话。
雅各布将与我以及我的朋友进行一次旅行。一路上,我们会互相帮助。等危险过去,他会回到你身边,我保证。
艾玛.布卢姆
我知道,许多年前你看过我写给你爷爷的一封信。虽然不大光彩,但我向你保证,他从没给我回信。他是我所知道的品格最高尚的人之一。
我们向山脊进发。以前,每次快到山顶,我都会回头,看看自己走了多远。但这次我没有回头。有时候,不回头更好。
到达古墓,奥利弗拍着四周的石头,和它们说起话来。“再见了,老时光圈,”她像在对心爱的宠物说话,“曾经你是一个多好的时光圈啊。我们会永远想念你。”艾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们俩弯腰钻进入口。
进入后厅,艾玛燃起火球,照亮了墙壁。我有了新的发现。墙壁的岩石上,刻着一列列日期和符号。“这是过去使用过这个时光圈的人留下的标记,”她解释说,“也是关于这个时光圈以前存在过的信息。”
我定睛一看,认出了几个标记,如P.M.3-2-1853、J.R.R.1-4-1797和X.J.1580。底部还有几个奇怪的标记,我看得不大清楚。
“都是古文,”艾玛说,“非常古老的文字。”
米勒德从地上找出一块锋利的石头,又另外找了一个石头作为锤子,在这几行标记下面刻下一行字:A.P.3-9-1940。
“A.P.是谁?”我问。
“阿尔玛.佩里格林,”米勒德说。他叹了口气,“本来应该让她刻的,而不是我。”
奥利弗抚摸着那行字,“你认为,会不会有另外一位时间再现者来到这里,再创立一个时光圈?”她问。
“希望如此,”他说,“我很期待。”
我们埋葬了维克多。他依然躺在床上,布朗尼将他连人带床举起,搬到院子里。在孩子们的注视下,她盖上维克多,在他额头上,给了他最后一个吻。男孩子抬起床的四个角,把他放进弹坑,之后便退到一边,只剩伊诺克。他从衣服里拿出一个泥人,放在维克多胸前。
“这是我最好的士兵,”他说,“给你做个伴吧。”泥人坐了起来,伊诺克用大拇指将它推了回去,它翻过身,将一直胳膊放在脑袋下,似乎睡觉去了。
弹坑填好后,菲奥娜找来一些灌木和藤蔓,铺在新填的泥土上,然后开始培育起来。过了一会儿,其余的人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时候,“亚当”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不过这次他是为维克多守墓。
离开之前,孩子们去房子和院子里寻找花草石头,准备带走,以留作纪念。我们则在小岛上进行了最后一次穿行。森林里,树木已烧焦,烟雾还未散去;沼泽上,弹坑还未填满;小镇上升起了缕缕煤烟,人们斜倚在门口,慵懒地看着来往的马车和行人。我们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我们的队伍很安静,但大家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孩子们虽然一宿未睡,看上去却没有丝毫困意。今天是9月4日,这是停滞了几十年后,日期第一次往前推移。有些孩子说已经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肺里的空气更多了,血管里的血液似乎流得更快。他们觉得自己更有生命力,也更真实。
我也有同样的体会。
我曾经渴望摆脱平淡无奇的生活,后来才发现,原来我的生活并非表面那么平常,只是我没有意识到其中的非同寻常之处。同样,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怀念过去。破晓时分,大家往船上搬行李时,想起即将告别的一切——我的父母,我的家乡,我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我发现,原来告别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他们在我心中留下了复杂而沉重的记忆,无论走到那里,这些记忆都会伴我左右。
我知道,过去的生活就像时光圈那座被炸弹炸毁的老房子,已经一去不返。岁月已经向我紧闭大门。
就这样,十个孩子和一只鸟分别登上三艘结实的划艇。划艇的装载能力有限,其余的孩子只能暂时留下。他们站在码头上,目送我们离开。艾玛建议说点什么,最起码应该宣告一下旅程的开始,但大家似乎都没有准备好词语。于是,伊诺克举起鸟笼,佩里格林向天空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我们也发出一声长啸,这既是胜利的号角,也是对即将永远失去的过往的哀悼。
休和我划动第一艘,走在最前面。伊诺克准备随时替换我们;艾玛戴着太阳帽,目送小岛渐渐离我们远去。天气很暖和,微风轻拂,海面泛起一阵涟漪。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划了几个小时,面对如此平静和安宁的海面,我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在远赴一场战争。
在我们后面,布朗尼向我挥挥手,然后举起佩里格林女士的相机。我向她笑了一下。我们把旧相册留在了老房子里,这我们新拍的第一张照片。也许,多年以后,我会像波特曼爷爷一样,在孙子面前翻出自己的老照片,向他们讲述我自己的传奇。
拍完照片,布朗尼放下相机,举起胳膊,指了指前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远方,太阳正在升起;地平线上,一排黑影正慢慢靠近,似乎要吞噬整个太阳。那是敌人的战船。
我们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