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间卧室来说，这个房间显得过于阔大了，以至于有些空空荡荡。阳光从敞开的窗户间闯进来，却遥遥止步于离那张厚重的玄色石床近十米远的地方，不敢再前进分毫。倒是透过屋顶的琉璃瓦漏进来的几缕光线在床前三尺之地投下了几个光斑，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这几个光柱间翻腾飞舞着，像炼狱里的挣扎，也像末世的狂欢，无论如何，总归是给这个房间带来了一丝生气。
“想从中都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想必你那丈夫是难逃一死了吧……死了才好啊！”说话的是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连日的卧病在床使得他形容有些枯槁，发声也不像原来那样中气十足咄咄逼人，但足够冷酷无情。“所有的孩子里，你的性子最肖我，所以，你最为让我不喜。”
“是的，我知道。”应答的是一个端着药碗坐在床边的年轻女人，一袭紫色深衣，不着珠钗镯链，映衬着她华贵却冷冽。她声音平静，似乎并没有听到自己的父亲对自己丈夫的诅咒。
“你不知道！所以你巴巴地跑来伺候我，不过就是想我把这个位子给你。你不知道，这个位子原本就是给你准备的，只有你这种性子才能坐上这个注定会众叛亲离的位子，你其他兄弟姐妹，我舍不得他们受这个罪！”顿了顿，语气更加冷酷，“只是，你不该跟那么个家伙举行神庙婚礼，我不会任由虬川城毁在你手里！”
“父亲，您忘了，这个位子历来都必须是抢过来才算数的，给的算是怎么回事儿呢。到时候还请您千万不要手下留情！”紫衣女子依旧稳稳地端着药碗，不起波澜。
床上的老人情绪似乎并没有受到这无情话语的影响，看样子这样的对话并不是第一次，他已经习惯了。
“至于过来伺候您，您别误会，我还是您的下属不是吗。城主大人。药快凉了，请您尽快喝了吧。”
老人却闭上了眼睛，表明了不合作的态度。
“哟，您这儿跟我置什么气啊，又不是我把你气得中风的。我只不过想着万一您这一次过去了，到时候传出去，说虬川城赫赫威名的萧老城主被自己跟人私奔的儿子活活气死了……啧啧啧，真难听啊！当然，这也不是重点，您要是这会儿撂挑子了，我挑战谁去，以后就算是当上了这个城主，还得被人挑名不正言不顺……”
床上的老人没法儿同意自己再用眼不见为净来应对了，本来嘛，一辈子的性烈如火不是一场病就改的了的。“滚！老子待会儿自己会喝！”这一吼，声音似乎也多了几分勃勃生机。
紫衣女人从善如流，放下药碗，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说道：“行，我给您放这儿，对了，我特地关照医师多放了点儿黄莲给您败败火，您应该不会嫌苦，然后偷偷倒掉的，是吧。”说完优雅转身，走出了这间药味弥漫的屋子。
外间天井里，格桑花开得正好，阳光灿烂。
“城主大人最近有什么起色没有？”紫衣女人，或者可以称呼她城主府萧四小姐，戍卫司副司长，问着身后随侍的人。
那是个老兵，大概五十来岁，他抱拳微微躬身回答道：“刚刚问过医师，说是稍有缓和，但情况仍然不容乐观。老城主郁结于心，心火不外放出来，恐怕……”
“发火，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他哪丢得起那个人。他呀，想不开，脸比命重要！哼，众叛亲离……”她说得随意，但底下人却不敢随意应诺。
“那件事情办好了吗？”四小姐语气仍然随意，虽未指明是哪件事，但老兵知道这件事可不能随意。他更为谨慎地答道：“幸不辱命，虽稍有波折，但现在已经在控制之中了。”
“好，之后再详谈，我们先回戍卫司，有些事情应该开始准备了……”
“小姐……”老兵却没立即跟上，只是喊出了这么一句十几年都没有再喊过的称呼。
萧四小姐听到这个称呼，一时有些恍惚。她知道老兵想说什么。“罗叔，你放心，我不担心他，我都找不到他，中都那些人怎么可能抓住他……即便，他真的死了，为了孩子，我也不会做什么蠢事……”
老兵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小姐，您确实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但很多情况下，您都选择了去做错误的事。比如现在，您应该先去安顿好小少爷小小姐，而不是回戍卫司……”
“罗叔，你年纪大了，所以心也软了。那孩子如果在这种环境里还照顾不好自己，就不是我的孩子了……”
······
与往常相比，今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哦，有一点，范斌这小子今天请假了没来上课。
今天上课的这位许老先生是学园里有名的古体书法拥护者，一向对于用数十年前兴起的羽管笔写出的文字嗤之以鼻。因此，他立志用毕生精力保卫古体书法，坚决贯彻“书法从娃娃抓起”的执教方针。所以今天他依旧是让学生们摩字。安宁觉得有些无聊、有些心烦，意识到这种情绪后，更加意乱。
一般说来，安宁绝对是个心绪平和冷静的小姑娘，但是，父亲连日音讯全无，母亲到目前为止还没露面，安和虽然醒过来了可是还不会走路，自己又不知道是被哪个王八蛋设计着进了一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的围猎大赛，这些事情还是让她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她虽然心智较一般小姑娘成熟太多，但毕竟不是经历了百年风雨沧桑到妖的某些人物，所以还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冷峻；“天塌下来当被盖”的随性；“一切敌人都是纸老虎”的强烈自信。事实上，她现在无比怀念昨天被她稍稍收拾了一下的范家小子，因为小姑娘烦闷的后遗症就是：“手痒……好想打人……”
心情如此糟糕，写出的字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安宁很快涂满了几张练习纸，近乎发泄。原本她那笔拙稚的字没有什么字体可言，并不算好，但一笔一划干净利落，多多少少还能让先生赞一句“认真”，而如今，牵牵绊绊勾勾连连，真的是“惨不忍睹”了。
在场间巡视的先生自然看见了那摊了一桌子的如此“出格”的字，一脸的悠然自得迅速被吹胡子瞪眼替代了。
“这等涂鸦，简直是对书法的侮辱，你叫什么名字？”老先生虽然对于这等行为满腔愤然，倒也没有贸然责罚，只是想先了解了解情况，以期这名用着羽管笔书写方式写着毛笔字的学子能通过他的教诲走上“正道”。
“安宁。”小姑娘没有抬头，语气平和地回答着，没有露出丝毫多余的情绪，手中的笔仍然在纸上乱舞。这对于在四方馆一向表现得“人乖嘴甜”的安宁来说实在很不寻常。还好许老先生并不清楚小姑娘一贯的脾性，不然就不仅仅是气得深吸一口气，然后再继续问话了。
“安宁？老夫记得你，你从前的字虽然没什么气象，但胜在爽利，今天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把书法当儿戏了！”
“我今天心情不好。”小姑娘仍旧是毫无情绪的一句话。虽然这是实话，而且她也已经尽力避免流露出某些负面的情绪。但这种轻飘飘的看起来非常不正经的解释还是惹恼了已经是百般隐忍的老夫子。
“混账！如此不懂得尊师重道，不知你入学前父母是怎么教导的。你不用再待在这里了，回家把你父母请来，你们一起反省反省！”
因为提到了“父母”，又提到了“请父母”，这简直就是在小姑娘一肚子烦闷里添柴加火。安宁低下头，紧了紧牙关，双手攥着两侧衣袖，不发一语。
课堂里的气氛迅速变得诡异起来。孩子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笔，或呆愣地看着这个低气压中心，或三三两两悉悉索索地小声说着什么。老夫子面色铁青，花白胡子不自主的颤动着，实在让人担心他会一口气上不来，双眼一翻晕过去。不过还好，许老夫子平日里还比较注重养生，还没有如此弱不禁风。
“好…好…好…你好生了得，这课堂大概对你来说可以随心所欲吧。既然没人教你什么叫尊师重道，今天我就好好教教你！”许老夫子平日里还颇有长者风范，虽性子稍稍古板了一些，但行事为人并不极端，至于在课堂里跟学生动粗这种事情，他更是没有做过。但今天却不知怎么被这小姑娘惹了一肚子邪火，也许是他原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学生，也许是周围孩子的指指点点，也许是前不久忘川城正式宣布官方行文改为使用羽管笔，也许是再有一年他就得告老退职，无法再把古体书法发扬光大……总之，许老夫子极其生疏地抓住了他眼中那个顽劣不堪的学生的胳膊，想要把她扯到教室外面去……
“嗞……啦”
“砰……咚”
“噼里啪啦……”
满室哀嚎……
……
“你是说，她昨天打了同学还不够，今天又打了教书先生？”锐利的眉微皱，显示出问话之人的疑惑与忧虑。
“现场情况比较混乱，事后了解，安宁小姐应该算不上是打了许先生。只是拉扯间不小心扯破了他的衣裳，然后带翻了两张书案，书案落地的时候砸到了他的脚。”说话的人尽量简洁的描述了一下现场情况。
“那这里写的‘满室哀嚎’又是什么情况？”骨骼匀称的手指点了点桌案上的一张满是蝇头小字的纸。
“那堂课是书法课，书案上有些墨砚随着桌子倾倒溅落在了别的孩子身上，那些孩子闪避的时候又撞翻了其它的案几……”
“把教谕院的那群老夫子都闹出来了，动静还真不小！”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因为安宁小姐现在还是浮梁城交流学子的身份，而浮梁城如今情况不明，所以他们处理这件事情难免会复杂些。”回话的老兵似乎意有所指。
“该知道的城主大人都已经知道了，让他们入虬川城籍也没什么不可以。已经四个月了，阿宁还算不错，只是性子多少还是受到了他的影响，不够沉静。”眉间那抹忧色似乎转为了淡淡的失望。“至于围猎大会，我本来也是打算让她去的，如今虽然不知道是谁授意，倒也没有必要中止。”
老兵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查一查范家老幺最近跟什么人有过接触。查到了，先不要惊动……”
老兵领命而去。屋里一身玄色军装的女人踱到窗前，默默看着外间天井里已经开始显出萧索姿态的格桑花，不知在想些什么。女人，自然是萧四小姐，萧逐月。这个名字几乎没有人叫过，即便是为数不多的亲近长辈也只是喊她，萧四。
窗外夕阳挥洒下的光线斜斜掠过萧四小姐的面颊，在一侧投下阴影，让她的脸色益发显得明暗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