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菲的小手拉着他的大手，一路蹦蹦跳跳地说着学校里的事。姜舟发现她胳膊上贴着创可贴：“这是怎么弄的？”于菲转过胳膊说：“我们班的张晓楠弄的，他最讨厌了，整天没事就跟在我屁股后面，我到哪儿他就到哪儿。我怎么说他都跟着，我生气了。然后往他作业本上倒了点墨水。没想到，他很小气，趁我不注意推倒了我，真是的，不像个男人。”姜舟笑了：“于菲小姐，你以后要注意点，要淑女懂吗？”于菲没有回答，只是吐了吐舌头。
到了学校门前，姜舟松开她的手说：“嗯，你几点放学，我来接你！”“真的啊，太好了。下午四点半放学！”于菲满脸笑容地说。姜舟点头：“好，我还在这等你，快去教室上课吧。记着要淑女啊！”
她昂着头，像个骄傲的小公主一样，汇入到上课的人潮中。走上台阶的时候，她忽然转过身，在人群中蹦着朝姜舟挥手。他也挥了挥手，看着她进了教学楼。
下午，他准时到达学校外。下课铃声响起，空荡荡的院子马上热闹起来。一大群孩子像出笼的小鸟，叫着喊着跑出学校。
姜舟在人群中搜索着，发现了于菲的身影。她低着头，一个人在前面走，几个小女孩在她身后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他走过去，于菲眼神里有了光彩。“我们走吧。”姜舟伸出手说。于菲回头看了几个小女孩一眼，朝她们做着鬼脸。
“她们是怎么回事？”姜舟问，于菲叹口气说：“她们觉得我很古怪，总是一个人上学放学。我想是我和她们之间有距离吧，我不太合群。”“我觉得你很好啊！”姜舟安慰道。于菲转头说：“今天老师又批评我了，她说我上课听讲不认真，总是朝外看，同学们都在笑我！”姜舟说：“那你干吗总是向外看呢？”
“我告诉你个秘密！”她左右看了看说。“噢？什么？”他微微低下身子。于菲小声说：“最近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感觉有人在院子里那棵大树下看着我。我的座位刚好靠着窗户，什么都能看清。可当我转过头去看，树下什么也没有。但是奇怪了，再回过头，我总是有感觉树下有人，并且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她仰起头问。
姜舟能想得到在树下看着她的人是谁，但他不愿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于是敷衍道：“嗯……也许是你最近太累了，你需要好好睡一觉，这样就会好的。”“是吗？”她有些不相信，“那好吧，今晚我早早睡。”
然后她开始说着学校里的琐事，今天谁穿的鞋子真好看，她的作文得了高分，午餐的菜太咸了等等。总之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父亲，这是种美好的感觉。
此后的几天，他每天都来接于菲上学放学，周末还带着她和奶奶去公园玩。姜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是想让这个小女孩高兴一点，但愿她别再陷入痛苦的梦境。
这天，送完于菲，他“噔噔”地跑上楼。门前站着一个男人，他朝姜舟笑着。“你是？”姜舟打量着他。男人说：“是我，不认识了？”是乞丐！他变了样子。剪短了头发，衣服也穿得整洁。
姜舟猛然觉得，变得正常的乞丐，不再有先前的那种神秘和光彩。他就像街上的任何一个中年人一样，面带沧桑，脸上布满细纹，小心地笑着。好在他的声音姜舟能听出来，果然不出所料，他自己找来了。
打开门后，姜舟往旁边一让说：“请进吧！”两人在沙发上坐下，男人搓着手，有些局促地说：“我看到她了，她过得不错，得谢谢你。”姜舟叹口气说：“别谢我，我还花了你二十万呢。”男人摇头说：“没关系，只要你把东西送给她了我就放心了。实不相瞒，东西里有张支票，那上面的钱足够她富足的生活十几二十年了。”
“你年轻过吗？”姜舟问。男人点头说：“当然，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冒失。为了所谓的理想，到处横冲直撞，不计后果。结果辜负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真是不堪回首。”姜舟叹气道：“那你应该明白，她需要的不是这些！你心里应该清楚的，她现在最需要的是谁！”
男人听了这话，表情变得痛苦，似乎很不愿说下去。“她才八岁！还是个小女孩。”姜舟接着说。“别说了！”男人打断他，把脸埋在手掌，肩头抽动着。许久，男人抬起头说：“我没脸见她们！”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有时候，你一生中做过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了有没有后悔。就像有人想走进你的生活时，你会对自己说，我还没准备好呢。但同时也在犹豫，是否应该和她相伴一生。当你最后拒绝了的时候，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是错的，后悔莫及。”
他似乎是在忏悔，但对姜舟来说，这些一点都不重要。男人稳定一下情绪：“先不说这个了，今天我是来告别的，我要离开这里了。”“去哪儿？”姜舟问。男人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姜舟侧过脸，看着男人写满了沧桑的脸庞，无话可说。男人站起来说：“我该走了，保重！”他走了几步，回过头说：“坚持住，总有出头的那天！”姜舟面无表情，没有回应。男人出了房间，带上门，姜舟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
他长舒一口气，坐着不动。或者乞丐是为了救赎年轻时候犯下的错误，而放逐自己故意到处流浪，或者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觉受到了惩罚，弥补了过错。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好像要下雨。房间里闷热极了，他起身推开窗户，看着远处的天际。一团团黑云笼罩过来，一道白色的闪电划破天空，大雨纷纷落下，冲刷着地面，似乎要带走这座城市的肮脏。
路上的行人像炸了锅一样，四处乱窜，纷纷找地方避雨。他把手伸出去，让雨水淋到手上，感受着一丝清凉。
雨一直下个不停，他带上雨具去接于菲。远远地，姜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校门口，乞丐并没有打伞。雨越来越大，他的全身都被浇透了，周围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怪人。
于菲站在台阶上，搜索着人群中。姜舟走近几步，乞丐猛地转过身，在雨中狂奔起来。跑了没有多久，他就摔倒在地。接着爬起来，再接着跑，直到消失不见。
姜舟看着雨中的男人，一脸的惊愕。雨声，嘈杂的人声，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环绕在他的耳边。他感觉时间变慢了，好像就要停在这一刻。
于菲看到了他，朝他大喊，挥着手，姜舟似乎听到了。他转过头，走过去，给她套上雨衣说：“走，带你回家！”
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乞丐……
日子一天天地溜走，姜舟几乎整天待在家里写小说。
小说写完后，他投给了一家出版社，却如同石沉大海没了消息。一个月后，他去问，编辑说不着急，再等等。十天后，他得到通知，稿子不被采用。于是他又转投到另一家出版社，结局同样。再投几家后，没有希望，他感到心灰意冷。
某天，他无聊地走在街上。路过一家酒店的时候，门外立着一张巨大的合影，上面的女人有些面熟。他停下脚步，仔细看。这才看清：宋琳穿着婚纱，带着花冠，挽着一个男人幸福地笑着。原来今天是她的婚礼，她穿婚纱的样子真美。此刻，或者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在心里想。
这时，姜舟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是感到心头凉了一下。而这种感觉瞬间消失掉，于是他朝照片笑了一下，转身走开。
此后，还见过薛璐一次。当时他买了东西，正在往家里走。薛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样，挡在面前。她的头发向后梳，扎着辫子，露出白白的额头和细长的眼睛。姜舟差点没认出她来，他们就站在路边聊了一会儿。
薛璐不再去超市打工，决定利用假期去西藏采风。她说越发感觉到这个城市的场景太不真实，不值得一画。她要去描绘真正的大自然，真正的生活。他说这样多好，只是要注意身体，听说那里是高原会缺氧。薛璐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那就有缘再见了。
高朝继续摇滚着，姜舟去看了最后一次演出。他在台上嘶吼：
我朝你的方向眺望，看到你在暗自神伤。你说你失去了，指引前进的方向。我们似乎离得太远，永远也找不到出路。难道彼此就这样轻易放弃吗？也许已经不能回到原点了，我却能依稀感觉到你的气息。我们注定要消失，然后被遗落在路旁。直到消失不见，消失不见……他感觉这是高朝演出最成功的一次，虽然看的人还是寥寥无几，可他依然使劲地拍着巴掌，大声叫着好。全然不顾旁人的眼光，直到手掌拍得生疼。高朝表演结束后兴奋地说：“这是哥们自己写的歌，唱起来觉得特带劲儿，还是自己的用着爽！”
高朝还说已经不再卖碟了，因为买卖越来越差，大家都改上网BT了，没人再去买碟看。那地方，现在改成琴行了，没事教教小孩弹吉他什么的，挺好。临走，高朝非要给他签个名，说指不定哪天自己就成摇滚巨星了，到时候这签名该多珍贵。
姜舟去和于菲告别，那天阳光很好，老太太依然坐在院子里。他蹲下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好像听明白了，嘴角动了动。黑子摇着尾巴围着两人转，然后趴在他身上，用舌头亲昵地舔着他的脸。于菲看着他问：“你还会回来吗？”姜舟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也许吧，谁知道呢？”
天气越来越热，姜舟病了。似乎是感冒，他发着高烧，蜷缩在床上，满嘴的胡话。可他一直没有去医院，后来发展到上吐下泻，头昏脑涨。一会儿失去知觉，一会儿又醒过来，总是处在恍惚之间。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脸。那些曾经出现过的人，一个个在他眼前微笑。他们笑得不一样，很古怪。只是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脑袋嗡嗡作响，浑身疼痛，手脚无力。他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身边的所有人早已将他甩在身后，唯独留他在泥沼中艰难地前行。四周的世界面临着巨变，而他却停在原地，日复一日地打发时光。他不知道身在何处，该去何方。只是机械地挪动着沉重的步伐，茫然地前进着。
当然，他最终醒了过来，并且病也痊愈。这个时候，他开始想念每个人。这种想念非常强烈，似乎弥漫了全身，但他却总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生活看似依旧，他却又长大一岁。
生日那天，太阳下山后，他独自一人，坐在一条街边。眼前是高耸入云的大厦，五彩斑斓的灯光，所有的景象都被笼罩了一层灰蒙蒙，脏乎乎，薄雾般的灰尘一样，显得模糊不清。
他心里想象着，在这座大城市中和他一样的年轻人们。他们满怀梦想踏上这片土地，走在长长的路上，寻找着，发现着，希望着，痛苦着。直到最后，他们或者一片光明，或者黯然离去。不管怎样，都不再是最初的模样。
空气中充满了各种情绪，街上驶过很多汽车，红灯时都停在街角。人行道上，匆匆走过很多路人。他们有的单独一人，打手机皱着眉头走过。有的两人相依，手牵着手，甜蜜安静。还有的几人相伴，嬉笑打闹，满脸轻松。
姜舟把自己也想象成他们中的一员，随着人潮，迎着星光，大踏步地朝前走，迎接美好的黎明。
也许事实上，世界本来就是很无趣的，根本没有什么黑暗和光明的区分。所以一直到最后，他还是迷惑地生活在这地方。
他回了家，打开电脑，把写的所有东西统统删除掉，一点不留。接着在床上躺下，开始思考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而到现在又得到了什么。可想到最后，也没有考虑出答案。他似乎对自己想要什么一无所知。这些日子，他收获到的只是一段段模糊的记忆和奇怪的经历。
姜舟退掉了房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走的时候，他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看了看这个房间，就像那些欢声笑语还会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一样。
外面阳光灿烂，街上安静平常，每个人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姜舟摊开手里拿着的画，那上面的向日葵似乎感受到了太阳的召唤，高昂起头朝着太阳的方向。
一阵风吹过来，他手一松，画飘向空中。画不停地旋转着，划出一道金黄的光线，在阳光里照射出耀眼的光芒。这画悬在半空中，似乎永远也不会掉下来。也许它会这么一直飘着，落到一个孩子的手里，他会欣喜若狂。也许会落到一座农家小院，被人拿来糊墙。也许就会落在下个路口，被行人踩来踩去，落得粉身碎骨。
他没有等着看画会落向何方，而是转过身用力地向后挥了挥手，似乎在和谁说再见，又或者是说再也不见。他大步向远方走去，就这么一直走着，没有任何的停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