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天里的荒芜：对林庚《春天的心》的细读
《春天的心》是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人林庚的代表作之一。借用英美新批评的细读法，分析这个看似简单短小的文本所蕴涵的对立、张力、反讽等语言、语义结构，以此来揭示现代人与现实人生的紧张对话关系以及精神世界的孤独感与荒芜感。
春天的心如草的荒芜
随便的踏出门去
美丽的东西到处可以拣起来
少女的心是不能说的
天上的雨点常是落下
而且不定落在谁的身上
路上的行人都打着雨伞
车上的邂逅多是不相识的
含情的眼睛未必是为着谁
潮湿的桃花乃有胭脂的颜色
水珠斜打在玻璃车窗上
江南的雨天是爱人的
林庚是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群中年轻而又活跃的一位歌者。
《春天的心》最早见于1934年《现代》杂志的第五卷第三期。这首只有十二行的短诗，正如诗人废名说具有“很自然的，同时也是突然的，来一分晚唐的美丽”
①，读后给人的感觉是朦胧的，它似乎只是在体验和描述一种无名的情绪，一种状态和氛围，而并非企图传达给我们一种什么意念。而事实上，《春天的心》勾勒了一幅真实的现代城市生活的图画，反映了诗人或者说是现代人与现实人生的紧张对话关系，典型地揭示了一个现代诗人所体悟的寂寞人生中的虚空性和荒诞感，充分体现了现代派诗歌在中国传统诗学中获得精神支持而向现代性转换的特质，展示了现代派自由体诗“它们的内容是诗的，形式是散文的”
②诗学主张。
春天的心是怎样的？在我们的印象中，春天是生命蓬勃发展的季节，是美好、充满了活力、希望和激情的代名词，那春天的心也应该是快乐、和谐的吧？这是诗题给我们最初的感受。但诗的第一句“春天的心如草的荒芜”是个明喻，明确地告诉人们春天的心犹如冬眠的草一般荒芜、寂寥，也给全诗定下了一个冷清寂寞的基调。为什么会给读者造成这样惨淡的感觉呢？也许这是诗人有如初春一样的慵倦、疲惫、漫无目的或百无聊赖的情绪意态，诗一开始就传达出这种莫可名状的感受。
在这里，春天的繁华与冬季草的荒芜形成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对立和反差，既拓宽了诗的内涵量，扩张了诗的聚焦点与情绪度，又形成了特殊的张力。接着诗人写自己“随便的踏出门去”，这种无所事事的随意性正是此种心境的一种反映和折射。正是由于心的荒芜、寂寥，才更容易被那些美丽的东西所吸引、感动，似乎“美丽的东西随处可以拣起来”。
虽然外部世界很美好，但是诗人并无心拣起，进一步地揭示了诗人自我心境与外部世界的巨大反差，更加强了诗人在春天里这种荒芜、孤单的感受和灰暗的心境。
诗的开头三句是诗人对自我心境和行为的描写和陈述；然后，自然而然地过渡到出门时所见的场景。
“少女的心是不能说的”，少女是纯洁、美丽的，其心情更是缠绵而朦胧，令人难以琢磨，又很难用语言来表达的。诗人在此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女”这一诗的永恒美的意象，这无疑探触到了美的世界的极致。同时，这里似乎回应了诗人灰暗心理的原因，这不禁让我们感到疑惑，“春天的心”感到孤独、荒芜是因为少女的心不能言说，是由于与少女的爱情不如意吗？但是，诗人对此并没有作正面回答，也没有大肆铺张描绘，而是一笔带过，一切尽在不言中。既然“少女的心是不能说的”，那就只好把笔触转移到客观的景物上去，这时天上不时地下着小雨，细雨绵绵，犹如少女的情丝，不绝如缕。天有不测风云，“天上的雨点常是落下”，雨是冷冰冰的，让人联想到“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的古诗句，我们不禁要感慨人生的变化无常，真情的匮乏。而且雨滴“不定落在谁的身上”，这里，雨是一种常态的物质，“不定”造成了许多的偶然性，两者产生了一种悖论，这样一种矛盾、对立和张力揭示了人与人之间偶然间的关系，暗示了人生诸多的不确定性和命运的不可把握性。渐渐地，经过分析：我们发现春天的心的荒芜与灰暗原来是一种隐喻，其产生的原因有待于进一步地探究。
“路上的行人都打着雨伞”，细雨跳跃着，敲打着伞，发出音乐般的节奏和旋律，久久地荡漾在行人的心头，这难道不又是一幅美得极致画面吗？可是，“打着雨伞”，这是一个双关复义句，不仅点出人们打伞是一种人出于避雨和保护自己的动物性本能，而且伞的出现一下子隔断了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和真诚交往的可能性，这里诗人是用来影射现代都市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疏离、冷淡和隔膜的人际关系。在雨中裹紧雨衣、擎着伞踯躅前行、明哲保身的情境，象征性地暗示了现代文明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隔膜、陌生和冷漠，人类之间存在的孤独与寂寞感。诗人正是怀着“一个初经世故的青年”的心绪，去展示“内心深处的荒凉寂寞之感”，展示心灵中萦绕着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③接下来，诗人把视线从宽阔的路上转移到流动的车厢内。
“车上的邂逅多是不相识的”，在这个流动的、短暂的、封闭的空间里更可以看到人性和世界的冷漠，人与人之间孤立的生存处境以及相互漠然的生存体验。这让我们不禁联想到张爱玲《封锁》中关于人们在都市邂逅相遇的寓言：
城市的一切都带有陌生、临时的性质，就像这一对戒严时刻在电车上偶然相遇的男女，整个上海打了个盹，但封锁时间一过，电车照常当当地恢复行驶，人们淹没在这都市海洋里再也互相见不着谁。
“春天的心”唱出了自我和现代人生命的孤独感和心灵荒芜感，这正是对现代陌生的都市人精神世界的孤独与虚空、情感上无法沟通交流的一种生存状态的反映，具有一种普遍的生命存在的哲学意味。伴随着情感的交流需要眼神与眼神的交汇，诗人首先想到了最含情脉脉的女子的眼神，那许多含情脉脉的眼睛，无论是为哪一桩事又或哪一个人，它都能给人以美的情致体验和感受。但却与诗中“含情的眼睛未必是为着谁”造成了极大的反差。联系诗文中“少女的心情是不能说的”，诗人含蓄、概括地反映了现代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从中我们仿佛能够洞见到现代都市女子区别于传统女子的地方。传统女子性格上的贤淑、温婉自不必说，她们对爱情的态度也是坚定、忠贞不二的；而现代都市女子在现代物质文明的日益膨胀之下，目的与情感的不专一，对婚恋问题上的不负责任也越发的明显。更有甚者，都市两性关系中的情场游戏以“狩猎”的外在形式表现出来，现代都市物质化现实是主宰两性关系的基础，爱情追求的核心是纯粹的自我快乐或物质享受，鄙弃传统忠贞的价值观念，女性呈现出蛊惑的病态美等等。如20世纪30年代以“新感觉派的圣手”和“鬼才”穆时英为代表的众多新感觉派小说就表现了这种独特的都市感受。与卞之琳、何其芳接受艾略特《荒原》影响所形成的“荒原意识”相同，林庚的《春天的心》正是对这种现代都市的异化、荒原性发出的追问，而得到的答案无疑是一种沉重的失落。
接下来诗人宕开一笔，试图努力消退、隐去这种无聊和失落感，转而用三言两语而又十分细腻地的笔触勾勒出一幅现代城市生活的写真。
“潮湿的桃花乃有胭脂的颜色”，雨中湿漉漉的桃花有胭脂一般娇滴滴的颜色，实在是摇曳多姿、楚楚动人。或许诗人在瞥见了车窗外那朵潮湿的桃花的一霎那间正展开想象的翅膀，桃花、胭脂不禁让人联想到含情脉脉的动人面容。这时候，诗人突然收回目光，看到“水珠斜打在玻璃车窗上”，诗人静静地看着江南的春雨斜斜地打在窗上，水珠先是落成一条线然后连成一片朦胧的样子，心里更加充满了孤寂与虚幻。根据中国古典诗歌梧桐、春雨的凄美意象，我们试想，若顺着窗子远望，万物相融在一起，一片朦胧，那是少女的情丝呢，还是细雨的缠绵？连诗人自己也不一定说得清楚，他只会感到一阵温暖的蜜意洋溢在心头，先前那颗心的荒芜和寂寥也被这片美的世界释解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这正是诗人在20世纪30年代所具有的“现代质”的都市敏锐与触觉，即人在自然、社会中的严重错位，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荒芜感和精神价值意义追寻的失落感油然而生，把诗人置于人生孤单的荒原。
最后，诗人感叹“江南的雨天是爱人的”。江南的雨天，是充满着爱人的情感的雨天，单看这一句，似乎是对江南雨天的赞美，是春天里孤寂的心的消融，是充满了生命苏醒的欢欣，显示出了诗人由寂寞而悲愁而欣悦的心理情绪流程，使诗歌的落脚点停留在“写江南春天雨色中的美丽与充满爱的心境。”
④然而经过整体的分析后，我们发现这里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反讽，诗人努力从不确定性、朦胧中激发出诗意，从百无聊赖中进行诗意的对话，仍然体现着诗人与现实人生的紧张对话关系，追寻精神价值意义不可得的失落感。这种内心深处的荒凉寂寞之感，正如李长之评论林庚的诗所说：
“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空虚的寂寞，甚至达到悲哀了”，他的诗里，“带出一种空虚而捉摸不得的悲哀。”
⑤这种寂寞与悲哀源于荒诞时代的挤压，也是热爱青春的智者对心灵问题、生命价值与自由境界探寻而产生的寂寞。
《春天的心》体现了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歌与中国传统诗歌主流的深刻遇合，在诗歌意象的选择上，诗人从被忽略了的微细和琐碎中发现诗美，大量选取了古典诗歌中的原型意象，如“春天”、“少女”、“雨伞”、“桃花”、“水珠”、“江南的雨天”等。同时，对人与自然意象在对比中感伤情调的表现，都显示出对传统诗美的回归。用传统的古典意象传达现代都市人的情绪体验，表现现代人繁复微妙的心灵内宇宙，这也正是30年代典型的现代“诗情”。我们说这首诗是中国传统诗学与审美现代性的成功融合，把“象征派的形式与古典派的内容”
⑥比较好的统一起来。诗中对中国古典诗歌梧桐、春雨等凄美意象的运用，体现了一种现代“诗情”，充分展现了现代都市人与现实人生的紧张对话关系，一种强烈的焦灼感、紧张感和荒芜感。全诗在这种中西诗艺的融合中呈现出诗意盎然而又充满智性的光辉。
二、一曲躁动不安的青春寂寞之歌
——对穆旦的《春》细读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蛊惑着的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1942年2月穆旦是一位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与个性主义思想的现代诗人。现实的失望、人生的迷惑使得他面对这世界时感到无所适从，因此，他把眼光投向了自然，转向了对生命自然和自我生命意义和价值的探寻。通过对自然的把握来证明自我存在的价值，即描绘心灵对自然的观照，又表现自然对人生的肯定，这是穆旦诗孜孜追求的一种境界。
此处对该诗的分析参考了孙玉石的《中国现代诗导读》（穆旦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34～135页张灵霞的分析。
《春》可以说是诗人用他的20岁的颤抖的心唱出的一曲躁动不安的青春寂寞之歌。
第一诗段里，“绿色的火焰”写出了盎然的春意。初绿的草绒如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婴儿，像刚刚点燃的火苗在春的世界里跳跃着萌发着，它渴望拥抱花朵，拥抱这绿的大自然。这是蓬勃的青春的象征，那摇曳着的分明是一颗不安分的灵魂，它在用内心的力量呼唤着外面的世界。这是初次唤醒的勃勃的生机。它需要把自我对象化、外化来验证自己的力量。春的暖风吹来欢乐也捎来烦恼。然而不论是喜是忧，都难以阻挡花朵对土地的抗争，不能遏止青春对世界的抗争。
“春”给自然、给青年带来了希望，而这希望只有与美（花朵”）结合和拥抱起来“世界才能完整。绿色的新芽，缤纷的花朵，争艳的生命，组成了满园的春色。如果你被熙熙攘攘的春的消息唤醒了，那么你准会如同满园春光一样有着美丽的欲望，这欲望是大自然的精灵，同时也是你心灵的外化，是你自身的折射。
“春”的欲望充满着生命之初的惊奇与圣洁，它像绿色的火焰一般鲜活，也如花朵一样美丽。
如果说第一个诗段诗人主要呈现的是大自然在春天的渴望、反抗、欢乐与痛苦，是大自然的欲望的话，那么，与此相对应，第二个诗段显示的是一颗20岁的躁动与寂寞的心。美丽的欲望仍然如同一个谜似的迷惑着我们，因为我们的20岁禁闭的肉体尚未开化。听到了春的脚步，看到了满园的欲望，初次体会到自我的力量，我们渴望像花朵挣脱土地的束缚一样来打破自我的禁闭。最痛苦的莫过于外界唤醒了心灵而自我还囚禁在肉体之中，茫然无措。假如没有欲望的蛊惑，紧闭的肉体与幼稚的心灵还可以像早先那么安宁与平静，可是，要让受到靡非斯特声音诱惑的浮士德重新回到森严而安静的书斋已经不可能了，这20岁的青年怎能不烦躁与郁闷呢！唱在春天的小鸟的歌应婉转清丽，悠扬飘忽，怎奈有无情的桎梏，只能像泥土般的滞凝迟结，如同那被点燃、发展与运动着的青春爱情一样，流离失所，无处归依。一切坦然裸露着，为寻找新的平衡在痛苦而迷惘地等待，期待自我的真正解放，期待灵与肉的和谐发展，期待人性的彻底自由！
这首不长的诗传达了诗人穆旦的人生态度与艺术风格。不能否认，穆旦有着艾略特式的对人生的悲观与怀疑态度，从此诗可窥见艾略特式的迷惘与挣扎，那种“荒野”意识的影子，然而，我认为，穆旦诗中的精神挣扎与痛苦和现代西方那种无所适从的痛苦有着质的区别。在此，诗人的痛苦在于等待“新的组合”的艰难出现和到达理想境界的艰辛，而不同于艾略特式的等待的无望。这里虽没有浪漫主义的轻巧与欢乐，可也绝不像西方现代派那么虚妄与荒诞，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自强不息灵魂的探索过程，是青春和生命成熟与萌动后的自我搏杀与内在挣扎，是精神与肉体、情感与理智的斗争与平衡。穆旦诗中的悲剧意识总是与那浓郁的生命力凝合在一起，让你既能感受到生命的凝重，又能滋生出抗争的韧性。这首《春》不是古典伤春咏怀那一类，也非颓废伤感的“荒原”之歌曲，它是那躁动不安的20世纪40年代中国土地上的一曲青春的寂寞之歌、抗争之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