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上，这首诗也比较突出地显示了中国现代诗的许多特征：奇特而可感的意象，大跨度的比喻，色彩与感性的交织以及知性与思解的结合，是一首能够经得住新批评细读和观照的好诗，《春》的痛苦与欢欣、失望与期望被穆旦通过对立调和的形式将其平衡协调起来。
三、现代人的现代爱情
——对穆旦《诗八首》的细读
穆旦的《诗八首》是一首“自觉的现代主义者”描写现代爱情的杰此处对该诗的分析参考了孙玉石的《中国现代诗导读》（穆旦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55～158页陈阳春的分析。
作。与浪漫主义诗歌追求灵肉合一、圆融和谐、乐观明朗的浪漫爱情曲迥异，穆旦在《诗八首》中以“惊人的自觉、清醒”反复吟唱的是一种穿透美丽直视骷髅般的令人彻骨寒心的现代人的现代爱情，也就是英国现代诗人奥登所理解的那一种“俗气的病痛”：爱情不再是神秘神圣，它不过是一种类乎生命本能的自然生成过程，自有人类始，每一个成熟的生命都会经历，因而是“俗气”的；爱情又是一场“病痛”，每一次具体的爱情过程都充满了偶然与变异，充满了灵与肉、理智与情感、希望与绝望的纠结、冲突、矛盾的痛苦。穆旦《诗八首》就是在一种类乎游戏的情境中来参透现代爱情的这种“黑色内里”的。
第一首是现代爱情游戏的开始，游戏中的角色全部登场亮相：（第一节），都处于“成熟的年代”的“我”和“你”共置于爱情的“火灾”
中（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你底，我底”），成为爱情游戏的“主角。这时也许是“我”热情“你”冷静，“我”主动“你”被动，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身到心，从肉到灵的双重隔膜：
““我”
你的眼睛”只看见爱情的燃烧（火灾”），却看不见“的真实存在。（第二节）开头承接“相隔如重山”
——因为这场游戏本来就是一个“自然的蜕变的程序”，“我”爱的只是“一个暂时的你”，同时，“我”自己也在“蜕变”（“变灰，变灰又新生”）。接着，游戏的导演者“上帝”出场，正是它以一种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将“你”和“我”抛入这场游戏之中，使我们遭遇爱情的“火灾”，使我们相爱，同时又操纵着“蜕变的程序”，使我们“相隔如重山”。而参破“上帝”玩弄“你”
“我”也“玩弄他自己”的自娱又恶毒的把戏的，却是另一个“我”，一个思想着的“我”，作为“不在场”的观众，无时无刻不细密地审视着这场爱情游戏，导演者“上帝”也落入“我”锋利冷峻的目光中，它同时成了游戏的又一位参与者——作为“第三者”横亘在“你”
“我”之间。
从第二首至第七首，可大致看做游戏的过程。
第二首承接“自然的蜕变的程序”。
“蜕变”作为某种游戏规则则由导演兼“第三者”
——“上帝”操纵来捉弄“你”“我”。他“不断地添来另外的你我”，使“你”“我”的自我不断变异，处于“沉淀”与“成长”的矛盾中，既丰富又危险”，永远无法完形（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第三首至四首，以比喻、象征、暗示等多种现代手法写爱情中的感官狂欢。尽管“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尽管“第三者”的“幽灵”仍然“笼罩”，“使我们游离”，但青春的激情无法遏制，它使我们至少能够在现实里（现实是“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而未来则不能”“用言语照明”，它“充满了可能和不可能的”，是“未形成的黑暗”）“静静地拥抱”，“游进混乱的爱的自由和美丽”。这种“爱的自由和美丽”是“你”“我”完全沉醉在感官狂欢中的体验，因而是“混乱”的，这可以说是“你”“我”对“上帝”（“第三者”）的捉弄的一种抗争，但这抗争本身又是以暂时忘却那可怕的“未形成的黑暗”为前提的。暂时忘却“上帝”的“蜕变”终将到来，而感官的狂欢本身也是“蜕变程序”，并不意味着已战胜“上帝”，事实上，只是“蜕变程序”中的一环。
第五首诗思转为平静舒缓，仿佛是这场纠结着矛盾冲突的爱情游戏的中场休息。这时，一直审视着游戏的观众“我”开始陷入沉思：爱情像古老的河流，“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并将如“树木”和“屹立的岩石”一样““永存”。人类亘古的爱情是永恒的，并且是美的（一切在它的过程中流露的美”），正是这种“美”使恋爱中的人不断“变更”（“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使爱情趋于成熟，趋于灵肉合一的理想境界。
第六和第七首，游戏继续进行，“蜕变的程序”由感官狂欢进入下一环，“灵”的相隔开始突显。在“灵”的层面上，相同容易导致怠倦，差别又会导致陌生（“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尽管“我”“不断地寻求”“你的秩序”，但“求得了又必须背离”。矛盾使爱情如一条“危险的窄路”，而“我”只能“孤独”地“在上面旅行”。在“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我”渴望“在你的怀里得到安憩”，以祛除“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但是（“安憩”后面的破折号表示转折）“我”却发现，“在你的不能自主的心上”，“你孤独的爱情/坐立着，和我的平行着生长”！
“平行”意味着无法交叉不能交融。在爱情这条“危险的窄路”上，“你“和”“我”一样“孤独”，“你”“我”的灵魂无法相融，故而无法从对方怀里得到“安憩”，也无法帮助双方祛除“恐惧”：现代人近乎绝望的心灵隔膜，即便在相亲相爱的恋人之间也依然存在，“现代爱情”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而是“相隔如重山”。诗人用感叹号来表达他近乎绝望的强烈失望。
第八首，游戏的终场，爱情的结局。爱情游戏玩到最后，“你我”皆认可了现代爱情这种相亲相爱却又相隔的宿命：爱情有如一场在劫难逃的“火灾”，每一个“处于成熟的年代”的生命都逃不过这场劫难。
但“火灾”中“燃烧着”的两颗心虽“再没有更近的接近”，但也仍然不能重合交融，因为“所有的偶然”即所有的“蜕变”
“未完形”使我们“定型”于“孤独”的“平行生长”的状态（“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而认可宿命的同时也就是“你”“我”与“上帝”和解的时刻。这时的“你”
“我”之间，“你我”与“上帝”之间不再是矛盾与对抗，而是像分开的两片树叶共同领受阳光一样，心甘情愿地分别拥有“上帝”赐予的爱情（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等季候一到，爱情也“就要各自飘落”，但“上帝”赐生的爱情之树永青（而赐生我们巨树永青”——对于人类来说，爱情“）是永恒的，也正是在“永恒”这一点上，“你”、“我”和“上帝”才达到彻底的和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这是参透了现代爱情宿命本质之后的释然和平静：这场现代爱情游戏也悄悄地落下了帷幕。
附：穆旦《诗八首》
（一）
你的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你的，我的。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的蜕变的程序里，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二）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而我们成长，在死的子宫里。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这时候就听见我的主暗笑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三)
你的年龄里的小小野兽，它和春草一样地呼吸。
它带来你的颜色，芳香，丰满，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的殿堂，而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你我的手的接触是一片草场，那里有它的固执，我的惊喜。
(四)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那窒息着我们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它的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游进混乱的爱的自由和美丽。
(五)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的心，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一切在它的过程中流露的美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得更仁
(六)
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听从我的指使，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他的痛苦是不断地寻求
(七)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让我在你的怀里得到安憩-呵，在你的不能自主的心上，你的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笔立着，和我的平行着生长!
(八)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它对我们不仁的嘲弄(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1942年2月四、对舒婷《眠钟》的细读我以一个撞钟人去尝试一撞，再撞，竟而至于失眠：
向往的钟一直不响音响如鸟入林你的一生有许多细密的啁啾讣告走来走去敲破人心那些缺口的扑满倒出一大堆攒积的唏嘘一次用完怀念的手指不经许可伸进你的往事摸索也许能翻出一寸寸断弦细细排列这就是那钟吗人在黑框里愈加苍白凤凰木在雨窗外兀自嫣红如果联系作者的生活和身世，社会批评会给出结论：《眠钟》无疑是一首写给刚去世的母亲的悼念词，女儿对母亲的痛悼、怀念、崇敬之情尽泻笔端。但笔者认为，这首仅20行135个字和3个标点的短诗，读来让人激动且一言难尽，决非易事。尽管新批评有着排斥文本以外的作者和读者纯文本分析的倾向，但是，解读这首心灵痛悼和情感经验累积形成的诗，运用新批评还是合适得多。新批评又称形式批评、文本批评。具有“新批评之父”美誉的瑞恰兹和艾略特等人认为，对待诗文本要采取“细读法”，即通过对作品中词语间的选择和搭配关系的仔细玩味，以及比喻、象征、反讽、复义和作品意义关系的细密考察，来探讨文学作品自身复杂的意义。他们还认为，只有“完成了的内容”即形式，才是研究的对象。他们主张对文本进行精确和深入的细读分析是值得我们借鉴的。他们主张诗歌内容的复杂性、情感经验的包容性以及诗歌结构的密集性和语言的弹性。同时还创造性地运用诗歌某些独特的修辞方式进行批评，比如复义、反讽、悖论、隐喻、象征等。这些主张都有其合理性，因而我们可借以评诗。
本诗可根据其象征、隐喻内涵的不同可以将其解释为三种含义：
第一种意义，可以将其看成一首悼亡诗，是对亡灵的哀歌和颂歌以及抒发了自我内化和升华的人生感悟。题目“眠钟”就是一个可歌可泣的亡灵的象征。顺此分析如下。（第一节），“向往”对“钟”而言，是抒情主人公，实指“女儿”对亡灵，对“母亲”无限崇敬和深情的呼唤。然而，老钟已眠，“一直不响”四个字分成两行排列，突出了作者久唤无音的痛惜之情。为什么母亲之死令人锥心彻骨呢，因为“你的一生有许多细密的啁啾”，其“音响如鸟入林”。接下来的两行，道尽了母亲艰辛而美丽的付出。这儿将“钟”与“鸟入林”两个意象、两种声响在想象时空里和谐地统一起来，产生了丰富的张力：是她那被林露打湿的翅膀为“我”煽动柔美的摇篮曲；是她那被山风嘶哑的嗓子为“我”衔来了淡香的野花；是她那被林霭缠住的信念为“我”驮来了人生的月亮和太阳。然而，人们也这么想吗？诗的（第二节）突然一转，便展现了另一幕：在有“缺口”的某些“人心”里，“讣告”变成了多余的烦躁，“走来走去”。此处，运用了拟人化的移情手法，本写“人心”
却转写“讣告”。那么带着“缺口”的“人心”又如何呢？
“倒出一大堆攒积的唏嘘”。
“一大堆”指多而无聊；“攒积”指平时想说而未说出的，足见积累时间之长，足见其虚伪；“唏嘘”更是复义式的：无关的告问，无聊的闲叨，无情的咒语，无尽的叹息，无限的痛心等等。
“钟”之“眠”让女儿想到的是“鸟入林”，而让“缺口”的人们“倒出”的却是“一大堆唏嘘”，这一对比，将女儿的“不解”、“不平”和“不快”含蓄婉转地传达了出来，这是诗所暗示的言外之意。其实“唏嘘”中也不乏“怀念”，“怀念的手指”，“不经许可”，“伸进你的往事里摸索”。这里的“怀念”又是一个复义，真诚的怀念和虚伪的眼泪。
这两行诗的整个意义中也有复义：一是情不自禁地真诚地对待亡灵；一是“不经许可”地粗暴地咒渎死人。他们终于“翻出”了母亲那未被忘却的生活碎片，“一寸寸断弦”：它滴着女性的情爱，闪着母性的灵光，踩着人生的琴键。因而不同的人们会惊讶或惊疑或惊叹，“这就是那钟吗”？这一句语义更复杂的诗，既有人们的种种疑惑和感喟，也有女儿对母爱麻木的忽然复苏，难酬母恩的良心拷问和由感悟而升华的一种崇高的反思和怀念。诗的（第二节），主要是通过几对矛盾的对比，将情与理融为一体，使诗作具有一种夯实而勃动的丰盈。诗的（第三节），是作者通过两个意象的对比，抒发了对亡灵的痛悼之情。
其实，我们也可以把《眠钟》看成是一首积极人生的礼赞，似更有意义，这便是本诗的第二种意义。
“钟”是人生之钟，是一种不断追求、不断奉献的信念和行动的象征。
“眠钟”默默奉献而从不夸耀。（第一节），抒写了作者对这种一直“不响”的“眠钟”，默默奉献精神的崇敬之情，直至“向往”。因为它虽然“不响”，但为人们付出却是“响当当”的：
“你的一生有许多细密的啁啾”，并且“音响如鸟入林”。
“细密”从量上是指出奉献之多，而“如鸟入林”是从质上指出奉献之美。
此节让“不响”和“啁啾”在同一对象中构成一对外显的矛盾与张力，让人们在新鲜吃惊之余，一想便悟出它们既矛盾又统一的情理内涵。
“眠钟”对自己的付出和成绩是持“眠”的态度，而为人们则是“钟”
的追求。（第二节），诗人展开想象的翅膀，把读者聚焦在人们对死人的反应与评判上。她又让“讣告”作为一位评判人生的陪审员，让它在人们中间“走来走去”，去窥视那些有“缺口”的“人心”，在被钟敲的“缺口”里，玩味那些“倒出”来的“一大堆攒积的唏嘘”，探听人们那“一次用完”的评判，在他们“翻出”的“一寸寸断弦”并“细细品读排列”的“行动”中，向读者展示一层层丰富的内涵。此节有四个意象意味深长。一个就是那个“走来走去”的“讣告”，它的凄冷、凝重和深刻让人颤抖而又引人深思而悟觉。第二个是有“缺口”的“人心”。
这个意象让人有两重感觉：一是像钟一样有着积极意义的人生具有巨大的震撼力，使平庸的人相形见绌；二是指庸人们只求索取，不予他人，私欲的“缺口”永难满足。这又是作为“眠钟”人生的对比意象出现的。第三个意象是“一大堆攒积的唏嘘”，这里运用了通感，“一大堆”
是视觉感受，而“唏嘘”则是听觉感受，故而“唏嘘”呈现出质感。
当然“唏嘘”的内涵则是虚化而多义的，正如前文所说。
“一次用完”是指有意义的人的死对人们触动极强，因而评价也是淋漓而透彻。第四个意象是“怀念”者用“手指”翻出“一寸寸断弦”并且“细细排列”，作者又用通感把内化的情感外化并加强，突出了诗的意义。四个意象之后，诗人用了一个反问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