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
“进来!”
铁门“咣”的一声打开了,公务员将报纸和餐盒放在阳台上,转身就走,脚步匆匆。他几步跨出院门,顺手带上铁门,消失在围墙外。
二年前,妻子大花调到别的地方工作去了,好久才回来一次,小孩子在中学住校,也很少回家,平时家里就只有家才一人,团领导见家才不方便去机关饭堂用餐,家里又没人做,便安排公务人员送饭,一日三餐,准时送到。家才只需按标准交点伙食费,就有现成的可吃,战士们将饭盒送到阳台,家才随时取用,之后将洗净的饭盒放回到阳台上。因为天天如此,习以为常,家才与士兵之间早已达成某种默契,不必拘礼,也无需客套,有时连那一声报告也免了,像家人一般直接进门,将饭送到。家才常常取笑自己已提前进入老年社会,享受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
然而这种生活并不是家才所希望的。受伤以来家才所强烈企盼的,是重返工作岗位。这是支撑他与伤病抗争的主要动力。他一心等着上班,做梦都想着上班,受伤后的几年里一直在坚持学习和锻炼,在为重返岗位做着准备。然而这种可能已经不存在了,家才虽然两次提出上班申请,组织上也给了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在部队内部及去地方一些单位讲课、做报告等,但终因不争气的腿,脚底常年有伤口不能愈合,加上疤痕增生、肌腱挛缩,行动很不方便,完全不再适应部队工作而被安排提前退休。事业中止了,前程没有了,精神支柱轰然坍塌,这对家才来说是沉重的打击。比起受伤本身,这种打击更让人难以承受。家才为此难过了好一阵,不得已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早几年,孩子在院内读书,妻子也在附近工作,还有自已的一个侄儿和岳家的一个侄女在附近读技校,时不时过来一下,家里还算热闹。如今侄儿侄女都毕业打工去了,儿子在学校寄宿,老婆也不在身边,家里冷冷清清的,家才独守空房,除了寂寞还是寂寞。李家才的退休报告已经下了,正在等待移交地方,但批复下来可能还要一两年。这段时间里,写小说便成了一种安慰和寄托。
家才沉浸于创作之中,偶尔上上网,看看电视看看书,实在无聊时便唱歌、吹笛,或与墙上的野猫、树上的小鸟、草地上的昆虫说话。这时候,外人的一次拜访或者一个电话,就显得异常珍贵了。
这天晚上,传来一阵汽车马达声,一辆三菱吉普车嘎的一声停在家才门前。
“有人来了。”家才立即起身向门口迎去。
“家才,家才!你看谁来了?”车一停稳,老吴便跳下车来,一脚迈进院门,便大声嚷嚷着,还是那幅风风火火的样子。
“你好,老吴!”家才一边热情地同老吴打招呼,一边伸长了脖子问:“哎,你说谁来啦?”。
“家才,是我。”未及老吴开口,老彭那高大的身躯已出现在家才面前,满面笑容。
“你好,老彭,你怎么来了?”家才喜出望外,一把抓住老彭的手,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两人互相打量着,拥抱着,激动了好一阵子,被晾在一旁的老吴打趣说,看看,久别胜新婚吧,把我都给忘记了,真没良心。
家才不好意思起来,忙说“不好意思,吴大经理。二位请进!”
二人在客厅坐定,家才想去泡茶,却发现没有像样的茶叶,茶壶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东颠一下西瞅一下的,正在忙碌间,老吴跑过来说,要干什么,我来吧。家才说不好意思,好久不用,茶壶也不知放哪了。老吴说,别忙别忙,就喝水好了。老彭则语气埋怨地说你客气干嘛,快过来坐吧。家才于是用一次性杯子各倒了一杯矿泉水,边说“情意好水也甜,就以水代茶吧。”二人同声说很好很好,喝水方便。
几人寒暄过后,便可劲地聊了起来,从老婆孩子到个人工作、身体,从工资收入到日常开支,从房价飞涨到党风廉政,从次贷危机到美联储救市,国际国内、天南地北地聊过来,最后又回到了相互调侃上,重复着“蚊帐破了”,“‘猛一’脱了”,“年纪大了”之类的笑话。
这三人是同一个火车皮拉来的同乡战友,家才与老彭又一同考上军校,毕业后在一个单位工作,老吴则转为志愿兵,后因表现突出提干。早几年,老吴转业,安置在驻地的一个企业单位,现任公司经理。老彭则在近几年一路高升至军区机关,当了处长,这次随首长下部队检查工作,抽空来看家才。
相互调侃是几人的固定节目,只要三人聚到一起就一定少不了它,因为每句笑话里边都有一个不寻常的故事和一段难忘的记忆。那年,老吴未婚妻来队,开始是分房睡的,几天后两人便睡到一起了,老吴给出的理由是他的蚊帐破了,老进蚊子,没办法。这就是“蚊帐破了”的由来。
家才在任排长的时候,因被子上的“地图”画得最多,被称为“猛一”,结婚以后,老乡在一起聚会,问他有什么感受时,他说在亲友们的帮助下,我终于把光脱了,真好。于是“‘猛一’脱了”便成了他新的雅号。
老彭是最后一个结婚的,回家探亲时与另一半一见钟情,认识不到一个月便结了,是闪婚,归队后发喜糖,大家都不敢置信,以为是骗人的,他便解释说自己年纪大了,再不结,怕是要光棍到底了。“年纪大了”便从此叫了开来。
……
三位老友像以往一样无所顾忌地兴奋地聊着,直到深夜十一点过后才依依惜别。临走时,老彭拉着家才的手,说你就好好休养吧,祝早日康复,健步如飞!
健步如飞!这本不是什么梦想,家才在所有的同乡战友里本来就是跑得最快的一个,不论短跑还是长跑,亦或是职务升迁。可现在却成了一种美好的祝愿,成了家才永难企及的幻想。
看到战友在各自的岗位上事业有成,家才在为他们感到高兴的同时,心中也有些许失落。世事难料,自己如果不受伤,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可是,没有如果!事实是家才身负重伤,落下终身残疾,不要说事业,就连正常的行走都成了难以实现的奢望!这是命吗?不,不是!家才依然不相信命运;家才坚信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此路不通可以走彼路;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家才决不向命运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