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难受挫、怀才不遇的唐伯虎,心虽欲“百忍”,但毕竟忍而不住。他只身独居,形影孑立,常扪心自思:“既然自己命运不济,那就服命吧。常言道:人生应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今‘读万卷书’,已‘山穷水尽疑无路’;那就去‘行万里路’吧,也许那样会‘柳暗花明又一村’。回想古今之圣贤,其成功之路不恰好说明,‘行万里路’当胜过‘读万卷书’的啊!难道事情不是这样吗?你看孔子,不是周游列国而成为圣人的吗?再看大诗人李白、杜甫,不是游历名山大川而成了诗仙、诗圣的吗?还有那个苏东坡,不是宦游天涯而成了大文豪的吗?天天绝人之路,既然仕途经济之道不通畅,那就另辟蹊径吧。”想到这里,他似乎发现了真理,决意选择出走,寄情于山次,与大自然为伴,抚平心理的创伤,开始漂泊的生涯。他变卖了家中几乎所有的不动产,收拾行装,打点行囊,执在千里壮游,游览天下名山大川,一走竟长达一年多。
弘治十三年(公元1500年),唐伯虎离开苏州老家,乘舟山行,先在镇江、扬州一带盘桓,游览了江北名胜平山堂和风光秀丽的瘦西湖,写下过诗歌《游镇江登金山焦山》。接着逆长江而行,抵达芜湖与九江,登观了天下名岳庐山,并赋诗《庐山》。后又溯江而上,到达黄州,观看了赤壁之战遗址,欣赏了苏轼贬谪黄州时所写的传世之作——赤壁两赋,并画下了著名的《赤壁图》,绘出《苏东坡像》并题诗。尔后折转湖南,游览洞庭湖,登观岳阳楼,鉴赏《岳阳楼记》,绘出《范仲淹》像并题诗。复至衡阳,攀登衡山,饱览了南岳二十五溪、七十二峰。继而奔赴福建,漫游武夷诸山,徜徉仙桃九鲤湖。
就在这九鲤湖,唐伯虎夜作一梦。
九鲤湖,乃圣灵之地,风光旖旎,宛若仙境。传说,汉武帝时,安徽人何任侠生有九子,其中八人为盲,后行至此地用湖水洗睛复明。之后疫病流行,何氏九兄弟又在此炼丹救世,金丹炼成后跨鲤升仙,九鲤湖因此而得名。后来,人们笃信九鲤仙的灵气,便在湖边建起了九仙祠,祀奉九鲤仙,前来祈梦者接踵而至,络绎不绝。这天,唐伯虎辗转来到九鲤湖,夜宿九仙祠,祈困仙梦。他恍若腾云驾雾,飘渺于灵山圣水、琼楼玉阁之中,悠然来到一个荡青漾翠、碧清一泓、林木葱茏、千岩竞秀的湖边,恰好遇见位童颜鹤发的老翁在绘画。
那画浑然天成,颇令精通画艺的唐伯虎惊叹不已,于是躬身问道:.“何以画得如此精妙?”
老翁说道:“美在自然,妙在水中。”唐伯虎一时不解,说:“原闻其详。”
老翁答道:“我以山水为伴,与字画结缘,握毫在手,日工于此,纸上绘图,水中洗墨,日久遂成墨池”,字画自然天成。”
唐伯虎茅塞顿开,恍然大悟,明白了专注、持恒乃艺次之道,遂虔诚地拜求道:“晚辈愿拜老翁为师。”
老翁反问:“你乃年轻有为之士,为何不去求取功名呢?”
唐伯虎羞愧难言,说:“我乃桃花园中人,只知育晋、不知仃汉,今生无缘功名,愿另择别业。”
老翁说道:“莫非在仕途上遭受挫折了吗?”唐伯虎点头答道:“我已赫然愧登于大明科举禁试的黑名单之上。”
老翁坦然一笑:“好诚实啊!但也无妨。人生天地间、固仃仕途经济之道可循,更有文化科技之途可取,何必都去挤耶一道独木桥呢了今南国有徽墨,有宣纸,有歙砚,有浙笔,大可描天绘地,开拓新路,另辟蹊径。这笔下诗文,墨里图画,乃千古胜事,大有可为的啊。”
唐伯虎点头,说道:“老师所言极是,但愿收不才为徒。”
老翁说道:“你乃一放浪之才人,可能够潜心于此,一贯到底吗?”
唐伯虎答道:“矢志不渝,不成名,死不休!”
老翁开怀大笑,说:“言重了!好,那就赠你一担徽墨吧。”
唐伯虎接过一看,足有万锭,连忙致谢,并问道:“敢司老师何方人氏?”
老翁说:“我乃湖中人,人道九鲤仙也。”
唐伯虎一阵惊喜,急忙跪拜,谁知老翁说了一声:“进了文艺门,修行在个人。去吧!”
老翁说罢,用手一推唐伯虎,倏忽间飘然而去。唐伯虎身子支撑不住,一下子坠人墨池中。
唐伯虎吓得魂不附体,大声地惊叫着,却喊不出声来。待到从空中落入墨池时,才猛然间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他心有余悸,甚感蹊跷,今儿显然是梦见九鲤仙了。他觉得九鲤仙知解凡人意,仙人赠墨分明是在给自己示路,心想:“也许天命注定如此,莫非今日‘行万里路’的归宿就在这里?自己此生惟有与笔墨结缘、以文化为业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九鲤仙人太圣明了,心中点燃起希望之火。他断然决定梦墨而归,任凭仙人摆布命运,就此改弦易辙,另辟人生蹊径,遂在《无题》中写道:
领解皇都第一名,猖放归卧旧茅衡。立华莫笑无余地,万里江山笔下生。
仙人赐墨示路,唐伯虎兴致高涨,顿感文思如潮涌,笔生风雷墨生涛,发誓成为文坛艺界之泰斗明星,为此将矢志不愈,百折不挠。那信誓旦旦的决心,顷刻化为《流水诗》,跃然于纸上:
浅浅水,长悠悠,来无尽,去无休。
曲曲折折向东流,山山岭岭睢阻留。问伊奔腾何时歇?不到大海不回头。
唐伯虎盘点行囊,囊中早已告罄。一路上,他是靠诗书画变现才走过来的。现在,他人在旅途,乐在逍遥,不弃胜境,箩误韶光,便决定优化返程路线,顺道继续跋涉。他由闽人浙,着雁荡览天台,拜普陀山,再上溯富春江、新安江,继而撰达登游黄山和九华山,辗转婺源,最后返回苏州老家。
他在《世情歌》中写道:
即如我辈住人世,何荣何辱?何乐何忧?有时邯郸梦一枕,有时华胥酒一瓯。古今兴亡付评卷,胜负得失旧松楸。
君不见,东家暴富十头牛;又不见,西家暴贵万户侯。
雄声赫势掀九州,世界欲动无将浮。忽然一日风打舟断送,绝梗无少流。桑田沧海可为洲,昔时声势空喧啾。鸣呼!何如浅浅水,长长流。
他在《叹世》和《惊世》中,一吐仕途受挫的哀怨和悲辛,反思中略见追悔与自嘲:
富贵荣华莫强求,强求不成反成羞。有伸脚处且伸脚,得缩头处且缩头。低宅方圆人不在,儿孙长大我难留。
皇天老早安排定,不用成忧不用愁。(《叹世》)
但凡成事要知机,斟酌高低莫乱为。乌江项羽今何在,赤壁周瑜业更谁?赢了我时何足幸,且饶他去不为亏。
世事与人争不尽,还他一忍是便宜。(《惊世之二》)
去年残花今又开,追思年少总成果。数茎白发催将去,万两黄金买不回。有药驻颜真是妄,无绳挚日转堪哀。
此情莫与儿郎说,值得儿郎自老来。(《惊世之四》)
当唐伯虎归来时,在他千里出行的道上,一路珍珠,留下了数不尽的墨宝:他的诗文,他的字画,他的书法。这次远涉长行,不仅陶冶了他的心灵情操,而且使他视野大开,揽尽素材,文风骤变,为后来的艺术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
桃花坞里度春晖
出游归来,唐伯虎虽然士进无门,但艺有所长,又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决心以诗书画终其一生。他住在吴趋坊巷口一座临街的小楼里,以丹青自娱,卖文鬻画为生,忧中取乐。他在《言志》中曾这样自嘲道: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幅丹青卖,本佳人间造孽饩。
卖文鬻画,展才示艺,唐伯虎逐渐走出人生的低谷,也不再倣岸自居,对科举、权势、名利半封建价值体系日渐淡泊,甚至蔑视与对抗、突现出自己的“狂诞”形象。心心直言不讳地嘲讽那些嗜利好禄之徒:
傀儡一棚真是假,髑髅满眼笑池迷。
他还洞察社会,审视人生,以对比的手法对那些口是心非的“英雄”、“才彦”和“伪君子”们,直面无情地加以揭露、呵斥:
我观古昔之英雄,慷慨然诺杯酒中。义重生轻死知己,所以与人成大功。我观今日之才彦,交不以心惟以面。
面前斟酒酒未寒,面未变时心已变。(《席上答王政吉》)
明弘治八年(公元1505年),年已三十六岁的唐寅、续费沈氏为妻。沈氏名“九娘”,贴心能干,原是苏州著名的官妓,才高而貌美,侠义且善良,曾在唐伯虎最为落魄时,倾心接济过他,又收拾自己的妆阁,让唐伯虎在此作画写字,还亲手替他洗砚、调色、铺纸,可以说是患难中的“红颜知己”。(明朝后期,青楼艺伎日盛,聚集了不少美才女(与娼妓有所不同),文人学者光顾青楼也是一种时尚(与****有别)。唐伯虎与沈九娘相识相知,婚后情投意合,如芝兰同介,琴瑟相谐,后生育,女,取名桃玺。唐伯虎从此内室安静,得以潜心作画,丹六人行长进,生计日隆,一时兴旺。
也许正是由于“九娘”这个艳名,也许由于唐伯虎才气横溢,举止放浪,也许因为他绘有《九美图》,写过《我爱秋香》:墙写秋季风光)和《思秋香》(描写美女)的诗歌,且因为历史上确实有过秋香这个美才女,后世一些寂寞无聊、然而富有才华的文人,便望文生义,冥思遐想,竟然把“九娘”附会成“第九个关娇娘”,演绎出许多唐伯虎“妻妾成群”的滑稽传说。有的还绘声绘色,将这位“江南第一才子”演化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煞有介事地伪造了一枚“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存世图章,鱼日混珠,以假乱真,意在招摇。更有甚者,有人还移花接木,张冠李戴,杜撰出“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以至形成冯梦龙《唐解元一笑姻缘》的传奇小说,后人又把它拍成了《三笑》的电影,改编成戏剧,搬上了银幕与舞台。但据史学家考证,唐伯虎“才子”是真,“风流”是假,“绯闻艳事”乃因名所累,多数情节皆系文学杜撰而已。
沈九娘勤劳贤惠,持家有方,是唐伯虎后半生称心如意的“贤内助”。可惜,弘治十二年(公元1509年),苏州闹水灾,唐伯虎书画生意萧条,家中生计维艰,幸亏九娘含辛茹苦地奋力支撑才得以维持。但因操劳过度,九娘不幸身染重病。唐伯虎遂搁笔息墨,四处求医,为之诊治,可惜爱妻已病入膏肓,肄于事。弘治十五年(公元1512年)冬季,三十七岁的沈九犛溘然长逝。死前,她深情地对唐伯虎说:“承蒙你不弃,要我做你的妻子,是我三生有幸。我本想倾心尽力,持好家务,让你专心作诗绘画,成为大家。可我无福,无寿,无能,辜负了你的心力,也难了我的愿。我快要死了,望你善待自己,多加保重。”唐伯虎听后,泪如雨下。
沈九娘死后,他含悲于心,寄情于诗,在《扬州道上思念沈九娘》中写道:
相思两地望迢迢,清泪临门落布施。杨柳晓烟情绪乱,梨花暮雨梦遗诮。云笼楚馆虚全屋,风入巫山巻玉萧。明日河桥重回首、月明千里故人遥。
此前,唐伯虎三十八岁时,赏中了苏州城北、金阊门外的处废园桃花坞,又用售卖字画的收入购得,作为他与妻子沈氏栖身的家园。
这个桃花坞,原是来人章庄简的别墅,因久历风雨沧桑,已沦落为一处废墟。但这里环境幽静,土丘清溪,野桃岸泖、曲水流觞,景色宜人,极富有情趣。第二年,唐伯虎与妻子沈氏出资翻修,建成了家庭别墅。虽说只有几间茅屋,但每室都冠以雅称,名曰“学圃堂”、“梦墨亭”、“蛱蝶斋”等,并自己题刻了匾额,悬挂于屋檐之下。好友祝允明,还特地为此撰写了《梦墨亭记》。
唐伯虎一生酷爱桃花,故将别墅取名“桃花庵”,自号“桃花庵主”。此时,他十分惬意,诗兴大发,挥毫写下了千古流传的著名的《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花前花后日复日,酒醉酒醒年复年。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宝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参将贫贱比车马,他得罪驰我得闲。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记得五陵豪杰墓,无酒无花锄作田。
桃花坞,唐伯虎的世外桃源,风景如画。特别是春日来临、阳光明媚时,园内杨柳吐翠,桃花盛开,姹紫嫣红,鸟语花香,一派锦天绣地,令人陶醉流连。唐伯虎曾有诗赞曰:
花开烂漫满村坞,风烟酷似桃源古;
千林映日莺乱啼,万树围春燕双舞。……
每当此时,他便邀请诗朋画友会聚一堂,前来饮酒奏乐,挥毫泼墨,吟诗作画,直至兴尽欢绝才散去。祝允明、文征明、张灵、王宠等人,自然是常客,他们经常在此出诗答对,其乐融融,好不快活。据说祝允明求得功名后,放官后得官又辞官,回乡后在这里与唐伯虎共研画艺,同吟诗文,并驾齐驱,比翼齐飞。有一年夏季,他与祝允明手持凉扇,眼观水车车水,祝允明便即兴出了一上联;
水车车水,水随车,车停水止;
他让唐伯虎立对下联。唐伯虎将扇子一举,不假思索,即对道:解元之毒,
风扇扇风,风出扇,扇动风生。
还有一次,祝允明同他打赌;倘若唐伯虎能在一年之内,将苏州城内十个最佳美女的肖像都画出来,就赌给他白银三百两。结果,唐伯虎苦搜冥索,画出了九个,从此便有了著名的《九美图》。那时,还传出过唐伯虎卖字、卖画、卖扇、卖唱、卖身风趣。(为了搜集绘画素材)等脍炙人口的传说,至今朗朗上口,饶有自号“庵主”的唐伯虎,将桃花坞视为精神的家园,在这清闲优雅的天地里乐在逍遥,悠然自得地超度苦涩的人生。不惑之年时,他特地作画并题诗《言怀》,自乐自娱道:田衣稻衲拟终身,弹指流年了四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