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朝廷后,梁储将该文卷展示于大学士程敏政面前工程敏政看后同样赞赏不初试第一,乡试第一,连中“两元”的唐伯虎,一时声名鹊起,誉满江南。
乡试夺魁的唐伯虎,春风得意,挥毫写下七律,午赠恩师梁储,题为《领解元后谢主司》:
壮心未肯逐樵渔,泰运咸思齐扫除。
剑负百金方折回,玉遭三黜忽沽诸。
红绫敢望明年饼,黄绢深惭此日书。
三策举场非古赋,上天何以得吹嘘。
此时的唐伯虎,自然踌躇满志,彰显出逐日揽月之雄姿骄态,颇有“问鼎状元,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他眼望京都,跃跃欲试,希冀并坚信自己定能蟾宫折桂,独占鳌头、“连中三元”指日可待。
三元不第陷囹圄
一朝欣得意,联布上京华。
乡试第二年,恰当而立之年的“唐解元”,启程进京参加会试。然而,“福兮祸所伏”,谁知这一去,竟然成了他人生命运的转折点。
赶考路上,唐伯虎与人结伴而行,同行者是本省江阴县的徐经。两人一个有“才”,是名震江南的才子;一个有“财”,是富甲江南的巨富。
唐伯虎的结伴同行,乃应徐经之所求。徐经,世称“徐大公子”,是著名的后辈人徐霞客的曾祖父。在江南的乡试中,他虽然榜上有名,但文才实属一般。当南国乡试放榜之后,唐伯虎得中“解元”的当天,“财”名鼎鼎的徐大公子,便仰慕“才”名赫赫的唐寅,特地找到他致意相贺,并一掷千金,但求一件事:来年春天与其同行,结伴进京会试。
途中,二人已结成莫逆之交。到了京城,徐经自有俊仆优童相随,终日乘高头大马驰骋往来,赫然招摇于市,引得人们刮目相看,难免激起反感与嫉妒。他对家境贫寒的唐伯虎,自然照顾有加,还专门派上几个仆童陪同,好生侍奉。
徐大公子毕竟有自知之明,他晓得自己文才不济,知道仅凭实力是难以取得功名的。但他金钱颇多,于是“世路难行钱作马”,千方百计地挖门子,投机钻营觅捷径。
这年的会试,主考官有两位,一位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另一位是礼部侍郎、大学士程敏政。监考官则是刚正不阿的给事中华昶。程敏政对唐伯虎早就存有良好的印象,彼此间走动来往自然密切,对此他也不加掩饰和回避,并不止一次地在公开场合赞赏唐伯虎,致人所共知,心生妒忌。不久前,唐伯虎要出一本诗集,程敏政因爱其才,在自己已被钦定为会试主考官后,仍欣然命笔为他写了序言。
此时此唐伯虎,也百无禁忌,恃宠居做,毫不掩饰程敏政对自己的偏爱。殊不知这恰好违反了世人明哲保身之古训,率真冒的举动难免引起人们的无端猜疑。而此时的徐经,则利用程、唐关系亲密这个天赐良机,结识了程敏政的家童。他慷慨解囊,将重金大把地一掷,便将程学士的家童乖乖地俘虏了过来,惟命是从地听从调遣。金钱的廖力往往是巨大的,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徐经求之不得的事,通过金钱的魔法与威力,果然如愿以偿。他竟将两道科考的密题抠了出来:一道是《论语》的标题,一道是对策的第三问和第四问。
窃得密题的徐大公子,喜不自胜,便宴请唐伯虎命题作文、自己坐享其成。此时的唐伯虎,尚不知内情、自然出口成章,下笔成文,一挥而就后,便交给了徐经。
这一年的科考,由于两位主考官都是饱学之士,因此试题出得冷僻乖难,开考后许多考生都答不上来、考场上一个个蹙眉索额,唉声叹气,无从落笔。但是,唐伯虎接到试题后,惊喜万分,试题竟然似曾相识,于是下笔如有神,一蹴而就。开场不到三分之二的时间,他就率先离案交卷。他自豪地认为,这可以借机显示才华,突现自己的与众不同。
监考官感到十分惊奇,嫌开考的时间太短,劝他稳沉持重,不要过早地交卷,以免影响考场气氛。唐伯虎无奈作罢,只好回归原座等待。但稍候片刻,恃才傲物的他,确认自己胜券在握,更为了出人头地,再次起身离案,执意第一个交了卷。无庸置疑,他的试卷高人一筹,颇具状元之气。
此时,当大多数考生还在冥思苦想、搜肠刮肚时,一向文不惊人的徐经,竟然也一反常态,出人意料地率先交了答卷,紧步唐伯虎之后尘。离开考场后,他得意洋洋,到处张扬:“本科状元将是唐伯虎,我自己非榜眼即探花。”
当有人把提前交卷的消息传到主考官程敏政那里时工程学士因笃信唐伯虎的才华,便不加思索,脱口而出,说:“这第一个交卷子的人,肯定是唐寅”程敏政似有先觉,一查果然被其言中。在场的人听后,大惑不解,百般猜疑。
唐伯虎与徐经的非常之举,自然引起了监考人的注意。待到阅卷时,发现二人的试卷虽然出类拔萃,但两相比较,竟然有太多的惊人相似之处,于是疑窦顿生。赶考的诸多考生,也对这两位往日招摇太过、今日交卷过早的人,议论纷纷,断言其次有窃题之嫌。
其时,加之程敏政学识高博,权重一时,且为人耿直,平日难免得罪一些人,因此那些嫉恨他的人,此刻仿佛捞到了稻草,皆言其与唐伯虎、徐经关系过从亲密,必有受贿泄密之弊,遂群起而攻之。一时间,人言鼎沸,消息风靡,舆论哗然。
于是,监考官华昶上疏孝宗皇帝,奏呈程敏政受贿泄密,要求弹劾他。一帮帮考生和一批批朝野人士,也纷纷上书朝廷,极言程敏政徇私舞弊,呼吁皇上速查严办。在上书者中,也有人控告华昶涉嫌受贿泄题。
孝宗皇帝信以为真,愤怒至极。为不失朝政,莫负天下读书人之心,他即刻降旨,撤销程敏政的主考官之职,将程敏政、唐寅和徐经三人,还有华昶,一起押人大理寺监狱,派专人严加审理,并下令将程敏政先前所阅之卷和所录之人,一律作废,改由李东阳重阅复录。而此前,唐伯虎的确已被初拟为“会元”!只待殿试御录为进士第一,即“状元”了,而徐经也被初拟为“花”,即进士第三人了。李东洋受命后,宣布废除唐伯虎与徐经的录取资格,但仍不能平息众怒,控告者并不就此善罢甘休。
科考舞弊,无论在那个朝代,都将被定以重罪。对于那些泄露试题的主考官们,结果几乎都一样:皇帝要降旨杀头的,世人记忆犹新的是,大清雍正年间福建学政俞鸿图被腰斩的情景。他曾因小妾收受钱财,外泄试题,竟让一个“戏子呻芦(这在封建时代是大逆不道的),尽管泄题非其亲自所为,但珏是被腰斩了。一刀砍下去,其上半身的器官还在“健康运转”’辗转于地,并用手蘸着自己的血,一连写下十一个“惨”宇后才咽了气。
而此时的程敏政和唐伯虎、徐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身陷囹圄,顶戴科考窃题泄密之罪,将面临灭顶之灾。
不久前还锦衣玉马的“唐解元”,本以为此次京都会试会蟾宫折桂,成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赏尽长安花”的状元郎,不料却命运多蹇,折戟沉沙,锒铛入狱、沦为“阶下囚”。
牢狱之中的唐伯虎,不再是众星拱月的明星,而是身披枷锁的囚犯。他在《与文征明书》的信中,悲愤交集,声泪俱下,淋漓尽致地记叙了他惨遭酷刑、饱受凌辱的狱中生涯,读来令人鼻酸,仿佛听到他那如泣如诉的陈冤:
……墙高基下,逐为祸的,侧目在旁,而仆不知。从客晏笑,已在虎口。庭无芜桑,贝锦百匹,谗舌万丈,飞章交加。至于天子震赫,如捕诏狱,身贯三木,吏卒如虎,举头枪地,涕泗横集。而后昆山焚如,玉石皆毁;下流难处,众恶所归。绩丝成罗,狼众乃食人。……海内遂以寅为不齿之士,乃握拳张胆,若赴仇敌,知与不知,毕指而唾,年亦甚矣!
有道是“人身是铁,官法如炉。”狱中受审的徐经,经不起严刑拷打,很快招认了窃题的事实;他用一块大金锭,买通了程敏政的家童,密窃试题,然后又暗传给唐寅,但泄题非程敏政所为,唐寅也事先不知。不过,后来刑部、吏部会审时,徐经又推翻了原来的口供,否定自己行贿窃题,咬定前面的供词不实,乃敢屈打成招所致。
这时,朝中也有多人上书皇上,替程敏政鸣冤,说是大臣傳觊觎程敏政的职位而故意诬陷之,华校上疏乃受其唆使而为之,所”言之事并不属实。经过近一年的反复折腾,孝宗皇帝一时真假难辨,为息事宁人,于是下旨为程敏政“平反”,并将年昶改调南(京)太仆主簿。
遭遇弹劾和牢狱之灾的程敏政,出狱后愤懑不平,含恨发痈而卒,提前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得享哀荣,被追赠为“礼部尚书”。那位施金窃题的徐大公子,也只好借机行事,再次搬动金山,大把地撒施银两,才幸免于断头台,却从此断绝了仕途前程,只好回家做富翁,此生再也无缘于功名了。
至于这位“大才子”唐伯虎,亏得苍天有眼,因属于被动与过失性地卷入此案,最终未被定为舞弊案的主犯。虽说这有点幸运,但毕竟难脱干系,还是被革去了“士籍”,贬谪为“小吏”,上了禁身科举的“黑名单”,被发往浙江省一个偏僻的小县去当“邮差”。
唐伯虎的的“状元梦”破灭了,唾手可得的状元郎“流产”了。这革“士”籍、谪小“吏”、遭禁试的处罚,使大名鼎鼎的“唐解元”赧然蒙羞,风光不再,杜绝了出士人仕的希望。
想当年,这位江南才子是何等的英雄豪气。他在《上吴天官书》中那叱咤风云、气吞山河的气概,曾经振聋发聩:若肆目五山,总署辽野;纵驰八极,横披六合。无事悼情!慷慨然诺。壮气云蒸,列志风合。戮长靴,令赤海;断修蛇,仗丹岳。功成事逯,身毙名立。斯亦人士之一快,而寅之素斯也!
但是如今,因才而名、又因名而累的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在“而立”之年,竟然梦幻般地“倒立”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童卫使他雄心受挫,英气不再,志落千丈。他曾这样哀叹自己:筋骨脆弱,不能挽强执锐,揽荆吴之士,剑客大侠,独常一人,为国家出死命,使功劳可以记录。
有人劝他忍辱负重,先就任小吏,日后再作他图。但这位“江南才子”断然拒绝道:“大丈夫虽不成名、要当慷慨、阿乃效被贬“士”为“吏”的唐伯虎,虽一介书生,但身上毕竟流淌着中华民族健儿骄子的膏血,尚具“可杀而不可辱”的凛然大气,拥有“宁玉碎、不瓦全”的铮铮“骨”节,誓以“粪土当年万户侯”之决心,“耻不就”小吏。他曾这样袒露心迹:
岁月不久,人命飞霜;何能自戮尘中,屈身低眉,以窃衣食!于是,三十一岁的唐伯虎,愤然攘臂分袂,决意辞“吏”返乡。
千里壮游梦墨归
步出大狱的唐伯虎,徒手秽面回家,大有“老虎离山,凤凰落地”之感。本来“近乡情更切”,但他却“近乡情更怯”,总觉得没能衣锦还乡,无颜再见江东父老。
人回家来,如鸟归巢,他想得到心灵的慰藉。然而令他心寒的是,他那续娶的妻子何氏,见其蹉跎而归,“夫荣妻贵”的希望破灭了,便同他反目,大吵大闹,漫无休止。后来,竟然拂袖而去,回娘家久居不归,气得唐伯虎不得不写下一纸休书,与之分道扬镳,夫妇劳燕分飞。家中的酒店商铺,也因为弟弟庸申经营不善,早已黯然倒闭。弟媳见其落魄而回,一无所获,生男眼相看,要求与之分家,各自独居。
倏忽闻,风流倜傥的“江南才子”,居然落拓为孑然一身的光棍汉;万人景仰的大明星,竟沦落为人所不齿的臭垃圾。这巨大的人生落差,使他气恨交加,怨愤齐集,不幸大病一场。
既穷且愁,妻离子散,冷嘲热讽,世态炎凉,使他颓丧无比,倍感前途暗淡,人生渺茫。饱受风霜之苦的他,想到自己一个堂堂解元,披猖竟至如此狼狈,心中的滋味如同五味子,不得不发出如下感叹:
暗笑无情牙齿冷,熟看人事眼睛酸。
从此,他心理失衡,性情大变,放浪形骸,欲破罐子破摔,曾经借贷度日,还与祝允明等人装扮成乞丐,沿街唱莲花落讨钱,自甲电囗然后持币光顾酒楼,沽酒狎妓,也曾一度绝望地想到过轻生。
总之,乾坤虽大,而自己却无地身容。面临如此凄楚情景,本来风骨做岸的唐伯虎,悲天怆地,虽于心不甘,但无可奈何,惟有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只一个“忍”宇了得。于是,他奋笔疾书,写下了平抑心中不平的《百忍歌》,一吐衷肠,聊以自慰:
百忍歌,百忍歌,人生不忍将奈何?
我将与汝歌百忍,汝当拍手笑呵呵!
朝也忍,暮也忍;耻也忍,年也忍;
苦也忍,痛也忍;饥也忍,寒也忍;
欺也忍,怒也忍;是也忍,非也忍;
心花期,性地稳,得到此时初方醒。
君不见如来割身痛也忍,孔子断粮饥也忍,韩信胯下率也忍,闵子单衣寒也忍,师德唾面羞也忍,不疑诬金欺也忍,
张公九世百般忍。……
好也忍,歹也忍,都向心头自思忖;
囫囵吞却栗帐蓬,凭时方识真根本。